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
流霜也同樣疑惑,但是她卻無暇顧及。因爲段輕痕胸前的傷口不斷地涌出血來,映在藍衫上,是那樣觸目驚心。
她顫抖着走上前去,攙住了師兄的胳膊。
段輕痕低頭溫柔地看向她,黑眸中,星星點點全是柔情。
“霜兒,你不恨我嗎?”他的語氣裡,有着不可覺察的苦澀。
恨嗎?
流霜心中一澀,微笑着點了點頭,笑容中盡是苦楚。師兄,真是傻,爲了解除她的恨,竟要賠上自己的命。若不是阿善適時出現,此時的師兄,只怕……
她閉了閉眼,不敢再想下去。攙扶着師兄,走到牀榻邊,坐了下來。伸手將段輕痕的藍衫褪了下來。裡面是一件白色的內衫,鮮血已經和衣衫凝結在一起了。流霜皺了皺眉,拿剪刀將傷口處的衣衫剪了下來。
那傷口不算淺,若是再深一分,便會要了他的命。流霜不敢大意,動作溫柔地爲段輕痕敷藥,包紮。傷口包紮好後,又將爐子上的藥端了下來,盛在碗中。待藥晾的不太燙後,又端了過去喂段輕痕。
流霜一勺一勺地喂着,這是她第一次照顧師兄,以前都是師兄在照顧她。可是,這第一次的照顧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了。
室內靜悄悄的,只有燈光暖暖地燃燒着。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害怕一開口就壞了這一刻的寧靜和溫馨。
百里寒也沒有說話,他靜靜立在屋內,覺得自己在這裡簡直是多餘的,他從來沒有體味過這種被人遺忘被人忽視的感覺。望着柔和燈光下,那一對深情相對的男女,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酸楚和煩躁涌上心頭。
他轉身走了出去,將侍立在門口的侍衛嚇了一跳,不知此人是何時進來的。他們如臨大敵地圍住了百里寒。
百里寒也不欲解釋,只是凝立在夜色之中,雖然是戴着面具,但是人人都可以從他的氣勢想象到他面具下的臉,定是一臉霜色。
流霜喂完藥,扶着段輕痕讓他平躺在牀榻上,爲他蓋好錦被,清眸掃了他一眼,轉身就要離去。
段輕痕一把拉住了流霜的手,柔聲道:“霜兒,你就不能和師兄說句話嗎?”
師兄的手包裹着她的小手,雖然受了傷,他的手有些冰冷,但是,於流霜而言,卻依舊是溫暖的,令她心安的。但是,這雙手,她卻再也不能依賴了。
她默默地抽出自己的手,淚眼模糊地望着段輕痕,冷聲問道:“師兄,當年,你爲什麼要救我?”
她一直不明白,師兄爲何要救她。他的爹滅了她的國,殺了她的父皇母后,而他,卻救了她。爲什麼?
段輕痕的身子一顫,俊美的臉上浮上一絲不悔的表情。
“我本就不同意我爹的謀反,可惜,那時我的年紀小,並不能阻止這件事。當時,我聽聞當日是你的生辰,是以躲到那裡,打算救你們。可惜我的力量太小,只救了你一個人。當年救你,是因爲歉疚,也是爲父母贖罪。”段輕痕語氣沉痛地說道。
“霜兒,我很慶幸救了你!救你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段輕痕悽苦卻柔情至極的目光如千絲萬縷的絲纏繞着流霜。
“那,你爲什麼要封住我的記憶?”流霜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這一點。一個人若是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何其悲哀。
段輕痕的眸間閃過一絲痛色,他淡淡說道:“霜兒,本來師兄沒打算封住你的記憶,可是,你始終忘不了當日的慘事。整個人急速瘦了下去。整天什麼也不做,只是癡癡地傻傻地望着遠方。我真怕你的一生就那樣毀了。所以,才從白爺爺那裡求來了忘憂草,封住了你的記憶。這件事,師兄做的或許有些殘忍,但是,師兄真的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就那樣憔悴下去啊!”
