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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夜雨,一夜秋涼。柳疏寒條,枯荷沉影,短鬆古柏,一路走來,皆是秋景。
爲了消失的徹底,流霜就連紅藕也沒帶,獨自一人被左遷送出了皇宮,送出了西京。左遷給了她足夠的銀票,本要將她送到目的地,但是流霜搖搖頭,不是要徹底消失嗎?那就誰也不要知道她的下落。
左遷望着流霜,素衣翩然的她,在秋陽映照下,是那樣純淨。
靜逸,玲瓏,仁心,素雅,光華內斂,是他對這個女子所有的觀感。她的風采和前朝皇后很像,這個女子,有母儀天下的能力。但是,她也同樣有禍亂天下的資本。
紅顏禍國,可是他卻狠不下心來除去她。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她知道怎麼做的。
罷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緣分。他搖搖頭,坐車向西京而去。
流霜望着左遷的車馬慢慢遠去,心內一陣悲涼。
擡頭望天,大雁排成人字,向南飛去。大雁尚有家可歸,而她卻有家不能歸。
所謂的徹底消失,便是所有昔日曾經呆過的地方都不能再去。就是爹孃的故里也不能回,因爲總會有心人會找到她的。
流霜躲到山坳裡,將身上的素衣羅裙褪下,換了一身破舊的男子衣衫。將頭上的髮簪扯掉,用髮帶束髮。又從背後的藥囊裡,拿出藥水胭脂在臉上塗抹一番。
她雖沒刻意學過易容術,但是自小便和紅藕男裝出去採藥,着易容之法,還是多少會一些。對於男子的行動儀態,也是學的很像。
坐在湖邊,煙霧迷濛的湖水裡,現出一個相貌平凡的少年男子。臉色土黃,眉毛粗黑,不醜也不美,沒有一點特徵,這樣一張臉,不會令人注意,也很容易令人遺忘,是混在人堆裡便找不出來的一張臉。
流霜對自己的樣子很滿意,扯起嘴脣笑了笑,碧波盪漾的水裡,那個少年也笑了笑。
如今的樣子,怕是師兄就是站在自己面前,也認不出她了吧!
收拾停當,流霜從湖邊起身,背好身上的行囊,再次向西京而去。
大隱隱於市,最好的隱居之處,不是遠離,而是留在原地。何況,她心中惦念着師兄,很想隨時獲悉他的消息。
西京東應路上,有一座茶樓,名字叫“雅心居”,正在招跑堂的夥計。
流霜對“雅心居”觀察了半日,發現這裡三教九流來往甚多,應當是一個消息彙集的所在。遂決定到“雅心居”去應當店夥計。
“雅心居”負責招店夥計的一樓掌櫃,見流霜相貌平凡,口齒伶俐,重要的是,一看流霜就沒什麼武功根基,便將流霜留了下來。他們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人,越普通越好,越平凡越好。
進了“雅心居”,流霜便感到怪不得這個茶樓的生意做的火爆,這裡的主人應當是一個風雅之人。
一樓只是普通的茶肆,但是,卻也敞軒明幾,大廳中的四根立柱上,繪着芙蕖和修竹。牆面上掛着四幅畫,分別繪着春夏秋冬四季景色。
在這裡沏一壺清茶,聽幾首古曲,倒是宜心宜室宜畫更怡情。
二樓三樓流霜沒去過,她也沒資格去,想來更是高雅別緻的很。
她只能在一樓打打雜,端端茶。活倒也不是很重,只是有些熬人,每晚都到打烊了纔可以歇息。一樓只有兩個店夥計,另一個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相貌也很普通,人特別機靈,只是有些懶。
這日,天色有些陰沉,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到了陰雨天便有些疼。流霜在一樓自己的臨時居所裡,往傷口上敷了些藥。
走到大廳時,外面已經下起了雨,都說春雨綿綿,不想這秋雨卻也如此綿人,細細的柔柔的,下個不停。
今日茶肆中的人,相對於平日要少一些,大廳便顯得有些空曠。
