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雄傑悲歌_四 雄心錯斷 陡陷危局

四 雄心錯斷 陡陷危局

趙雍開始了果斷的行動。

這是他歷來的秉性,謀不定不動,一旦謀定,則是無所畏懼地去實施,縱有千難萬險亦絕不回頭。這日暮色降臨之時,他鑽入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徑直來到肥義府邸。已經是白髮蒼蒼的肥義似乎並沒有感到驚訝,只將趙王迎進府邸便肅然就座。聽趙王侃侃說起了一冬一春的種種神奇遊歷,直說了一個多時辰,趙雍方纔撂出一句:“要與秦國比肩相抗,便要內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國土!”

“老臣願聞我王細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拓?”肥義心知趙王已有成算,先問得一句。

“內修法令,是推行第二次變法,與秦國一般,廢黜封地,凝聚國力。”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肥義嘴角一抽搐:“拓地如何?”

“北滅燕國,西滅中山,佔據陰山漠北三千里!”趙雍斬釘截鐵。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趙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由你輔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擴軍拓地。再有十年,趙國當可與秦國比肩而立,逐鹿中原,決戰高下!”

肥義良久默然。趙雍大是疑惑:“肥義,我之謀劃有錯麼?”肥義長噓一聲,驟然一聲哽咽撲地拜倒:“老臣請罪。”趙雍大驚,連忙扶住了肥義:“出事了?慢慢說,來,坐了,別急。”肥義入了坐席,感慨唏噓地向趙雍訴說了一個頗爲蹊蹺的朝局變故。一時,趙雍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自從肥義任職左司過以來,糾察百官成爲職責所在。二十多年來,無論肥義兼領何職,對左司過職責都沒有絲毫懈怠。尤其是趙雍經常在外巡邊作戰,肥義更是加倍留心國中動靜。趙國素來有兵變傳統,且肥義自己也曾經參與,深知其中奧秘,所以早早就向各個權臣府邸通過各種方式安插了忠實小吏,隨時向他秘密稟報權臣之異常動靜。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當,肥義給眼線小吏們訂下了三條法紀: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項與軍政來往,不許窺探大臣寢室私密;其二,眼線小吏一律爲左司過府吏員,領官俸辦國事,但有謀私誣陷者立斬;其三,任何密報只許以他所指定的途徑交他本人,不得對任何人泄露。由於謹慎周密,多年來沒有出任何紕漏,權臣間也未見異常,肥義漸漸踏實了。

可正在肥義準備撤銷此等人員時,卻突然從平城老將軍牛贊府邸傳來一份密報:牛贊書房出現秘密書簡,褒獎牛贊大義有節,將爲靖國功臣。三日後又來密報:前書爲太子趙章秘密送來,已經做特急羽書發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紹府中也傳來密報:連續三月,周紹竟有十六次與太子在書房晤談到四更,內容不詳,卻也絕非講書議政。在肥義渾身繃緊時,太子府密報來了:太子趙章與至少五名邊將有秘密書簡往來,內文不詳。偏此時肥義已經是輔助太子坐鎮邯鄲處置國務的首要大臣,而趙王恰恰又正在窮追林胡的萬里征途,肥義決意暫時不報趙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邊軍將領都在征戰之中,而邯鄲守軍又恰恰由肥義兼領;離開邊軍京軍,權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進入邯鄲,沒有君王特出令箭王書,則肥義可立即誅滅。當此情勢,縱然密謀是真,一年半載也不可能動手。

然則趙雍連續征戰兩年,回到邯鄲處置完急務又立馬北上,又直下秦國,這件事便擱置在肥義密室三年之久。趙王此次回邯鄲次日,太子府又傳出密報:平城牛贊三將已經回書太子,內容不詳,太子頗是振奮。肥義接報,以磋商國務爲名,立即來到太子府查勘跡象。

太子趙章很是高興,說定了幾件事務,興致勃勃道:“敢問相國,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輔政,不是相國,太子慎言。”肥義的黑臉沒有絲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嘆:“父王糊塗也!以卿之大功,早該做相國了。偏他年年用兵,無暇理得國政,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謀國之心,當向趙王明陳。”肥義神色肅然,“趙王洞察燭照,絕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處置。目下以太子爲鎮國,是將國政交付太子,無異於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趙章無非泥俑一個,任人擺治而已,相國當真不明就裡?抑或敷衍於我?”

