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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特意吩咐侍女爲流霜整理了一間小屋,躺在舒適的牀上,流霜卻怎麼也睡不着,她怎麼可能睡得着?
玉手輕輕搭在小腹上,感受到腹中有一個小生命正在孕育,一種莫名的幸福感就像是水中盪漾的波紋一般一層一層連續不斷地擴散開來。
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在軍中和百里寒的那一夜,一個念頭忽然從腦中跳了出來,難道,是在那一夜,她的寒毒解去了?
她一直都極是疑惑,百里寒爲何會在自己寒毒發作時,強佔了自己,如今向來,恐怕就是爲了給她解寒毒的。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奇怪的解寒毒之法,是什麼人教他的法子。
其實她就應該想到的,百里寒本就不是好色之徒,當初自己是他的王妃,他都不屑動自己,又怎麼會在她毒發之時動她,卻原來是爲了替自己解寒毒。
爲什麼?
他愛她嗎?如果不愛她,爲何要替她解寒毒。可是,如果愛她,爲何在解了寒毒後,對她冷酷至極。
莫非?寒毒並沒有解去,而是,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想到他那一頭銀白的發,流霜忽然坐不住了。爹爹窮極一生都無法解去的寒毒,怎麼可能這麼輕易解去,肯定是轉移了,這也就解釋了爲何他對她那麼冷淡。
一絲不安從心頭涌起,突然的驚恐,心悸揮之不去,就像一根看不見,摸不着的絲緊緊的栓在心口上,漸漸地了出一絲一絲的血跡子來。
寒毒是無解的,倘若百里寒就這樣死去,她又良心何安?原以爲他們之間再無瓜葛,她卻懷了他的孩子,而他,卻要代她去死。
流霜披上衣衫,開門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黑暗。
黑的夜,冷的月,涼的風,一如此時她的心情,處處是冷。
她在秋水宮!
她自己還是無法從這裡走出去的。
流霜坐在門廊上,仰望着夜空,想着百里寒如今到底怎麼樣了?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流霜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經抽到的那支姻緣籤。
道是無情卻有情。
原來很早以前,那支姻緣籤就已經告訴了她的答案。
他對她還是有情的,可是卻偏偏表現的無情。
流霜的淚忽然就流了下來,她可真是傻啊。
曾經面對他的傷害,她曾徹底心冷,她曾覺得這紅塵裡的情情愛愛,恩恩怨怨再也與她沒有任何關係。她曾決意從此摞開手,做一個冷靜無情的人。
可是,她最終還是做不到!
曾經以爲自己對他只餘恨,到頭來,卻發現,恨和愛只是一念之間,一個不小心,就此恨到了它的反面。
從此斷情,她曾那麼決絕地說過,而今,卻要自毀誓言了,她做不到。
她終究還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在這樣一個兵荒馬亂的人世裡,倘若要她挑一個人去愛,或許最適合的並不是百里寒,師兄段輕痕或者秋水絕甚至暮野或許都比他要合適,可是她卻偏偏愛上了他。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愛情,毫無邏輯可言,也沒有道理可循。
而她,就這樣義無反顧地再次愛上了他,不是因爲感動於他對她所做的一切。若論付出,師兄比他付出的要多的多,但是,她沒辦法,她的心,已經交給了他,再也,容不下別的人了。
這個世界的許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譬如何時生,幾時死,誰也不知道。
你可以決定自己的人嫁給誰,但是,你卻無法掌握自己的心去愛上誰!
流霜就那樣坐在廊下,任心中思潮翻涌着,直到天快亮時,她纔回到牀榻上淺淺睡去。
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暖暖的陽光從窗棱的縫隙裡照耀進來,可是,她的心中,卻無一絲暖意。她深愛的人,或許在一年後,或許在一月後,就要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下牀梳妝完畢,早有侍女過來帶了她去姑姑哪裡用餐,一路走來,路上皆是叢開的花,熱鬧着跳躍着。柔柔的風,嬌豔的花,飄動的雲,低飛的鳥,一切是那麼美好,而她的心中,卻是一篇荒蕪,好似缺失了一角,就連腹中的胎兒,也不能彌補。
秋水宮裡有她的親人,可是她卻待不下去了。她要走,迫不及待地要走。可是,她知道姑姑是不可能放她走的,昨日她已經看得清楚。所以,只有求秋水絕帶她出去了。
默默地用罷早膳,姑姑忽然吩咐侍女端來了一碗藥汁。
“霜兒,聽姑姑的話,把這碗藥汁喝下去!”玉容微笑着輕聲說道。
黑褐色的藥汁,散發着苦澀的味道,流霜自然知道這是什麼藥,心一下便跌到了谷底。姑姑,竟真要這麼做嗎?就爲了撮合她和秋水絕,竟然連一個幼小的生命都不肯放過嗎?
