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千羽墨亦在眺望佇立了百餘年的奉儀門。
他低了頭,卻是在洛雯兒的耳邊說了句話:“進了奉儀門,真正的戲碼就要開始了。雲彩,你可分得清,何爲戲?何爲真?”
洛雯兒不禁蹙了眉,望向巍峨肅穆的奉儀門。
名爲門,實爲城樓,入了這道門,便走進了雕欄玉砌紅牆碧瓦的金絲籠,便要重新負上無形卻是沉重可能至死方休的責任。
一時間,她忽然很想回頭看看走過的路,雖然她知道,即便再如何遠眺,這一路的輕鬆快樂,都義無反顧的離她遠去了。
不,是被她丟掉了。
義無反顧。
所以,她沒有回頭。
前面,是籠子。
而這籠子,是她自願回來的。
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後悔嗎?
她好像聽到千羽墨在問。
是在問她,還是在問他自己?亦或者,是自己在發出這樣的疑問?
陰沉壓抑的城牆在緩緩接近,仿若遮蓋烈日的烏雲。
她仰望那三個冰冷的大字,而腰間,正傳來他的溫暖和力度。
真正的戲碼就要開始了嗎?她會扮演怎樣的角色?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她不過是陪在他的身邊,看他翻雲覆雨。
可是阿墨,你身處其中,可是分得清,何爲戲?何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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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國半年方歸,期間還有數月音訊全無,而今重現朝堂,不能不令那些世家振奮異常。
洛雯兒冷眼旁觀……其實還是有一部分人真正擔心千羽墨的安危的,譬如戶部尚書英若丞,老眼含淚,只強忍着沒有掉出來。跪拜山呼的時候,花白的鬍子都是顫巍巍的。
洛雯兒對這個頑固守舊但不無正義的英尚書很有好感,且不說自打天香樓的餃子打入世家,他是最支持她的一個,甚至多次預定天香樓的飯食來招待貴客,節日歡宴,單聽千羽墨說,去年她被陷入獄,是這位英尚書無意提及才被他知曉,而且這個固執的老人亦毫無理由的相信她的無辜,對她的手藝讚不絕口,絲毫不給尚靖留顏面,她就覺得這位老大人是個可靠可信之人。
禮部尚書尚靖與英家因爲休妻一事結下仇怨,再加上尚靖仗着同天朝派來的宰相聯姻,在朝堂上頤指氣使,收買人心,經常唆使同僚跟千羽墨作對,他在一旁瞧熱鬧。洛雯兒也算“聽政”了一段時間,看得很清楚,而每每此刻,都是英若丞帶頭站出,據理力爭。
而且尚靖的家眷亦是趾高氣揚,飛揚跋扈。尚夫人視人命如草芥,連尚靖的小妾及其生的兒女都不放過,更不要提平民百姓了。尚可頤則繼承了母親的優良傳統,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洛雯兒可是有切身的體會。
所以敵人的敵人,便是自己的朋友,更何況,還有個英秋冉……
奇怪的是,那個有着梅花鹿般的眼睛,小兔子般純良眼神的少年,據說在千羽墨外出遊玩之際常常替他坐鎮碧遲宮的膽小的孩子,自打她進宮,卻是從未見過一次。
她問過胡綸,胡綸捧着拂塵,偷瞄千羽墨,一眼,再一眼。
她便明白了。
這位無涯國主,天下大約沒有他不吃的醋,不提防的男人!
此刻,這位國主正端坐在雕龍鑲寶的御座上,雖玉旒遮面,但是隻有她知道那張浮光流動下的臉有多臭。
也難怪,因爲羣臣在恭喜聖駕平安迴鑾啓奏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王上下旨修建陵墓,此事再拖不得。
異口同聲,連英若丞和尚靖也拋除往日恩怨,聯袂奏請。
說實話,千羽墨正當壯年,卻是讓人家修什麼陵墓,這不是詛咒人家早些翹辮子嗎?也便難怪千羽墨繃着臉,一言不發。
不過洛雯兒也知道,但凡天子或國主登基,便要修建寢陵,因爲工程浩大,頗費時日,而且即便修好了,也有待時間考證,若是出了什麼問題,或是換址,或是維修,都是耗時耗力的事。
大家都說太子乃國之根本,然而國主寢陵的位置以及規模亦會影響或預示國運,所以陵墓着實重要。
爲了代表對先人的尊敬,不能逾規越矩,卻又要宏盛國運,所以每次修建寢陵不僅是費時費力,還要耗費腦細胞,總是要反覆設計,反覆推敲,才能最終定奪,然而又要看國主的意思隨時準備更改。
元玦天子的寢陵經過二十年的修建,終於竣工了,據說比皇宮還要精緻富貴,天子心情好了便去走一圈,檢驗一下自己的長眠之所。
洛雯兒不禁想象,若是人死了當真有靈魂,在那麼大的地方來回遊蕩,見的人要嚇一跳,可萬一自己逛來逛去看不到別人,也是件挺可怖挺悽慘的事。
不管怎麼說,現在各國的國主都已經修好或正在修建陵墓,在這方面也是暗地裡較勁的,就連那些個不上數隨時會被滅掉的小國,亦裝模作樣的選址動工,可是無涯這位……
墓址是不用操心的,早就定下,且爲了這塊風水寶地,還同無夜打了一仗。結果這仗雖勝了,無夜卻偷偷摸摸的潛過來把風水寶地給佔了,這算怎麼回事?還不是因爲這位國主磨磨蹭蹭不肯下旨結果被人搶佔了先機?好在無夜還沒有人住進去,否則非給他丟出來不可!
