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繞到了不允許女子參賽的這個關節上,難道說她此前的努力就要因此付諸東流?這三個老頭,爲了保住雪陵的“香王”,簡直不擇手段。別的她尚且忍了,可若是再要拿她女子的身份來說事,推翻她所有的付出,湮沒衆人的支持與幫助,她絕不允許,絕不!
“在這個世上,只有陰陽相生,互爲依補,方能興盛萬代,連綿不絕。先生既是認爲身爲女子爲人所不恥,然而這世上若是沒有了女子,先生如今何在?”
“大膽!”丁家老頭怒而拍桌。
穆家老頭倒制止了他,脣角一吊,似笑非笑:“洛掌櫃是不是會錯了意?老夫只是說女子應該安守本分,而非恣意妄爲。須知雖是陰陽相生,互爲依補,然生男弄璋,生女弄瓦,不止是在人生初始,而是自盤古開天,便決定了男子是天,女子是地。地只能仰視天,在天的包容之下遵規守矩,一旦行差踏錯,便是天理難容!”
“先生是說女子只能被踩到腳下永遠不得翻身嗎?但不知先生可知,若無‘反’,何有‘正’?若無‘陰’,何爲‘陽’?若無‘地’何來‘天’?天無垠,地有形。天故可行雲布雨,滋潤萬物,然而若無地,雨落何方?雲往何處?地,承載萬生,孕育萬物,生生不息,卻是默默無聞,因爲人多隻顧着天的浩渺,欣賞天的變幻,猜測天的心思,往往忽視了被他們踩在腳下的地,而恰恰是這土地,纔是人立身的根本,生存的依據。古往今來的戰爭,爭的皆是土地,因爲天從不因爲改換了國家而變換顏色,從不因爲更換了國主而吝惜一片雲彩,只有土地,忠誠而無私的,一任索取,一任踐踏。對於這樣的衣食父母,卻偏行鄙夷糟踐之能事,豈非忘恩負義?”
“你,你這個女子竟敢如此無禮?來,來人……”
穆家老頭終於維持不了風度,然而話一出口,他便發現自己錯了。雪陵自是會有隨從護衛,然而相比於無涯的大軍,無異於螳臂當車。
他試着去求助於天師方江瀚,卻見那老頭聽得滿臉核桃紋,就彷彿自己不是個男人似的。英秋冉就更不用說了,僅憑他那個好男風的兄長,就知無涯是個陰陽不調的國度。而甘露萱一向牙尖嘴利,慣瞧不上這個女子,本還指望她能夠在最後關頭助他一臂之力,然而此刻她不僅沒了動靜,竟還滿眼放光,盡是欣賞之意。
唉,他怎麼就忘了,甘露萱也是個女人?
如今,頓覺山窮水盡,唯有那個女子兀自在滔滔不絕。
“……爲什麼天下人皆認爲女子不如男子?是因爲她們從來沒有得到過機會。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今我無涯的月將軍亦是聞名天下,凡此種種,不勝枚舉。今日,洛某不才,雖不敢說做出何等驚天動地之事,然衆目睽睽之下,亦是於千百人中勝出,而這千百人衆,皆是男子。由此可見,女子不僅能爲男子之事,更能爲男子不能之事。可是三位先生口口聲聲說要將制香一業發揚光大,遍及天下,而天下蒼生,有男有女,又爲何偏偏糾結於洛某身爲女子一事?若要糾結,爲何當初不驅逐洛某出場,偏偏要在這最後關頭重新發難?而洛某身爲女子,亦是鍾愛調香一業,更是一步步的走到現在,豈不是正正說明了雪陵的調香之業爲衆人所愛?如今卻突然要涇渭分明,莫非是要收回此前的豪言壯語?”
三個雪陵老頭被她駁得啞口無言,殘留的酒氣都順着怒火與冷汗發散出去,丁家老頭甚至恨不能摳着喉嚨把東西都吐出來。
穆家老頭惡狠狠的盯住她,忽的一咧嘴,笑意瘮然:“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甘露萱忽然眉梢一跳,原本嫵媚動人的臉彷彿於頃刻間裂變成吃人的魔鬼,卻聽方江瀚忽然哈哈大笑。
衆人皆被笑聲吸引,沒有注意這瞬間的微妙。
“我說你們三個,就不要爲難人家一個小姑娘了,不過就是個‘香王’麼……”
“不過”?你可知這個“不過”涉及到了多少?雪陵在調香地位中的舉足輕重,以調香一業納入的銀兩,累積了千百年的榮譽與門面,還有此番,他們要如何面對那個永不露面卻是詭異莫測心狠手辣的國主?
