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
洛雯兒不解的擡了眼,這回真是認真的在看他。
可那是什麼眼神?好像無理取鬧的那個倒是他。
他強壓怒火:“跟你說了……我沒有!你怎麼就不信呢?”
她竟是笑了,可是那微挑的脣角……是嘲諷嗎?
深呼吸:“我和她……我不是早已說了嗎?我們……”
她那麼看着他,忽然令他有些語無倫次:“我當年,都告訴你了,我只是沒有想到,她還活着……”
洛雯兒重新垂了眸,脣角依舊是彎着的。
“她,受了許多苦,若是你見了,就明白了。我……不能不管她。”
管?要怎麼管?
她笑:“那是你們的事了……”
“你,你怎麼就不明白?”千羽墨急了。
然而正待解釋,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報:“夢妃娘娘駕到……”
那隻緊鉗着她的手,就在這一聲下,放開了。
洛雯兒看着那尚留在彈花暗紋袖上的褶痕,輕輕的笑了笑。
“阿墨……”
聶紫煙一進門就直奔千羽墨,卻仿似突然發現了洛雯兒,而從兩人的臉色上看,不難猜出二人在鬧彆扭。
“這就是洛尚儀?”她細細打量,眸中不無驚喜:“果真與我生得很像呢……”
二人初次見面的第一句,就刺中了洛雯兒的心。
長睫一顫……像,就是因爲這個“像”,都是因爲這個“像”嗎?
她亦擡了眸,卻見聶紫煙並沒有按宮裡的規矩將長髮全部梳起,只是鬆鬆的綰了個髻在頭頂,餘發則披在臉頰兩側。即便如此,也不能遮擋那銀質的面具。
她也聽說了,這個夢妃是被當年那場大火毀了半邊臉,又跛了一條腿。
她亦記起,那一年,千羽墨中了南宮綰的春藥,拉着她跑到沁心園。事後,她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着她,而且夜宿靈雲閣,忽然夢魘,聽到一輕一重的腳步聲,還有女子的哭泣,應當就是這個夢妃吧。
她只是很奇怪,十年,縱然宮中亦會有“盲區”,可是這變換的四季,她是如何捱過來的?這來來往往的人,她是如何躲避的?這些且不論,食物……她是如何弄到的維持生存的東西?而且,她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這個時候,還是由王后“獻上”,而據說,當年就是因爲東方凝,夢妃才慘死火中……千羽墨,難道你都沒有想過嗎?
而此刻,她忽略那一身已經在宮中絕跡如今又跟這個女人一同復生的紫,只盯着那完好的半張臉,仔細的看……像嗎?真的像嗎?
“雲彩……”千羽墨忍不住在旁邊輕聲提醒。
的確,對於一個受了傷,尤其是傷在臉上的女人,她這般盯着人看,的確太不禮貌了些。
她重新垂了眸子……千羽墨,你心疼了?
夢妃雖有尷尬,卻好像並不介意,拉起她的手:“妹妹,這些年,多虧有你陪在阿墨身邊……”
初次見面的第二句,再次刺中了洛雯兒的心。
什麼意思?是我代替了你安撫他受傷孤獨的心嗎?我要如何回答?“沒事,這是我應該做的”?
她這邊沒有動靜,千羽墨皺了皺眉。
夢妃卻忽然溼了眼角,低下身子,盈盈一拜:“姐姐謝謝妹妹了……”
初次見面的第三句,洛雯兒已經找不到感覺了,而令她找到感覺的是一個雪色的身影掠了過來,一把扶起聶紫煙:“你身子不好,小心着點……”
這一句,倒真真傷到她了。
她忽然想起,自打夢妃進門,她這個九品女官還沒有給人家行禮,倒是要讓人來給她道謝,她是不是太沒規矩了點?太不識擡舉了點?
那邊,夢妃搭着千羽墨的手臂,虛弱而溫柔的搖搖頭:“不妨事……”
她,是不是還太不知趣了點?
“二位主子慢聊,奴婢還有事,失陪了。”
她微屈了屈膝,也不去看那二人,轉身就走。
主子?奴婢?
千羽墨還頭回聽她使用這麼兩個詞兒,一時間,簡直是怒火中燒,恨不能把她抓回來好好懲治。可是身邊的人靠在他懷裡,肩頭顫抖,泫然欲泣:“妹妹是生我的氣了嗎?”
千羽墨盯着那個很快消失的背影,強壓怒火,拍着她的肩,將聲音放柔放低:“不是,她平日就不大愛說話……”
平日就不大愛說話?
走出殿門,聽得這麼一句,洛雯兒不禁冷笑。
是我不大愛說話嗎?方纔,她之所言,是因爲我心有芥蒂,才覺得句句針對,還是你,根本就聽不出?亦或者,根本就不想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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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墨,給我講講你們的事好不好?”