“老臣愚鈍,只知輔助太子處置國務,從未揣摩他事。”肥義眼見太子心跡已明,多說則越陷越深,便藉故告辭了。

肥義本當立即晉見趙王告知此事,卻明知趙王閉門不出必在謀劃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亂趙王心神。按照慣例,趙王有大舉動之前必來找肥義商討,肥義便一直隱忍到今日。說完這一切,肥義末了道:“若非我王說還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許還要尋覓機會再說。事已至此,老臣斗膽一言:我王多年戎馬倥傯,無暇顧及國政,若有大圖,當先理國。”

趙雍臉色陰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咚”地一拳砸在案上,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義分明看見了趙雍眼中的盈盈淚光,心中不禁猛然一抖。以趙雍之剛烈,若不能審慎行事,趙國立即便是亂雲驟起,弄得不好毀於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義一骨碌爬起來趕了出去:“快!備車進宮。”

進得宮中,肥義也不求見,只釘子般肅然佇立在王宮書房廊下。他抱定一個主意:只要趙王發出兵符,他便要拼死阻擋;不管守候幾多時辰,他都要牢牢釘在這裡,絕不會離開半步。眼見書房窗櫺的白布上映出趙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時不時停下來長吁一聲,肥義不禁老淚縱橫了。沒有趙雍,趙國能有今日?便是趙雍這身膽氣,肥義也決意永遠效忠趙王,絕不許任何亂臣賊子謀逆,也絕不許趙國再生兵變。

漸漸地,天終於亮了。肥義聽見書房厚重的大門咣噹開了,熟悉的腳步咚咚砸了出來。趙雍一句話沒說,拉起肥義進了書房。一個時辰後,內侍總管匆匆走出書房秘密召來了國史令。直到中飯時辰,肥義與國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宮書房。

旬日之後,邯鄲王宮舉行隆重朝會。

朝會者,所有大臣都奉書聚集之會議也。一年之中,大朝會也就三兩次,通常都是開春啓耕一次,歲末總事一次,其餘則視情形而定,或大戰征伐或重大國政,總之是無大事不朝會。尋常時日的國務,都由丞相與幾位重臣會商處置而稟報君王,或君王動議交由大臣辦理。戰國乃大爭之世,國政講求同心實效,否則不能凝聚國力而大爭於天下。其時君王、丞相、上將軍三根大柱支撐邦國,各自都有極大權力,遠非後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權,處置國務的方式也與後世的君王“日每臨朝決事”有極大差別。總之,是以辦事實效爲權力目標,而不是以鞏固王座及權臣各自地位爲權力目標,端嚴正大的爲政風氣是實實在在的時代精神,權術之風遠未成爲瀰漫權力場的魔障。朝會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都須得趕回,而但凡朝會,也必有大事議決,極少禮儀慶賀之類的虛會。此次朝會正在趙王離開邯鄲半年歸來之時,幾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趙國一定要南下中原與秦國一較高下了。

這天是戊申日,趙武靈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鄲王宮不大,一百多張座案在正殿分成東西兩方,每方三大排,顯得滿當當的。那時的君臣關係雖則也是禮儀有格,卻遠非後世那種越來越扭曲的主僕甚至主奴關係。大臣議事,任何時候都有坐席。所謂朝會,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幾排,也不是動輒三拜九叩山呼萬歲,而是肅然就座率直言事。

“趙王上殿——”隨着內侍一聲長宣,堅實的腳步聲咚咚迴響着砸了進來,舉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趙雍今日全副胡服戎裝,一領火紅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雙高腰戰靴,一頂牛皮頭盔上插了一支大軍統帥獨有的紅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騎士戰刀,當真一個行將出徵的大將軍。雖說趙國胡服,然則國君朝會也從來不會如此全副戎裝,大臣們不禁爲之一振。

“參見趙王!”舉殿大臣一齊拱手,一聲整齊的朝會禮呼。

“諸位大臣,”趙雍鬚髮灰白的黑臉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級高階上那張寬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着那口騎士戰刀目光雪亮地掃視着大殿,“今日朝會,既非聚議北進征伐,亦非會商南下逐鹿,是要奠定國本根基。”兩句話一完,大手一揮,“御史宣書。”