“不過”……說得倒輕巧!你們天朝只需每年得了各諸侯國的供奉便可揮金如土,酒池肉林,自是不知我們在此中的勞碌與辛苦,簡直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你個死老頭,這回竟是從開賽直睡到現在,是年齡大了要入土所以提前演習麼?千羽墨給元君天子上了那麼一大筆銀子,八成也少不了好好的喂一餵你吧?瞧你那滿身的金光燦爛,你是吃撐着了麼?他是不是還答應你等到無涯獲勝再拿金銀珠寶給你這老胖子塑個金身?
“可是話說回來,縱然三位前輩不再追究你身爲女子擅自參賽的冒失,但是你此前所言,這花釀似是隻爲女子所備,雖用法頗多但範圍狹隘,的確有違制香之道,若是你能將此理說得明白,今日老夫便做主,讓你當這個香王,如何?”
話雖如此,目光卻是睇向甘露萱。
但見甘露萱容色沉靜,不辨喜怒,只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洛雯兒,眸光冷凝,又似隱着些許的挑釁,看來對此決定並無質疑。
風,軟軟的吹過,銜來了黃昏前的甘冽,亦捲起玫瑰花釀的殘香,一味在冰霧漂浮中醞釀着。
所有人都屏了氣息,準備聽這可一決勝負之言。
漸斜的夕陽中,場中那個女子身姿纖細,長長的影子如同一抹淡煙,淺淺的鋪在地面,似乎只要輕輕噓一口氣,便可令它消散。可是那個於明媚中顯得愈發柔弱幾乎要融進光裡的身影,卻依舊穩穩的立在那。
她衣袂飄飄,如同蝴蝶的翅膀,翩然躍動在人們的心裡,等待發出最後的絕響。
良久,就在大家都已經失去耐心,認爲她根本無法自圓其說之際,忽然聽到一個聲音靜靜響起。
就好像風,彈動蛛絲,就好像雨,滴落琴絃,就好像花,飄在水上……
那麼輕,那麼柔,卻是那麼堅定,韌性十足,然而又是那麼的……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滿場靜寂。
可是驟然的,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爆出大笑,就連甘露萱也不覺莞爾,睇向洛雯兒的目光頗有些意味深長,竟好像有覓得知己的味道。
方江瀚笑得老枝亂顫,渾身的金絲銀線在夕陽中爆出無數道耀目光波。
“好一個‘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好,好!哈哈……”
簾幔內,亦是嬌笑連連。
妃嬪們完全想不到作結的竟然是這麼一句,雖是大膽狂妄,然而是多麼的自然貼切?他們的男人是一國之君,而她們如此的爭奇鬥豔花招百出,豈非就是要使盡渾身解數去征服他,去博得他的寵愛?
他,便是一座裝滿了世間奇珍的寶庫,而她們,希望擁有的便是開啓寶庫的鑰匙。
妙,真是太妙了!
大家只顧着笑作一團,卻沒有人看到,就在這句話飛出那兩瓣粉脣的瞬間,千羽墨雖是一直彎着的,卻是因爲緊張而僵硬了許久的脣角忽的漫開一片柔軟。就好像是初升的日光突然點在靜寂的水波上,驚起細微的漣漪,每一圈都浮着金燦,就這麼一層層的緩緩推開去,終於漫開一片耀目璀璨。
淑妃笑得淚沾長睫,更添嬌豔,如帶露梨花。
她叫過胡綸,以極輕的卻是能夠讓所有人聽到的聲音……當然,衆妃嬪笑歸笑,都在注意這邊的動靜,哪怕她只是動動脣,都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聽了淑妃的低語,胡綸以一個太監總管的身份笑得諂媚且矜持,心裡雖爲了這一句早已迫不及待卻是穩穩的應了,臨走時還不忘瞟了眼主子的神色……淑妃此番所言怕是正在主子意料之中吧?不,當是在主子的設計之中!否則,主子怎麼會在淑妃轉彎抹角表達對貴妃一位的嚮往時既不應允也不反對卻單單說“孤最近無暇他顧,待斗香大會後再說吧”?
無涯雖已是富甲天下,然而哪個會嫌加在自己腦袋上的頭銜多?主子向元君天子力爭將斗香大會開在盛京,淑妃自是理所當然的認爲主子是想要那個“香王”的名頭落在無涯。何況正因如此,更向天下證明了主子對她的寵幸舉世無雙?而又有哪個女人不想得到自己男人獨一無二的寵愛呢?平日無寵的後宮女子尚要宣揚自己如何受寵,何況是一個正當寵的妃子?更何況她就要以這天下無雙的寵幸來向東方凝叫囂?
所以她自是要出一分力,而這分力,東方凝即便身爲後宮之主也無能爲力。因爲整個後宮,只有她是雪陵人,還有誰可以比她更能左右那三個雪陵世家的裁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