流霜聞言,忽然轉身,抹了一把紛墜如雨的淚。燭火被她轉身帶起的風吹得顫了顫,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便也顫顫巍巍的,正如她的心,也在顫抖着。
段輕痕望着她的身子如風中落葉一般顫抖,知道流霜又哭了,他掙扎着從牀上爬起來,想要去觸摸流霜的肩。
但是,流霜卻忽然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
她不能不走,若是再不走,她怕她會心軟捨不得離開。
這些年,師兄對她的照顧和寵溺,不管是出於歉疚還是因爲贖罪,但是,他始終都是爲了她好。
那些好已經刻在了心裡,讓她想忘也忘不掉。可是,同樣的,刻在心裡的,還有父皇母后的慘死,那也是她忘不掉的。
所以,她必須離開,只能離開。
師兄,別了。
她在心中默默說道,霜兒不恨你,但是,霜兒再也不能叫你師兄了。從此後,我們只能是陌路。
段輕痕望着流霜單薄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門口,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他再也觸不到她的人。手掌中,似乎還留有霜兒留下的餘溫,但是,她的人已經走了。而且,他已經預感到,她不會再留在軍中了。
他感到此時自己是那樣的無力,就好像那日在懸崖上,流霜跌下去一樣的感覺。
他緩緩閉上眼睛,一滴淚無聲無息地沿着眼角淌了下來。
帳外,流霜望着站在包圍圈裡的阿善,淡淡說道:“阿善,走了!”
幾個侍衛不肯放百里寒走,卻哪裡攔的住他。所幸段輕痕在帳內發了話,否則,難免一場廝殺。
兩人一前一後緩緩向他們的帳篷走去。
野外的夜空極是清澄,彎月在雲層裡穿梭,灑下淡淡的月光。
流霜忽然頓住了腳步,轉首望向身後的阿善。
月色下,一身灰袍的阿善淡然凝立,好似和夜色溶爲了一體。
他是誰?
流霜再次問自己。
他當然不是野人!
野人怎麼可能有這樣淡然清凌的氣質?野人怎麼會有這麼好的武功?野人,就算是力氣再大,又怎麼能拼得過師兄的內力?野人,怎麼可能忽然會說話,而且,還那麼流利。
他不是野人,那麼他是誰?
摒棄了野人的想法,流霜眯眼靜靜瞧着暗夜裡凝立在她身後的阿善,忽然覺得哪身影時那樣熟悉,不,她早就發現他的身影熟悉了,只是她從來沒有懷疑到野人是假扮的,也沒想到他身上。
是他!百里寒!
這個名字從心底忽然冒了上來,流霜忍不住心中一顫。
都在騙她。
師兄騙了她這麼多年,而他,竟然扮作野人來騙她。
想到他爲了救她差點喪命,想到山洞中他們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到林中的那一次強吻,想到……
流霜內心忽然涌起一股複雜難言的感覺,是怒,是恨,是感激,還是好笑,或是嘲弄……將她騙的團團轉?
良久,她壓抑住內心洶涌的情緒,走到百里寒面前,藉着淡淡的月色,望着他依舊帶着鹿皮面具的臉,微笑着道:“阿善,若不是你及時出現,師兄可能就死在我的劍下了!謝謝你,阿善。”
不要裝嗎?那就裝吧,她也不打算戳破他,倒要看看他能裝到什麼時候!
百里寒的一顆心本來已經吊到了嗓子眼,方纔流霜對他的打量,讓他以爲流霜已經認出來他。此時,見流霜臉色平淡地走到他身旁,依舊把他當做了阿善,心中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慶幸。
兩人結伴回到了帳內,流霜坐到椅子上,忽然對百里喊道:“阿善,認識你時日也不短了,從來沒聽你講過你們的話語。我很想聽呢,你能不能講兩句,讓我聽聽。”
流霜歪頭問道,一臉的興味盎然。
百里寒哪裡會什麼野人的話,這倒真讓他爲難了。只好嘰裡咕嚕說了兩句,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沒想到你們的話很好聽啊,方纔那句是什麼意思啊?”偏偏流霜還不放過他,好奇地問道。
“意思是――我――要――睡覺――了。”百里寒斷斷續續地說道。
“這個意思啊,你再說一遍,我也想學!”流霜道。
百里寒本來是隨口亂說的,要他再說一遍,卻是不能了。
當下,無奈地道:“睡覺!”
睡覺?想得倒美!流霜恨道。
“阿善,怎麼辦?我有些餓了,廚房裡大約也沒有飯吃了。你能不能到林子裡打兩隻野兔回來?”
百里寒聞言,道:“好!”
當下,披上衣衫,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