王座後側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幾步,站在了王階邊嘩啦展開一卷竹簡,渾厚的聲音在殿中迴盪開來:“王命特書:太子趙章,才具不堪理國,着即廢黜,從軍建功;王子趙何,才兼文武,品行端正,着即立爲太子,三月後加冠稱王;本王退位,號主父,十年內執掌六軍大拓疆土,並裁決軍國要務;上卿肥義,才具過人,忠正謀國,着即擢升開府相國,總領國政,襄助新趙王統國。趙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書畢——”

大殿中靜得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連禮儀所在的奉書呼應也忘記了,人人驚愕,目光齊刷刷瞪着趙王,盡皆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說到底,廢黜太子、另立儲君、國王退位、新任開府相國這幾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動朝野。況乎還有新太子三月後稱王、老國王自稱主父卻又掌軍決國這兩件匪夷所思的大變。更要緊的是,如此根本改變朝局權力的重大謀劃,朝臣們事先一無所知,此等情勢只有一個可能,便是宮廷中樞必有突然變故發生。否則,以趙雍之雄豪明銳,斷無此等突兀決策。然則無論做何去想,一時間誰也難想明白,懵懂之中,誰敢輕易開口?

趙雍不說話,只拄着騎士戰刀肅殺凜冽地釘在王座之前。

“趙王,老臣有話要說。”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嗡嗡作響,太子傅周紹顫巍巍站了起來,雪白的頭顱抖得蒼蒼白髮散亂在肩。

“說。”趙雍只一個字。

“趙王之書,大是昏聵也!”老周紹當先一句斷語,接着感慨萬端唏噓不止,“太子當國,寬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側,唯見其誦書理政,無見其荒疏誤國也。我王縱然明銳神勇,亦當秉公持政,罰其罪有應得。王座儲君,皆邦國公器,雖一國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書廢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誅,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話憤激難當,老周紹竟突然噴出一口鮮血,軟軟地撲倒在了座案上。

饒是如此,大殿中也沒有一絲動靜,大臣們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拄戰刀凜冽肅殺的國王。趙雍只淡淡一句“太醫救治”,又驟然一聲大喝:“趙章出座!”太子趙章爲主政儲君,座案獨設在王階左下,與大臣座區相隔六步,老周紹聲嘶力竭地呼號時,趙章已經是冷汗如雨牙關緊咬,驟聞父王一聲大喝,情不自禁地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木然走到了王階下的厚厚紅氈上。

“趙章,你與多名邊將密書頻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間,趙章神色坦然。

“與周紹常徹夜密談,可是學問辯難?”

“不是。”

“可曾以相國之位利誘大臣?”

“……有。”趙章突然一顫,終究還是穩住心神答了一句。

“諸位大臣可曾聽見了?”趙雍冷冷一笑,語氣驟然凌厲,“身爲儲君,繼位指日可待。當此情勢,不思同心謀國,叵測之心匪夷所思。百年以來,趙國內憂外患難以喘息,但有兵變,哪一次不是國亂民亂?說到底,趙雍將這王座看得鳥淡

!但能使趙國大出天下逐鹿中原,與強秦一決高下,誰入王座趙雍都服,連同諸位大臣在內,都是一樣。燕王噲都能禪讓子之,趙雍做不得麼?然則,秉國須得正大謀劃,陰謀而致亂,趙雍縱死不能同流!”話語落點之時,趙雍的騎士戰刀鏘然出鞘,隨着一道寒光閃亮,九寸厚的王案噗地掉了一角。趙雍收回戰刀,長長地喘息了一聲,“三個月後,趙雍便不是趙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趙雍執一己意氣,邀天下之名,而是實實在在想將繁瑣國政交與明君正臣,趙雍只做一上將軍,征戰天下,爲趙國大業犯難赴險,雖萬死不辭!趙章之行,無端生亂,非當機立斷不能根除後患。趙何雖則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爾等正直老臣輔佐,可免趙國再生變亂。這便是今日決斷由來。諸位也無須計議,但盡其職便了。”

