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綸再次撇嘴,卻忽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洛姑娘,這前所未有的美味應是先給王上享用吧,怎麼倒被咱們……”
洛雯兒不以爲然的搖搖筷子:“好容易做出來的東西,自是要自己人先嚐爲快,反正他也不知道!”
胡綸見主子先是笑着,可沒一會那笑容便漸漸凝固,繼而上了層霜。
詭計得逞!
胡綸既想笑又有所感嘆……我說主子,這無涯國主是您,莫習也是您,您今天這醋,吃得是不是冤了點?
==========
直過了戌時,在胡綸的一再催促下,千羽墨方起了身。
臨了,還不忘讓胡綸抱走那壇剩了一半的百年陳釀。
的確,這壇酒,除了王上,誰也不能喝,不能碰,連聞一聞都不行!
胡綸便將酒罈子抱得緊緊的,立在漫天飛雪中等着,只一會,就等成個雪人。主子則站在門口,好像在欣賞雪景,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肯走。
洛雯兒擎了一柄孟宗竹的油紙傘出來,遮在千羽墨頭頂。
千羽墨便低了頭,含笑看他。
雪,紛紛揚揚,朦朧了一雙身影,卻隔斷不了,那脈脈傳遞的溫情。
胡綸瞧着這溫馨的一幕,忽覺鼻子發酸……若說孤家寡人,他胡綸纔是孤家寡人。
“雲彩……”
千羽墨只說了兩個字,便沒了動靜。
胡綸心下發急,主子,您有話倒是說啊,這都什麼時辰了?茹妃怕是早已洗涮好了在那等着呢,現在和暉國的關係可是分外的緊要些。再說了,您不走,小的就真的成了雪人了。
“雲彩……”
千羽墨的聲音有點低啞,他看着洛雯兒的眼睛……那眸底是黑白分明,如水清澈,又因了這雪花的飛舞,氤氳了一層濛濛的霧氣。
“怎麼了?”美目彎彎:“是不是有些喝多了?你也真是,不過一罈酒,都是你的,急什麼呢?”
唉,傻丫頭,主子急的不是這個,他是……
想到茹妃的嬌縱,王后的陰險,還有後宮那些各懷目的各存鬼胎的女人,而王上爲了無涯,不得不在其中周旋,胡綸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那雙眸子太過清澈,彷彿可以倒映人所有的心事,竟是讓人不忍卒視。
千羽墨移了目光,只看着她握着傘柄的小手,脣角依舊勾着:“這幾日,我不能過來了……”
“我知道,你家裡人多,親戚朋友的走動也是麻煩。你不用擔心八朵花,這幾日她們已經把年貨辦得七七八八,還把整個宅子都清掃了一遍。倒是我,什麼也沒做,不過我已經想好了,等把餃子送到宮中,就回來給她們炒一桌子拿手的菜,所以這邊你就放心吧……”
“倒是我沒有口福了……”千羽墨依舊看着那隻小手,笑得溫軟。
“對了,”洛雯兒忽然想起了什麼,將傘塞到千羽墨手中,回身拎起一隻朱漆食盒,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是額外做的一些糕點,也不知你那些妻妻妾妾都是什麼口味,且拿回去給她們嚐嚐,若是喜歡,就同我說,我再給她們做……”
胡綸的眼淚幾乎要掉出來了。洛姑娘,你就別說了,你可知道,主子心裡現在有多難受?
“好……”千羽墨依然笑着,順手接過那隻食盒:“天也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平日裡多穿點衣服,你又要賺大銀子了,不必捨不得錢。閒來也不要亂跑,等我來……”
語氣忽然滯住,再一笑:“我走了……”
執了傘,有些艱難的轉身,踏入茫茫飛雪中。
胡綸急忙跟上。
也不知走了多遠,主子忽然停住腳步,轉了身……
他也跟着回身望去……
紛紛揚揚的大雪,彷彿漫無邊際,籠罩了整個天地,遮蓋了世間的一切。然而卻有一個身影,正立在雪幕的另一端。
雪花密集,如霧如幕,那個身影影影綽綽,幾次三番的似要消失,然而雪花斜着飄過,聚而又散,那個身影卻是分外清晰起來。
似是看到他們回了頭,胡綸見她擡了手,衝他們搖了搖。即便隔着這麼遠,也可以感覺到她的開心。
主子的腳步明顯一動,似是就要返回去。就連他,也生出了許多難以言說的心緒。
這一瞬,胡綸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主子爲什麼會如此的喜歡這個女人……
“走吧……”
仿若一聲嘆息,飄散在飛卷的雪片中。
他抱緊了酒罈子,緊跟主子的腳步……
大雪,飄飄灑灑,迷了兩端的身影,掩蓋了地上的印記,然而,誰又能說,雪化後,不會捧出一片晴朗天地?