於是這次朝會上羣臣紛紛上書,言國主不必擔心他們勞心勞神,也不必心疼民衆耗力耗材,萬年大計,陵墓爲本,還是早些定下爲是,否則萬一……
萬一就是指的千羽墨這次“失蹤”,當時都傳言是葬身於雪山之下,無涯這邊是一個月後得知消息的,又再三確認,事實上是對外宣稱子虛烏有,因爲擔心別國趁機來犯,內裡則是緊鑼密鼓,一邊安排人調查,一邊打算扶植千羽鴻繼位。而當派出的軍隊秘密趕往雪山準備挖掘時,無涯國主安然無恙繼續巡遊的消息傳了回來,然後再經數次確認,方放了心。
整個事件看起來挺烏龍,不過至此,修建寢陵這樁事便被提到日程,因爲這些世家雖不知千羽墨暗自開啓皇家禁術導致反噬,倒是通過在宮裡當妃嬪的女兒得知他會昏睡不醒。雖然機率不高,但不能不說是個危險的信號。
他們倒不是對這位國主有什麼深刻感情,因爲無論誰當國主,他們都是威名赫赫的朝臣。只不過他們是“鱗”,只有依附在“龍”身上,才能興盛不衰,所以對修建陵墓來弘揚國運一事分外關心。甚至還有人說,千羽墨多年沒有子嗣,怕就是因爲遲遲沒有修建陵墓的緣故,希望王上早日降旨,也好爲王室開枝散葉。
只是他們申請了一上午了,千羽墨一言不發。
時值正午,退朝的時間到了,他們也不好耽誤王上用膳,自己也說得口乾舌燥,於是草草收場。
只不過洛雯兒陪着千羽墨走至屏風後時,尚靖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衆臣工,其實無需費神。無夜不是已經建了陵墓嗎?倒是爲咱們省了事,到時只等着住便好了。哈哈……”
朝會上,因爲無夜的小人之舉,再次被衆世家口誅筆伐,然而尚靖此番話聽起來似是對無夜的不恥,可是洛雯兒怎麼覺得倒更像是對千羽墨的嘲弄?
她的腳下略一遲疑,手便被千羽墨攥住,於是隨着他一同走出殿外。
二人同乘一架輦輿,然而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洛雯兒有些抑鬱。
跟隨千羽墨上朝的時日也不短了,她發現,在朝堂之上,他幾乎從不開口說話,偶有幾句,亦是無關緊要,還是通過胡綸傳遞。胡綸說,第一次帶她上朝那日,亦是王上親自開口說話的第一次,亦只有那一次。
這便是他的韜光養晦嗎?
她理解他的難處,可是世家只強不衰,他要忍到什麼時候?對於一個胸懷大志能力非凡的君主,他的心裡該是有多麼的痛苦鬱悶?他不願意回到這,嚮往自由的天地,因爲那裡,纔是他得以施展的空間。她想到那個談笑風生,於各行各業遊刃有餘的“莫習”,那時的他,是多麼的光彩熠熠,神采飛揚?
而今,他回來了,卻不得不用厚重華貴的衣物隱藏他的光芒。看着他的壓抑,她又豈能快活?
二人默默的行了一路,及至碧遲宮,千羽墨扶她下了車,然後一個人慢慢向前走去。
洛雯兒跟在後面,繼續想心事。
忽聽千羽墨喚她。
擡了頭,發現他不知何時躺在了慣常休息的水紋荷花紅木榻,一手撩了鮫綃的簾幔,笑着看她。
水晶的碎光一晃一晃的映在他的臉上,使得笑意看起來是那般柔軟,柔軟得讓人心裡難過。
她走過去,他便扶着她躺到自己身邊,抱住她,在她耳邊輕道:“雲彩,你說這張榻能不能睡下兩個人?”
洛雯兒不知他爲何如此發問,只擡了眸看他。
千羽墨便笑:“你說,不過是個睡覺的地方,用得着那般闊大,那般講究嗎?”
洛雯兒有點明白他要說什麼了。可是這樣一個挑剔的人,平日裡衣食用度極盡精細,爲何對於自己的長眠之地會如此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