蘇茉茉坐在大廳中央的臺子上,正在唱曲。她是茶樓裡僱的唱曲子的姑娘,生的有幾分姿色,嗓子甜美而略帶一絲沙啞。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已醉。一枕小窗濃睡。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此時客少,流霜將座椅擦拭了一遍,便倚在柱子上,聽着蘇茉茉唱曲。
不知是曲子催眠,還是昨夜沒睡好,流霜竟然靠着柱子打起了盹兒。
“銀屏昨夜微寒……”蘇茉茉將最後一句的尾音拉得很長,聽上去好似在叫着一個人的名字。
寒……
好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
流霜在似睡非睡中苦笑着,忽然一陣馬蹄聲,將流霜驚醒。
她擡眸望向門口,只見兩雙纖細的玉手將簾子掀開了,露出了一角雨霧濛濛的天空。
一個白衣公子穿過蒙蒙雨霧,緩步走了進來。
流霜望着他的月色白衣,望着他晶瑩剔透的眼眉口鼻,一剎那間,彷彿魔幻一般,所有的往事紛至沓來,風馳電掣般掠過她的腦海。原以爲早就忘記了,原以爲她已經不在乎了,可是卻不曾想,一切的深情和痛苦,早已化作了一種叫做滄桑的東西,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
一時之間,流霜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夢,抑或是現實?
有些事,並不是想忘記就能忘記的!
有些人,並不因爲你恨他,他就不會存在的。
你以爲你已經忘記了他,其實他只是藏在你記憶水底的魚,它自在那裡,只是你看不見,或者不願看見。但是終有一日,它會躍出水面,被倏然驚到的那一刻,你忽然纔會明白,原來,他還在那裡。
他匆匆掃了她一眼,眸光沒有因爲她有任何的停駐,便飄然走向了靠窗邊的一個桌子上。
張佑李佑和輕衣纖衣尾隨着他走了過去。
“小夥計,上茶!”張佑向她招收道。
流霜向左右望了望,另一個店夥計不在,那個偷懶的傢伙,人一少,便留她一個人在這裡應付。改天可要和他好好談談,這樣可不行。
穩住心神,緩步走了過去,低聲問道:“客官好,不知各位要點些什麼茶!”流霜慶幸的是,幸虧自己吃了“穿星子”的藥草,使嗓音有些沙啞,不然真怕被他們聽出來。
“貴店都有什麼茶?”輕衣望着她,淡淡問道。輕衣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眸中有些憂色。
流霜朗聲道:“但凡普通能叫得上來名字的茶,本店都有,另外本店還有幾種自制的茶,比如梅花茶。不知客官可願品嚐。”
聽到梅花茶三個字,百里寒微微挑了挑眉。
“如何做的?”他開口淡淡問道。這個店夥計不似別的店中的夥計那麼聒噪,既然有好茶,就應該介紹一番,令別人點不是嗎?
流霜脣角微扯,極力扯出一抹笑意,道:“梅花茶是冬日裡採擷的初開的梅花,晾乾,再用初雪化成雪水,泡製而成!香味清淡,入口保你脣齒留香。”
她淡定而熟練地說着,初見他時的驚懼還在,但是她知道自己此時是不能驚慌的,否則露出了馬腳,被他認出來可不好。
“好吧,上梅花茶!”百里寒靠在椅背上淡淡說道。修眉微皺,深沉和凝重的表情堆積在他的臉上,使他原本俊逸脫俗的面容有些滄桑。
流霜答應一聲,轉身去沏茶。
從罐子裡取出早就研製好的梅花香瓣,舀了一勺放進瑩白細膩的瓷壺裡,然後從鍋裡舀一勺燒得滾燙的雪水,澆到壺裡。看着那些芬芳馥郁的花瓣,在水中舒展着,翻涌着……
流霜將瓷壺放到托盤裡,呈了上去。
輕衣早已伸手接了過去,將壺水用銀針試過,然後才提壺爲百里寒倒了一杯。
一陣清寒淡雅的香氣撲鼻而來,百里寒心中一震,望着那在水中翩躚浮動的花瓣,他的心,不知爲何微微悸動。執起白瓷雲杯,品了一口茶。他是極喜愛着淡雅清茶的,正如這個小店夥計所說,雖淡雅,卻令人脣齒留香,一如那個蕙質蘭心的女子。
“客官可還有別的吩咐?沒有的話,小的就要去忙了!”流霜淡笑着問道。幾日下來,將那店夥計的伎倆也學的不少。
“沒有了,你先下去吧!”輕衣吩咐道。
流霜呼出一口氣,纔要離去,卻聽百里寒淡淡說道:“小夥計,慢走!”