==========
大曆一百八十八年的除夕,雪。
除夕之夜,各個酒樓飯莊均早已打烊歇業,屋裡黑洞洞的,只在外面掛着紅燈綵綢來增添節日的喜慶,期待明年的金銀滿倉。
然而卻有一家酒樓,內外皆是喜氣盈盈。
門檐下的紅紗燈在風雪中搖搖晃晃,將“天香樓”三個飄逸的金字染作一片霞光,在時不時炸響的鞭炮聲中,更添上一點金芒。
這樣的節日,都是要同親人閤家團聚的,然而若是順着透過暈黃燈光的窗櫺看去,會發現天香樓的小二正在穿梭忙碌,可是店中桌椅整潔,並無一個客人。
小二們卻都精神抖擻,紅光滿面,似是準備迎接一件重大之事。
“掌櫃的,現在是酉時初刻……”趙益立在樓梯口,仰着脖子扯嗓大喊。
“知道了。”回答他的卻是張媽。
不一會,又從門裡探出個頭來,梳着兩個髽鬏,是張媽的女兒梅兒,眨着一雙毛茸茸的大眼,透着一股子調皮氣兒。
“你催什麼催?掌櫃的說宮裡的人亥時纔到呢……”
趙益摸摸腦袋,不好意思的笑笑,然而沒過一會,大嗓門又傳到了樓上:“掌櫃的,現在是酉時二刻……”
後廚的人便笑。
洛雯兒正在給餃子捏花邊,讓翠鳳把旁邊的蓋簾端給梅兒:“去,梅兒,把這簾餃子給樓下的哥哥們煮了,讓他們把嘴堵上!”
“好咧!”梅兒端了餃子就要轉身。
“慢點,若是弄壞了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張媽嗔道。
“若是弄好了娘要賞我點什麼?”梅兒從門簾裡鑽進半個腦袋,撅着小嘴,睫毛忽閃得如同飛舞的蝶翅:“不如就賞點壓歲錢吧!”
“臭丫頭,才這麼點年紀就知道跟娘算賬了?好,我賞你!賞你一擀麪杖!”
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是跟掌櫃的學的。掌櫃的說,賺錢就要見縫插針!”
衆人又笑。
洛雯兒放下餃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你孃的銀子還要攢着給你當嫁妝呢,早一刻晚一刻不都是你的?不過看你這般用心,我這倒有一樣好東西,不知你喜歡不喜歡……”
張媽急了,連忙放了手裡的活,可是還沒等把手擦乾淨,就見洛雯兒自懷裡取出個銀項圈,上面掛着個小鎖。
她雖不識字,亦知上面定是寫着“長命百歲”。
“掌櫃的……”眼圈就這麼紅了。
梅兒端着餃子,躲又躲不及,眼瞅着項圈掛在了脖子上。
“這下可套住了!”洛雯兒笑道:“是從靜月庵求的,靈驗得很!”
“梅兒,還不謝謝掌櫃的?”張媽抹抹眼角。
“謝謝掌櫃的!”梅兒清脆的道了謝,喜滋滋的看了眼銀光閃閃的項圈,轉身跑了:“趙益哥,看我的銀項圈……”
“掌櫃的……”張媽還要說話,洛雯兒已把她拉到面案前:“咱們得快點,一會趙益又該叫了……”
“真是的,本來今天沒他們什麼事,偏得來湊熱鬧,瞧瞧,還得給他們包一份,分明是來蹭吃蹭喝的。掌櫃的,你可得收他們的銀子!”
翠鳳雖是沒好氣,但依舊把那個包得精巧的餃子輕輕的放在蓋簾上。
“到底是湊熱鬧,還是爲了別的什麼……張媽,你可清楚?”洛雯兒朝張媽使了個眼色。
張媽立即拉長了聲調:“我怎知?李姐,你知道?”
李姐搖頭,瞥了翠鳳一眼,笑。
“素麗,你知道?”
素麗捋捋頭髮,抿嘴笑。
剩下的姚紅和丹美不待問就齊齊指着翠鳳,笑:“若是要明白這原因,怕是隻有問翠鳳了……”
翠鳳紅了臉,丟了餃子,卻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們二人的事,咱們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還有什麼掖着藏着的?”洛雯兒舀了餡兒,放在餃子皮兒上,很快便捏了個花樣:“待到咱們過了這一關,開了春,就讓趙益來提親……”
“不,掌櫃的!”翠鳳斷然拒絕。
臉上的紅暈漸漸沉下,垂了眸子,慢慢的拾起個餃子皮兒:“我,配不上他……”
“因爲那張賣身契?”洛雯兒頭也未擡。
在這個時空,或許是整個古代,等級觀念一直很森嚴。趙益雖是平民,但至少是自由身,而翠鳳幼年便隨着父母被一同賣做家僕,皆簽了死契,如今又被多次轉手,早已和父母失去了聯繫。
這樣的人,在這個時代裡,是很低賤的一種人。
“大不了,我將那張紙燒了便是。”
洛雯兒語氣輕輕,卻像驚雷般驚住了翠鳳,也驚住了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