大臣們雖然大大鬆了一口氣,卻還是沒有從這霹靂閃電般的變故中理出頭緒來,依然還是愣怔懵懂着,誰能輕易站出來計議一番?聽得最後一句,紛紛左顧右盼站起來準備散朝了。正在此時,突然一聲高喊:“趙王不公——老臣有話!”衆臣驀然回首,平城老將牛贊踉踉蹌蹌地從後排衝了出來。

“本王不聽!”趙雍大喝一聲,猛然轉身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時趙武靈王的威權正是極盛之期,舉國奉若神明。更兼尋常時日,趙雍也從未有過如此武斷之舉。大臣們震駭之下,只從處置親子其心必苦去體察,誰也不想在此時與趙王較真,此時見趙王憤然離去,也紛紛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贊幾個邊將木呆呆地站着。“走!回平城!總有我等說話時候!”老牛贊一揮手,與幾員大將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煩躁憤懣的趙雍覺得無處可去。尋常慣例:朝會之後便是書房,立即着手處置朝會議定的急務。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當立即一一處置,不說別的,單廢太子趙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親自處置的第一要務。然則,此刻他一點兒沒有進書房的心情,提着騎士戰刀大步匆匆地走進了王宮深處的白楊林。五月的白楊林是整肅的,筆直挺拔的白色樹幹託着簡潔肥厚的綠色葉子,是一隊隊威武挺拔的士兵,嘩嘩迎風的樹葉拍打,是軍陣的獵獵戰旗。每每走進這雄峻參天的白楊林,趙雍眼前便會浮現出無邊大草原上的整肅軍陣,狂躁的心緒便會漸漸平靜下來。及至穿過大片白楊林來到波光粼粼的湖邊,他的思緒已經飄飛得很遠了。

趙雍實在想不到,最令人鄙夷的宮變竟能發生在自己父子身上。

說起來,趙雍只有一後一妃兩個妻子。說是兩個妻子,是因爲前任王后一死,後任妃子便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後趙雍再沒有任何嬪妃。在戰國君主中,如趙雍這般不漁色於嬪妃之制者,大約也就是秦孝公堪堪與之比肩了。周禮定製:天子六女(後、夫人、世婦、嬪、妻、妾),公侯爵的諸侯四女(夫人、世婦、妻、妾),大夫一妻二妾。雖有如此定製,婚姻也被古人看做人倫之首,然則恰恰在這件最要緊的事情上,禮法卻從來沒有真正起過作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婚姻禮法始終是彈性最大,事實上也始終無法嚴格規範的一件事。說到底,最不能規範的首先是天子諸侯,戰國之世,便是大大小小的國君。老墨子曾憤然指斥,當今之君,大國後宮拘女千餘,小國數百,致使天下之男多無妻,天下之女多無夫,男女失時而人口稀少也。說到底,君王究竟可以佔據多少女子,大多取決於君王個人的秉性節操,而極少受制於禮法。即或在禮法森嚴的西周,天子突破禮制而多置嬪妃之事也比比皆是。戰國之世,禮崩樂壞,男女之倫常也深深捲入了大爭規則,無分君王庶民,強者多妻弱者鰥寡,幾乎沒有禮法可以制約。當此之時,君王后宮女子之數更是無法限制。魏惠王、楚懷王、齊湣王,都曾經是後宮拘女過千的國君。

趙雍卻是個例外。在即位的第五年,他與韓宣惠王會盟於河內,爲了結盟三晉,給趙國以安定變法,他娶了韓國公主爲後。兩年後,這個韓國公主爲他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就是王子趙章。從此後,這位韓國公主就再也沒有開懷了。那時候,趙雍日夜忙碌着變法理政,食宿大多都在書房,一年裡與這位公主也沒有幾回敦倫之樂。這位公主倒也是端莊賢淑,從來不來擾他心神。偶有清冷夜晚,趙雍也枯坐書房,既沒有興致回寢宮盡人倫之道,也沒有興致鼓搗身邊幾個亭亭玉立的侍女。時間長了,趙雍以爲自己是天生“冷器”,也不再想它,只心無旁騖地日夜忙碌國務。

即位第十六年,變法大見成效,趙雍北上長城巡邊。其時正是草長鶯飛的春日,趙雍縱馬長城外草原半日,護衛騎隊紮營野炊,他躺在厚厚的草氈上睡去了……

矇矓之中,一個美麗的少女攬着一片白雲從湛藍的天空向他悠悠飄來,那動人的歌聲是那樣清晰——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趙雍霍然翻身坐起,卻是動人一夢,揉揉眼睛站起身來,那女子的美麗面龐彷彿眼前,那令人心醉的歌聲那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頭。趙雍反覆吟誦着夢中少女的歌詞,不禁兀自喃喃,忒煞怪了!我這冷器也有如此豔夢?莫非天意也?