“姑姑,這藥我是不會喝的!失去這個孩子,就等於要了我的命。姑姑,你知道失去自己親生骨肉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嗎?”流霜擡眸,清幽的黑眸中閃耀着哀痛的光輝。
玉容的雙肩一顫,清涼的黑眸中閃過一抹痛楚。
她自然知道,因爲這樣的情況她也曾經歷過。當年的那場叛亂,不僅令她失去了家和國,也令她失去了愛情和一個孩子。
當她知悉她愛的人竟然投靠了新朝,她毫不留情地殺了腹中的胎兒。親手殺死自己親生骨肉的感覺,那種痛苦和折磨,令她的心,日日夜夜都在受着折磨。
“霜兒,你不是說和那個男人已經斷了嗎?爲何還要留下他的孩子。長痛不如短痛,時間久了,就會沒事的。來,霜兒,把藥喝下去!我已經吩咐下人們爲你們準備新房了,三日後,就將你和秋水的婚事辦了,也算是了了姑姑的一件心事。”玉容微笑着說道,聲音柔柔的,就像是在哄一個不肯吃藥的孩子。
可是流霜再也不是十年前的小孩子了,她就要做娘了。
“姑姑,如果秋水肯要這個孩子,是不是可以把孩子留下來?”流霜知道,眼下自己是說服不了姑姑的,只好寄希望於秋水絕了。
“秋水喜歡你,如果你想要這個孩子,他自然說不出不要。不過,心裡多半是不願的。所以,霜,還是把藥喝了吧。”玉容邊說邊親自端起藥碗,向流霜走來。
流霜望着嫺靜溫婉的姑姑,只覺得心內一陣發冷,她握緊拳頭,緩緩向後退去。她沒有想到,姑姑會逼迫她喝藥。
“姑姑,你這是要逼死霜兒了。”流霜望着玉容,平靜地說道。“你若是再向前走一步,霜兒,就用金針刺向死穴。”
流霜指尖捏着幾支金針,冷冷地望着姑姑。
玉容絕美的玉臉瞬間陰了下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流霜冷凝的玉臉,怒聲道:“好啊,霜兒,你也來違抗姑姑的命令,你們真是都長大了啊!”
兩個人誰也不讓步,就這樣對峙了,彼此都從對方黑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固執的影子。
“長公主,秋宮主到!”侍女進來稟告道。
話音方落,一襲黑衣的秋水絕便緩步走咯額進來,他沒有戴面具,一張俊美無邪的臉,在日光下灼灼生輝。
“你們這是怎麼了?”秋水絕一進來便發現室內的氣氛極其冷凝,隨即便看到桌案上一碗黑褐色的藥汁,“這是什麼藥?誰病了?”
玉容淡淡一笑,道:“還不是霜兒,有些不舒服,又不肯喝藥!罷了,藥也涼了,端下去吧!”
一個侍女躬身將藥端了下去。
“秋水,你帶霜兒到谷中轉轉,姑姑去瞧瞧你們的新房準備的怎麼樣了?”玉容說罷,便帶了侍女徑自而去。
秋水宮還真是一個世外桃源,美如仙境,只可惜此時的兩個人誰也無法欣賞。
“秋水,我不能嫁…”流霜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高大男子,感受着他溫暖的氣息籠罩着她,她真的不敢相信,這就是曾經那個殘忍對待自己的殺手。
“不要說話!就讓我再做一會兒夢好嗎?”秋水絕忽然急急開口打斷了流霜的話,他知道流霜要說什麼,可是他還是自欺欺人地以爲流霜願意嫁給他。
“霜兒,看到前面的那處涼亭了嗎?”秋水絕指着湖面上一處小小的亭子,說道。
“嗯。”流霜輕輕點頭。
秋水絕低頭含笑牽住了流霜的手,流霜下意識要躲開,卻被秋水絕攥得更緊,
“十年前,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很榮幸地被選爲小公主的駙馬。他對於做不做皇家駙馬頗不以爲然,爹爹總說,如果,你見了小公主,就不會對這門婚事不滿了。於是,他便扮成了爹爹的隨從,到了宮裡,只爲偷窺小公主一眼。十年了,他還記得那一日。那一日天氣極好,風柔柔地,天空中飄蕩着淡淡的流雲,就像今日的天氣一樣。他在苑花園裡見到了小公主,她坐在湖面的涼亭裡,正在撫琴。他從來沒聽過那麼動聽的琴聲,也從沒見過那樣冰雪般的小人兒,他在湖案邊看着,只覺得滿湖的睡蓮似乎都是爲了她而開放,爲了這琴聲而開放。他覺得他的心也好似這睡蓮一般,一瓣一瓣地綻開了。”秋水絕牽着流霜向湖面上走去,他的嗓音低啞中透着一絲磁性的*,一邊走一邊低低地訴說着,就好似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流霜從來沒有見過她所謂的駙馬,原以爲,秋水絕也不曾見過她。卻沒想到,原來他是見過她的。
震驚,從心頭緩緩漫過。原來,這麼多年,有一個人,一直將她放在心底最深處,而她卻不知道。
“後來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要做一個配的上小公主的附馬。所以他勤奮地練劍,幻想着有一日,能在小公主的琴聲下舞劍。”
兩人順着曲折的走廊,終於走到了湖心的小亭。
小亭之中,放着一方桌案,上面放着一架古琴。紫檀木的古琴,散發着幽幽的檀香,正是初次到秋水宮她所彈得那架琴。如今,恢復記憶的她,終於認出,這架琴本就是她的。而秋水絕這麼多年來,就像寶貝一樣供着這架琴,不容許別人染指。
上次他不知自己的真正身份,就因爲她動了這架琴,他差點殺了她!
