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已經走出廣場聽得人聲鼎沸,哭聲大震,三步並作兩步奔回但見左順門外廣場黑壓壓跪了一片磕頭痛哭!徐階也被嚇着了。涉世未深的他這才明白,這官確實不好當,他有些後悔冒冒失失來上任了。
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伏門事件!緊接着的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議禮大獄,抓一百九十餘臣,施行大明朝特有的對付廷臣的刑罰——揪到午門前施行廷杖,死於廷杖的大臣有三十三位。削職的削職,貶官的貶官,流放的流放,真是人神共憤,慘不忍睹。張璁、桂萼等卻笑着:“你們不是老壓制我們嗎?今日報應了吧!”尤其是張璁暗笑這些熟讀孔孟之書、恪守程朱理學的書呆子,心想,我那朋黨論就是火上澆油,讓你們鬧,讓你們跳,讓你們往虎口伸腦袋。老子動動手指頭,你們就翻跟斗。今後,這朝廷就是老子的天下了。
一邊是廷杖,廷臣們**皮開肉綻,貶職、流放,一個個灰溜溜滾出京城,一邊是嘉靖爲自己的生父上尊號曰“皇考恭穆獻皇帝”,爲父親的未亡人上尊號曰“章聖慈仁皇太后”,張璁、桂萼們眉開眼笑,彈冠相慶。
八月,大同兵變。
九月,霍韜又挑起大禮議,既稱興獻皇帝爲“皇考”,怎麼孝宗也還稱“皇考”呢?一個人能有兩個生父嗎?大禮兩考有失!於是,九月改尊孝宗爲“皇伯考”,大禮議才塵埃落定。
這場在嘉靖皇帝看來是朝廷頭等大事的大禮議,實則上完全是徒勞的鬧劇。這隻能說是嘉靖暴發戶心理的體現而已。嘉靖由興獻王而登皇位,撿了個皮夾,暴發了以爲自己已是九五之尊,父母當然也得跟着沾光,於是尊親爹爲帝,尊生母爲帝后,還覺得委屈了父母,還不夠光彩,進而尊興獻帝爲“皇考”,尊興獻皇后爲“聖母”。滿以爲皇家的“統”就變成憲宗-興獻帝-世宗了。殊不知歷史是講究直書的,明代的歷史,帝王的世系,仍然是憲宗-孝宗-武宗-世宗。嘉靖當年是枉費心機了。張璁、桂萼之類也白爭了但他們是爭的過程中的最大獲利者,而近三百位的朝廷大臣則是最大的輸家。而另一個最大的輸家,則是朱明王朝。一批正直的忠良之士杖死的杖死繫獄的繫獄罷官的罷官,流放的流放,代之以張璁、桂萼、霍韜、方獻夫這些心術不正之徒,大明本可以在嘉靖手中中興,但這歷史的機會失去了,大明就再也崛不起來,一傳到穆宗,再傳到萬曆,三傳到崇禎,也就完蛋大吉。
這一切徐階都看在眼裡,看張璁、桂萼、霍韜他們的表演。可久不是說多看他人的表演,才能最終由自己表演嗎?那就看吧。徐階一邊看,一邊面帶微笑,而左眉則微微閃跳。但內心,還是有些緊張,自己如果慢走幾步,也參加伏門,弄不好就應了杯碎的預兆了。
但是,徐階畢竟年輕,對張璁、桂萼等人的上躥下跳,越看越覺得不耐煩,他認定南京吏部尚書楊旦向嘉靖帝上書中“璁、萼學識頗僻,心術奸回”的評價是切中要害的,既然楊旦能在伏門大案之後冒死直言上書,自己爲什麼不?他忘記了楊廷和、喬宇的勸言,忘記可久的囑咐,他要上書了。在官邸,他捋起袖管,奮筆疾書,眼看一場大禍就要臨頭。
不早不遲,正在此時,僕人稟報,大門口有一自稱嶽鴻的人,有急事求見。“嶽叔?他怎麼來了?”徐階心頭疑惑,擲筆而起,說:“趕快請到中堂,我更衣即來。”徐階趕到中堂,坐在那裡喘息的嶽鴻趕緊站起說:“見過徐公子!”徐階趕忙扶住:“嶽叔不必多禮……”一邊說,一邊看嶽鴻。只見他蓬頭垢面,滿身塵灰,便急着問:“嶽叔爲何這般狼狽?”嶽鴻未說先流淚:徐公子,令尊大人不幸仙逝了!”嶽鴻一句話,“
不啻是平地響雷,徐階驚着了!嶽鴻隨即遞上家書,徐階也沒反應。“公子,公子!”嶽鴻連呼幾聲,才讓徐階回過神來。只見家書上粘一雞毛,便知急件,徐階趕忙拆信。但見徐階手指顫抖,越是着急,那信封越是拆不開。嶽鴻從徐階手中抽過信封,把信拆開,從中抽出信箋呈給徐階。徐階雙手擎信,首先跳入眼簾的是“階兒如晤”。信中內容竟是:“汝父見背,接信速返。”落款是:“母字”。
這簡直是平地響雷,直震得耳鼓轟轟直響,心兒怦怦直跳,房屋天旋地轉,徐階手中家書落地。徐階身子旋即欲倒,嶽鴻眼疾手快,一手託定徐階,一手便去掐他的人中,一面高喊:“公子醒來!公子醒來!”
徐階悠悠醒轉,便放聲大哭。一個時辰以後,徐階止住了哭泣,啞着喉嚨,向嶽鴻細問父親去世的情況。嶽鴻也說不出所以,只是說一個月前,徐階父親偶感風寒,身體不適,還以爲沒啥大事,在任上捱了十天,後感病體不支,即告假回鄉。也許是旅途勞頓,回到松江,這病就一日重勝一日,九月初三終撒手塵寰。見問不出更多情況,又看到嶽鴻一身塵埃、一臉倦容,徐階便對嶽鴻說:“嶽叔且去洗個澡,用點飯,早早休息。我明天就去吏部告假,說不定一兩天後,我要與你趕回松江。”打發嶽鴻以後,隨即吩咐下人備飯,然後一人枯坐啜泣。
他想起了父親的音容笑貌,想起了父親對子女的呵護、關愛,想起了……猛然,他想起了赴任那天摔碎的那隻酒杯,這預兆怎麼不應在我的身上,卻應在了老父的身上?蒼天不公啊!
於是,徐階收起疏文,另擬父親病逝,請求丁憂的疏文,於次日上呈吏部。吏、禮兩部也已收到江西的公文,知六品縣丞徐黼棄世,吏部正擬人員補缺,禮部則責成松江府代朝廷主持葬禮,禮部並奏請皇命,着徐階回鄉丁憂。徐階由此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