“聽!有人唱歌!”護衛騎士們喊起來。

遠處青山隱隱,藍天白雲之下蒼蒼草浪隨風翻滾,牛羊在草流中時隱時現,草浪牛羊間隱隱傳來美麗悠揚的少女歌聲:

野有蔓草兮美人熒熒

邂逅相遇兮曾無我嬴

宛如清揚兮胡非我命

春草蒼蒼兮與子偕成

一名紅衣少女在草浪中時隱時現,手中長鞭揮動,四周牛羊點點,歌聲中時而夾着幾聲羊叫牛應,一隻高大的牧羊犬跟在少女身後顯得那般柔順逍遙,直是一幅美麗誘人的畫卷。趙雍記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的心怦然大動了。方纔夢境,眼前歌聲,莫非果然天意不成?恍惚之間,趙雍不由自主地大步走了過去。一隻雪白的小羊忽然從草浪中向他顛了過來,“咩咩”地叫着。紅衣少女從草浪中追出,身姿輕盈,口中柔柔叫着:“白靈子,別丟了你呢。”趙雍俯身抱起了白絨絨的小羊,呵,白靈子,好美的名字!紅衣少女柔美地笑着:“白靈子見了英雄才叫呢,她有靈性。”少女快樂而純真,語音中帶有濃濃的吳語的圓潤甜美。“你的名字?姑娘。”趙雍問出一句,破天荒地面色漲紅了。少女仰起臉天真爛漫地直面趙雍:“我叫孟姚,爹孃鄰人叫我吳娃,你呢?”“我?”趙雍一怔,猛然脫口而出,“我叫大鬍子!”少女咯咯咯笑得彎下了腰:“喲,大鬍子?和我的白靈子一樣,大鬍子還臉紅害羞呢。”趙雍笑了:“我真是白靈子,多好也。”少女渾不知事地嫣然一笑:“嗯,那我得天天抱你了?”猛然,趙雍心中大動,哈哈笑道:“姑娘,你是胡人趙人?父母名字?”少女頑皮地笑了:“不是胡人,也不是趙人,是趙吳人。”“啊,趙國吳人!”趙雍心中一亮,“你父叫吳廣,對麼?”“大鬍子聰敏也,你識得老爹了?”少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趙雍笑了,一伸手做了個胡人手勢:“姑娘,到我的帳篷做客好麼?”“不,你是胡人大鬍子,殺羊。”少女瞪起了眼睛。趙雍連忙搖頭:“不不不,我是趙人大鬍子,我不殺羊。”“那你帶我回平城麼?老爹在平城。”趙雍笑了:“我正要回平城,姑娘走吧。”趙雍拉起少女的小手,小白羊與那隻牧羊犬乖乖地跟在少女身後,走向了帳篷。

趙雍記得清楚,那天剛進帳篷,他便下令收起了鐵架上的烤整羊,只許護衛騎士埋鍋起炊。吃完飯已是暮色降臨,草原深處隱隱雷聲奔馳,騎隊將軍一聲:“熄火!”騎士們撲滅篝火飛身上馬。趙雍用皮裘將少女一裹平穩飛上馬背,一聲令下:“十騎圈趕牛羊先向平城,其餘跟我引開胡騎。”一馬當先,騎隊狂飆般在黑暗中向南飛馳而去。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是,懷中少女竟柔柔地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大鬍子真好!沒有丟了我的白靈子。”