碧遲宮內,聶紫煙拖着千羽墨的手輕輕的搖着,就像十年前一般。
千羽墨笑了笑,目光卻不由自主的望向門口,眉心又緊。
“好不好嘛?”紅脣微撅,美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一如當年。
笑,扶着她坐下:“不過是些瑣事,有什麼好講的?”
“我要聽,我要聽……”聶紫煙開始撒嬌。
千羽墨勾了脣,望着被光填滿的門口,緩緩開了口:“我和她……”
初時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漸漸的,這六年的時光如此鮮活的出現在眼前,那個人亦如此鮮活的出現在眼前,如初見一般,明媚,動人……
脣角不禁漫開溫軟,語氣也漸漸平和。
聶紫煙一手支腮,聽得極是認真,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半面銀質面具閃着靜幽幽的光,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仿若入迷。
然而,就在千羽墨講到洛雯兒入獄遭受酷刑時,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他似心有所感的霍然站起,然後便見胡綸跌跌撞撞的奔進殿內。
“主子,主……子,不好了,洛尚儀……落水了!”
彷彿最後一個字音尚未落地,聶紫煙便覺風聲一響,再一看,千羽墨已不在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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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彩……雲彩……”
千羽墨奔到鏡月湖時,正見一羣人圍成一團。
他衝進人羣……
一眼看到洛雯兒……渾身溼透,雙眸緊閉。
然而她的旁邊還有一個人,竟然是英秋冉!
他眼角一跳……這是怎麼回事?殉情?
偏偏此時,千羽鴻亦懶洋洋的走過來,竟是要去抱洛雯兒。
“滾開!”
千羽墨一把推開他,將洛雯兒抱起,旋即一怔……才幾日工夫,她怎麼就瘦成這個樣子?他抱着她,竟好像託着一片羽毛。
心頭髮緊,彷彿有什麼壓在上面,讓他想大呼出聲,卻是繃緊脣,一任額角青筋蹦得幾乎要爆裂。
目光一掃……
千羽鴻正慢條斯理的擰着袍擺:“我來的時候,正好見英大學士跳了水。我還奇怪,首輔大人有什麼想不開的呢?結果一看,裡面還有個人。大概是英二公子想要救人,卻忘了自己也不會水,此刻正在裡面撲騰,臣弟便只好勉爲其難了……”
千羽墨面無表情的聽他雲淡風輕的描述,卻沒有忽略那抖落開的湛藍袍擺上有一道長長的裂痕……裂口整齊,一看便是非掙扎撕扯所致,而是利刃劃開。
眸底泛起寒光……這麼快就動手了嗎?千羽鴻的功夫不弱,縱然水中行動不便,若想傷他亦非易事,可是……
看來這宮裡還隱着高手,倒是有趣了。
垂眸,看着懷裡的人。
她面如死灰,脣瓣發白,不時輕咳兩聲,便有水從口角溢出。
心中又痛又氣。
只是一會看不住,她就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
然而眉心一緊,霍的擡頭……時入深秋,荷花已然枯萎,只有殘莖敗葉零星點綴,一派荒涼。
還記得盛夏之時,他帶着她來賞荷,曾告訴她,鏡月湖的荷花之所以開得這般燦爛,是因爲湖水引自北江。此處,是離外界最近的地方,然而若想進來或出去,只能鳧水,通口便是……
手臂僵硬,渾身開始戰慄……僅僅是因爲多了個紫煙,僅僅是因爲擔心他背叛她,她就想要離開他嗎?
抱了人,轉身,大步離開。
身後傳來千羽鴻的“哀鳴”:“王兄,別忘了給臣弟送條袍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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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遲宮內,秦太醫背了藥箱出來。
“……嗆了水,所幸救護及時。然而深秋水寒,她的身子……即便喝了薑湯驅寒,一場熱也是免不了的。”
千羽墨冷着臉,撩開簾幔,但見洛雯兒因爲方飲了熱薑湯,兩頰泛起好看的紅暈,皮膚卻是蒼白,看去便是病狀。明明已經醒了,卻閉着眼,頭歪向裡側,明顯的是不想跟他說話。
他便坐在牀邊,盯着她,也不開口。
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外面突然傳來混亂。
“夢妃娘娘,夢妃娘娘,尚儀正……”
大約是覺得以尚儀正病着來拒絕一位娘娘的闖入也不合理,於是急忙噤了聲,又不敢攔着,只一路小跑的跟着聶紫煙進了偏殿,見到千羽墨,急忙跪下請罪。
“阿墨休要怪她,是我堅持要進來看妹妹的。”夢妃眼角含淚,撲到牀邊:“妹妹,都是我不好,害得妹妹出了事。妹妹心裡若是不痛快,大可以罵我兩句,總不至於動了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