流霜心中一震,不會吧,他不會認出她了吧?
“有件事想向您打聽打聽!”百里寒微眯着眼,問道。
“什麼事?”流霜心有忐忑的問道。
“聽說,前些日子皇宮裡遭到了一場刺殺,據說有一個女子救了你們的太子殿下。此事可是屬實?”百里寒故作雲淡風輕地問道。
流霜聞言,心底一震,原來他聽到了這個消息。
“不錯,好像是聽說有這麼回事!”流霜道,他不能說不知道,這個消息每日裡茶館都有人在說,他說不知,豈不是令人懷疑。
“那個女子,傷的重嗎?”百里寒修眉凝着,極其小心地再次問道。
“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這裡每日裡來的客人極多,一個人一種說法,小的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都怎麼說?”百里寒這句話問的有些急,且聲音裡有一絲顫音。
流霜擡眸,直視着百里寒的眼睛,淡淡道:“有的人說她傷的極重,不過已經被救活了,也有人說她已經死了!說她死了的人,還是相當多的。”
“啪!”的一聲,白瓷雲杯碎裂的聲音傳來,蘇茉茉的小曲也因這個聲音而微微停頓了一瞬。
杯中的茶水灑了百里寒一身,片片嫩紅的花瓣粘在他修長的手指上,和指縫裡溢出的鮮血混合在一起,令人有些驚心。
“王爺!”輕衣慌忙拿出錦帕,替百里寒擦去手指上的血跡和白衣上的水澤。纖衣慌忙收拾着桌子上的碎片。
“她不會死的,你們在胡說!”百里寒狠聲說道,一雙黑眸中充滿了令人心痛的痛苦。
流霜別開眼,淡淡道:“客官,我也是聽說的。客官,這杯子,可是很貴的,一會結賬時,麻煩記得把杯子錢也付了。”
輕衣擡眸,臉色有些微怒,冷聲道:“我們記下了!你且下去吧!”
流霜點頭慢慢退了下去。
蘇茉茉的小曲又開始唱了起來,換了一首曲子。
“朝雲散盡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個?別來將爲不牽情,萬轉千回思想過。”
風涼雨寒,遙遙看到百里寒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修眉微凝,似是陷在回憶裡。
原以爲百里寒飲完茶便會離去,卻不想他們竟然在“雅心居”住了下來,三樓的天字號房間。
是夜,今日的客人比較少,流霜早早便閒了下來。本想早些安歇,卻不知爲何總也睡不着覺。
從牀榻上起身,到廊下去望月。只是這樣的天,哪裡還有月,就連一個星星也不見。只有綿綿雨絲依舊飄灑着。
院子裡,忽然有一道黑影閃過,如同大鳥一般,消失在對面的屋檐上。那身影是從三樓的窗子裡飛出來的。
流霜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看錯了。
第二日,便聽茶館裡有客人說,昨夜,有人單槍匹馬夜闖皇宮,據說,是想要去探望那個救了太子殿下的女子。
流霜心中一顫,莫非……莫非是百里寒去皇宮了,昨夜的黑影真的是他?
流霜從宮裡失蹤的消息,一直沒有外傳。
流霜知道,定是師兄壓下了這個消息,他肯定是怕有心人知道了,會對在外飄零的她不利。是以,他以爲自己還在宮中,便到宮中去探望自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