那一刻,趙雍勇氣倍增,驟然間覺得自己將永遠是這個少女的保護神了。

後來,自然是一切都很順利。吳廣是平城相,小女兒能給國君做妻,自是十分高興。更重要的是,趙國臣子都知道趙雍不是一心獵色的君主,能主動鼓勇向臣子提親,本身已經是不可思議了。一時間,相熟臣子紛紛向吳廣夫婦賀喜,笑問這個小吳娃有何等神奇,竟能將從來不近女色的趙雍俘獲了?吳廣夫婦只是笑而不答。

吳廣夫婦本是吳國水鄉之商人,後來北地草原與胡人做生意,不意遭逢中原大戰無法南下,滯留在了趙國。吳廣爲人圓通,頗有才能,被平城將軍牛贊舉薦爲平城相。做平城相的第二年,吳廣生女,取名孟姚。小孟姚聰敏天真,少時有美名。時天下風習,女美不可方物者,皆呼之爲“娃”,即女中“圭”(名玉)也。當年吳國建有“館娃宮”,便是專一搜羅美女之所。風習使然,吏員同僚們都叫小孟姚做“吳娃”了。小吳娃美麗靈慧,又璞玉未雕天真純樸,一口吳儂軟語更是或嬌或嗔皆是可人之極,吳廣夫婦視若珍寶卻不知如何教導,整日價任其逍遙散漫。偏這小吳娃不喜女工桑麻,卻酷好一身胡裙整日在草原放牧,不想竟有了如此一番奇遇。消息傳開,平城軍民無不感慨喟嘆,皆呼爲天意。

倏忽十餘年,吳娃第一次進宮的情形歷歷在目。

那一日,吳娃在趙雍前後左右輕盈地跳着笑着,驚奇而又天真地打量着高大華美的宮殿,不斷髮出驚喜的叫聲:“哇!真美!大鬍子,你住這兒麼?”趙雍點點頭笑着:“你也住這兒,高興麼?”“我,我怕。”吳娃明朗的笑臉上驀然有了一片陰影。“怕?怕甚?”趙雍笑了。“沒有山,沒有水,沒有草原,沒有羊羣。”吳娃天真無邪的臉上有一絲憂鬱。趙雍哈哈大笑:“莫怕,山會有水會有,草原羊羣也會有。”吳娃高興得吊到他脖子上,笑得眼中點點淚花。正在此時,大政事堂前的兩列甲士轟然一聲:參見君上。吳娃驚恐地偎在趙雍身上微微發抖:“大鬍子,你叫君上麼?”趙雍回身揮揮手:“日後不要在這裡設置甲士。”回身輕輕撫摩着吳娃秀美的長髮,“別怕。”緊緊抱着她大步進去了。一時,兩列甲士看得瞠目結舌。

將吳娃妥善安排在寢室,趙雍便在外邊書房裡繼續忙碌了。夜半時分,趙雍的雙眼卻突然被一雙細膩的小手捂住了。好冰涼!趙雍回身抱住吳娃,如何身上也冰涼如斯?吳娃頑皮地笑了:“老爹說,吳娃在草原上凍過三天三夜。”趙雍輕輕撫摸着她的脖頸、肩頭,她像樹葉般微微發抖。“小吳娃,知道麼?三年後你長到十六歲,大鬍子便將你的涼氣全趕跑。”“不,今晚便趕。”吳娃嬌癡地笑着,“大鬍子像個火炭團。”趙雍笑了:“好,今夜。”說罷撂下書案事務,抱着吳娃進了寢室,光着身子擁着冰涼的少女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就這樣,趙雍天天夜晚如此,一直抱着吳娃赤裸裸睡了三年。

直到吳娃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十六歲少女,才真正做了他的新娘。

自從吳娃做了新娘,自以爲“冷器”的趙雍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勇猛如此飢渴無度。吳娃生子之前的一年多,即或是北上巡邊,趙雍也必須帶着這位靈慧可人的小妻子,根本無視隨行大臣將士們如何去想。肥義曾經旁敲側擊地勸他不要帶國妃出巡,以免風餐露宿染病。趙雍粗豪地哈哈大笑:“卿何多言?好容易嘗着好女人滋味,是你放得下麼?”肥義紅着臉沒了話說。

