進了門,他放開手,爲她除去披風,將被風帽弄得凌亂的髮絲細心整理。
“雪陵總是冬天,園子裡也只開梅花,你怕是看得煩了吧……”
她的脣角銜着淡淡的笑,不作任何迴應,使得他的話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
可是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自言自語,於是繼續說道:“待到春天,待到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帶你出去走走,好不好?你想去哪?檸理?那裡的茶花最美。夙漣?那裡的桃花很有名的,不過要是看桃花,還得晚一些時間。不如我們先去檸理,待茶花謝了再去賞桃花?”
她不語,只低着頭,像是在看着什麼。
他循着望去,但見她的手指正在輕輕撫弄手爐上的花紋。
他嘆氣,拿過手爐,方發現已經冷了,不覺眉心一緊。
門邊的侍女立即脖子一縮。
他不悅的盯着那個不大機靈的侍女,手一揮,侍女就忙不迭的跑出去。
拾起洛雯兒的小手。
大約是冷得久了,有些微微的顫抖,卻是光滑,如銀色的小魚,他若是不留神,便會被它逃開了去。
握着她的小手,拇指摩挲着她的肌膚,彷彿在爲她取暖,又彷彿在感受那份柔滑。
細膩的觸感順着指尖滲入手臂,再流向心間,彷彿鋪開一片靜湖,隨着她長睫的顫動,有水珠自葉梢滴落,點開一圈漣漪。
終忍不住,手腕收緊,脣瓣往前湊了湊,在距離她髮際一寸處停了停,終於落了下去……
然而脣瓣只擦到了她柔軟的額發,面前便是一空。
她轉身走向桌邊,絲毫不是逃的架勢,而是很好奇的拾起了桌上的一隻小水晶豬,看了看,又拾起另外一隻。
那是他方纔帶回來的,是羌國送來雪陵的賀禮。
南宮苑終於有了兒子,最近整天抱着兒子,嘴樂得合不攏。
在朝上時,他便見托盤中盛着這一羣小豬。
赤橙黃綠青藍紫白,彩虹般漂亮,而且形態各異,個個憨態可掬,瞧着就逗趣。
他便跟南宮苑討了來,擺在桌上,等着給她個驚喜。
所以,此刻她被吸引,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是水晶的光亮太過刺眼嗎?她的眼睛怎麼亮晶晶的,就好像……
“阿雲……”
她擡了頭,有些驚惶的看他。
他心頭一軟:“待到春天時,我們去檸理,帶上毛毛和豆豆……”
她便衝他粲然一笑。
自打她變成這樣,她就很愛笑,然而只有在提及孩子們時,她的笑會格外動人,還帶着感激,讓人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
她又開始看那幾只小豬了,她的神色……
他看着她,感受脣邊留存的那一絲柔軟,脣角動了動,牽出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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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雯兒好像的確很喜歡那八隻小豬,又把玩了一夜,第二日便病了。
待婢女稟告軒轅尚時,他方知,她一夜沒睡,還開着窗子吹風,婢女早上進浣蓮閣的時候,直接被一股寒氣推了出來。
御醫隔簾懸絲,道是傷寒,極言危險。
豆豆撲到她身上哭,毛毛則抿緊了脣,一臉慘白。
自打離開涼閾,這個孩子就不再開口說話了。
軒轅尚皺了眉,讓婢女將兩個小傢伙帶出去。
他坐在牀邊,看着她緊閉的雙眸,目光不由一移,落在旁邊的花梨木小几上。
赤橙黃綠青藍……
怎麼少了兩隻?
眸子一掃,睇向朱漆鏤花窗,面色一沉,似是有所瞭然,可是待將那隻因爲發熱而溜出來的手移入被中時,忽然發現異樣。
她的手攥得緊緊的,他費了好大力,才掰開那纖細的手指。
一隻白水晶的小豬出現在她的掌心。
目光觸及的瞬間,心口驀地一滯,竟好像被一隻手卡住,半晌呼吸不得。
待沉穩了心緒,他拾起那隻小豬,驀地起身,掃了桌上的小豬,統統交給婢女,讓遠遠的丟出去,而且下令撤換府中所有白色或者接近白色的物件。
衆人不解。
然而依軒轅尚的性子,但凡擺置,多是淺淡中和,若要撤換,着實費力,結果忙了三天,大管家才戰戰兢兢的前去交差。
可是走到聽雪廊時,眼角忽的一跳:“快快快,那是什麼東西?早就告訴你們收拾好,怎麼還這麼大意?”
被吆喝的下人跑過來,委屈道:“大管家,那不過是一撮雪……”
大管家揉揉眼……
的確。
唉,這幾日把他忙得都有些頭昏眼花了。
卻聽那個下人在嘟囔:“說什麼撤換白色的東西,怎麼可能?這些雪,難道還要把它們染成別的顏色?”
大管家一驚,不禁放眼望去……房頂,屋檐,假山,亭臺……可不都白花花的?雪陵一年有三個季節在下雪,即便無雪的時候,亦是滿地銀白,這可如何是好?
“快,去找人,把這院子……不,把整個府中的空地,還有這上上下下的積雪都打掃一下,務必不能見半點雪星!”
下人眼珠定住,嘴巴張開。
他沒想到,自己一句抱怨竟然惹出這麼大的麻煩,連回話都結巴了:“可可可可是現在還下着雪呢?”
掃了下,下了掃,這得折騰到什麼時候?府中都紛紛傳言,主上如今之所以變得莫名其妙,情緒混亂,難以理喻,皆是因爲他帶回的那個女人……
腦袋忽然捱了一下。
他揉着腦門,懊惱的看着大管家。
“囉嗦什麼?去庫房裡撿了輕薄的絹紗出來,把這王府罩上!”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日裡,寧國公府成爲雪陵人爭相討論的話題。
因爲一夜之間,銀裝素裹的雪陵忽然多出一個彩色的物件,它鑲嵌在冰天雪地之中,遠遠望去,就好像一顆墜落在凡間的寶珠。待到近了,方發現整座府第皆被各色的絹紗羅綢包裹。
有花紋的沒花紋的,有刺繡的,沒刺繡的,彷彿一座奇特的穹廬,在風中鼓盪。
雪花落在上面,又被彈飛,輕盈的飛舞着,是一種絕妙的意境。
可謂聲名顯赫的寧國公一向以不符合他的權勢的姿態低調的生活着,如今忽然弄出這等動作,着實令人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