流霜的玉手輕輕撫上琴身,好似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她從不知,自己無意的一次撫琴,卻有着這樣的一個聽衆。
她跪在琴的前面,凝神靜氣,玉指輕勾,一首悠揚的曲子便從指下飄出。
秋水絕拔出寶劍在涼亭邊舞了起來,悠揚空靈的琴聲伴着他行雲流水的劍法,好似嬉戲的蝴蝶,追逐着隨風而去。
秋色連波,雲煙嫋嫋,如夢如幻,錚錚的琴聲如同魔咒,撫慰着他的心靈,將陽剛犀利的劍法皆化作了繞指柔。秋水絕的劍法裡,再也沒有一絲殺意,只有纏綿,無盡的纏綿。
終於,朝雲散盡,滿腔鬱結和癡念化作清風冷月,劍氣隨心而收,琴音也正好戛然而止。
秋水絕收劍而立,癡癡地凝視着一湖碧水,雲煙嫋嫋。柔風吹起他的烏髮,仗劍而立的他,背影孤高而清傲,可是,他卻忽然覺得脆弱。從未體驗過的脆弱。
他回首望向哪個對他盈盈淺笑的女子,他感嘆,他做了十年的夢,終於還是嫌短,如果能做一輩子該多好。
“秋水…”流霜低聲道。
“不要說話,再陪我靜靜地坐一會,好嗎?”秋水絕走到流霜面前,忽然抓起流霜的手,漆黑的眸中竟是一片悽哀。就連手指觸到了琴絃,發出了清冽的琴音,他也毫無所覺。
流霜心中一震,這還是秋水絕嗎?那個叱吒風雲,冷漠無情的殺手,這樣的秋水絕,讓她覺得,他是一個孩子,一個孤獨寂寞的孩子。
“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嗎?”他忽然擡起頭,一向深黑清幽的眸中閃耀着一絲期冀。
“我愛他!”流霜淡淡說道,或許這樣說出來,對秋水是殘忍的,但是,長痛不如短痛,他會很快忘記,他會遇到真正屬於他的女子。她或許只是他兒時的一個夢罷了。
“我知道!你有了他的孩子。”秋水淡淡說道。
流霜心頭一震,他竟然知道了,看來在秋水宮無論什麼事,還是瞞不過他的。
他忽然低頭,將臉埋在流霜的掌心,用一種弱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只是恨,恨自己,爲什麼我的心還不死。我原以爲我愛的只是一個幻夢,但是,現在我知道不是。”
指縫間似乎有滾燙熱液流過,不及停留,便傾灑而下。
剎那間,流霜的心內一陣波動,她徹底呆住了。但是,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凝視着他一頭長髮,在她的掌心上烏亮着,就連想要撫摸的勇氣都沒有。
過了良久,秋水絕忽然擡起頭來,俊美如玉的臉上回復了冷傲和灑脫,好似方纔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
流霜搓了搓手,若不是手上的潤溼,她真的懷疑方纔只是她的錯覺,這樣一個冷傲的男子,怎麼可能跪在她的面前流淚?
秋水絕起身坐到涼亭的石椅上,翹起一隻腳,脣邊綻出一抹醉人的笑意。慵懶地說道:“霜兒,你方纔要說什麼?”
“秋水,我想走,我要去找百里寒!”流霜凝眉正色說道。
“好,我幫你。只是,我奇怪的是,你前幾日爲何那麼決絕地要離開他呢?除了要見姑姑,還有別的事情嗎?”秋水揚眉問道。
“我當時不知道,他將我身上的寒毒引到了他的身上,他故意冷漠我,就是爲了讓我離開他。”流霜緩緩說道。
“是這樣麼?”秋水絕眸中一抹淡淡的輕煙掠過,那個男子,原來也是如此癡情。爲了流霜,竟連命也不要了。
他敗在了他的手上,也算是服氣了。只怪上蒼不公,如若十年前那場叛亂沒有發生,他會是她的駙馬,而她,會是他的妻。
但是,天意如此,到頭來他得到的,只不過江山如夢,情愛如夢。
“好的,我會帶你離開,三日後,洞房之夜,趁着姑姑鬆懈之時,帶你離開。不過,霜兒,這兩日,我們是否要走的近一點。”他忽然回首,對着;流霜展脣一笑,帶着一絲惡意,一絲邪魅,一絲純淨。
背後是碧水雲煙,繁花滿地,而眼前這男子的一笑,好似燦爛花開美麗耀眼,綻放着灼傷人眼的妖嬈。
流霜驚歎,世間怎會有他這樣的男子,這樣美,美的就像是一個魔咒。
終於明白了他爲何要帶着面具了,因爲他這樣一張臉,是很容易讓人記住,並且刻在心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