隨着趙國朝野

立馬彎弓的胡服騎射,吳娃在第二年生下了一個兒子。趙雍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信口給兒子取名趙何。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位韓國公主偶受風寒死去了。趙雍立即立剛剛十八歲的吳娃爲後,只要在邯鄲,總是與他們母子廝守在一起。愛屋及烏,趙雍對這個小兒子疼愛得常常舉止失措,抱着兒子胡亂揉搓大胡楂亂戳,小趙何便老是哇哇大哭,見了他撒腿便跑,逗得吳娃咯咯笑個不停。說也奇怪,趙雍總想多生幾個兒子,可吳娃偏偏與韓女一樣,生了一個兒子便永遠地不再開懷了。於是,趙雍只有兩個妻子,也只有兩個兒子。

從有了吳娃開始,趙雍相信了世間果真有教英雄猛士足以拼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讓君王荒疏誤國的好女人。趙雍若非國君,也許會爲美人拼命。然則,趙雍已經是國君,卻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因美人而荒疏誤國。

如今,廢黜趙章而立趙何,算不算因美人嬌妻而錯斷?長子趙章果真不肖麼?次子趙何果真幹才麼?立八歲的趙何爲太子,且三個月後便是新趙王,平心而論,當真沒有激愛吳娃的幾分癡情在內裹挾麼?沒有!當真沒有!趙章對不軌行跡已經供認不諱,豈能再做太子掌國?且慢!果真坐實趙章之罪,你卻爲何執意不聽牛贊老將軍辯駁?當殿失態發作,你趙雍果真沒有害怕萬一洗清趙章之罪的擔心麼?趙雍啊趙雍,王書已發,朝會已行,朝野盡知了你還如此纏夾不清做甚?不聞“王言如絲,其出如綸”麼?君王一言,但出便是威權號令,豈能楚人喂猴子般朝三暮四了?

“父王——”

趙雍恍然猛醒,一回頭間,一個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着飛一般跑來。

“何兒,哭個甚來?沒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趙雍二話沒說,抱起小兒子大步如飛地趕向寢宮。這幾年來,他幾乎一直在邊地征戰廝殺,與吳娃在一起的日子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鄲住得幾日,也只顧得暴風驟雨般折騰發泄,間隙還要處置那些千頭萬緒的軍政急務,完了又急匆匆趕回戰場,實在與吳娃再也沒有了優遊消閒的遊樂談笑。記得有次小兒子嚷嚷說:“娘晚上總喊肚子疼。”吳娃卻笑着打了兒子的頭:“去,拎勿清。”回身卻貼在趙雍耳邊紅着臉笑說,“那是大鬍子蹂躪得來,就想疼。”趙雍哈哈大笑,向兒子只一揮手:“出去。”不由分說抱起吳娃進了帳幔,又是半個時辰的猛烈折騰,大汗淋漓地出得帳來,卻見小兒子鼓着小嘴巴氣昂昂站在門廳指着他:“壞大鬍子。”便騰騰跑了。吳娃才二十八歲,趙雍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此如花似玉般一個鮮活女娃,如何竟能“不行”了?兒子說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吳娃還是吳娃啊,如何驟然間便不行了?

思緒紛亂的趙雍衝進寢室撩開了帳幔,面色蒼白的吳娃正癡癡盯着他,臉上依然瀰漫着嬌憨的笑意。趙雍猛然將吳娃大攬在懷,陡然一陣冰涼滲了過來。趙雍心下一驚,回身一聲高叫:“太醫!快!”吳娃軟軟地笑了:“大鬍子拎勿清,太醫沒用的,放下我,聽我說。”趙雍看她氣息急促,連忙將她平展展放在臥榻,一雙大手不斷在她冰涼的肚腹上撫摩着。“大鬍子,孟姚沒事,孟姚還會等你回來的。”尋常間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矇矓了,一眶淚水盈盈汪汪,蒼白的臉上依舊笑着,“大鬍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個人的,你是趙國人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來……”

“不!哪裡也不去!趙雍偏是你一個人的!”趙雍吼叫一聲,勉力平息下來,輕輕拍了拍吳娃的臉,“聽我說,我已經立何兒爲太子了,三個月後,他便是趙王了。三個月,你能等到的,是麼?”吳娃笑了:“大鬍子又拎勿清了,何兒才幾歲,他能做國王了?”“能!”趙雍斬釘截鐵,“我讓肥義全力輔佐,肥義與我盟誓了,史官已經寫入了國史,不會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國事了。”吳娃一隻手輕輕揪着趙雍的絡腮大鬍鬚,“大鬍子,我等你,等你……”雙眼一撲閃,驟然聲息皆無了。

吳娃!趙雍一聲大號,將那冰涼的身軀攬將過來緊緊抱在了懷中。

整整三日,趙雍始終抱着那冰涼的身軀,期待着上蒼對他的憐憫。當他確信吳娃再也暖和不過來而走出寢宮時,內侍大臣們都驚呆了——生龍活虎般的趙王衰老了,一頭白髮一臉白鬚散亂虯結地披在肩頭,征戰風霜打磨出的黝黑臉膛,驟然變成了刀劈斧剁般的棱棱瘦骨,步履搖搖,雙眼濛濛,哪裡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趙雍了?

三月之後,趙國同時舉行了新王即位大典與王后國葬大禮。

趙雍沒有臨朝爲新王加冠,護送着吳娃的靈柩去了。

吳娃的陵園,選在了邯鄲以北五十餘里的大湖東岸。這片大湖叫做大陸澤,大湖東南有座沙山,時人喚做沙丘平臺。說是沙丘,實際是雪白沙灘上莽蒼蒼無邊的白楊林,白楊林邊那座白玉般的沙山上,是青蒼蒼一片松林覆蓋,當真蔚爲奇觀。趙雍斷然拒絕了堪輿大師選擇的風水寶地,親自踏勘選定了這片墓地,是要他最心愛的吳娃頭枕雪白的沙山,腳踩碧波粼粼的大湖,青松爲她撐起一片藍天,白楊軍陣守護她永遠平安,雪白沙灘,是她守望大鬍子的思鄉臺。他的吳娃將安靜地長眠在這裡,等候他的歸來。

整整一年,趙雍一直守候在沙丘陵園。直到來年夏日,在這裡修好了一座他可隨時前來居住守陵的沙丘行宮,他才離開沙丘,帶着百人馬隊直接北上平城了。

邯鄲朝局,趙雍還是把握得定的。只要大軍在握,邯鄲便不會有主少國疑之動盪。縱然有心懷叵測者興風作浪,趙雍也篤定不怕。他之所以不回邯鄲,便是要看看是否會有人趁他退位且不在都城之時生出事端,再者,也得看看肥義這個相國是否能獨立撐持。長居沙丘守陵一年,又再上平城巡邊,趙雍都是謀定而後動的,儘管這一切也都是情勢使然。而北上平城,只因爲廢太子趙章臨時被貶黜在這裡,他必須來此做最終處置。

一到平城,趙雍立即召集邊軍將領,頒佈了大舉擴邊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調集大軍並籌備糧草整頓軍械,來春兵分四路擴邊——西路猛攻陰山草原之匈奴餘部,北路進擊漠北林胡殘餘,東路進攻燕國漁陽郡,南路一舉滅中山。特地從雲中郡趕來的大將廉頗與平城大將牛贊等一班將軍都很是振奮,各自領命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諸般準備。趙雍見軍中沒有任何異象,心中大是輕鬆,次日飛馬南下安陽。

這個安陽,時人呼之爲東安陽,以與河內安陽相區別。東安陽在平城東南大約二百多裡,北臨治水,東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遙,城池不大,卻佔據水草豐茂的河谷之地,算得平城防區內一片富庶之地了。廢太子趙章被臨時安置在這裡。

抵達安陽城外,正是日暮之時。趙雍也不進城,只將行營紮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下令護衛將軍進城密召安陽相來營。片刻之後,安陽相忐忑不安地跟着護衛將軍來了。趙雍屏退左右衛士,開始細緻盤問趙章在平城情形。安陽相說,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餘,只是深居簡出讀書;官僕稟報,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轉悠一次,從不與任何官身人士來往;連他這個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達的第一天見過一面,此後再也沒有見過王子。趙雍默然良久,吩咐安陽相立即回城護送趙章前來行營。

刁斗打響三更,行營大帳外傳來了趙雍熟悉的腳步聲。

明亮的巨燭下,一個黝黑的胡服短衣漢子默默站在帳廳裡,瘦得連緊身胡服都顯得那般寬大,那與趙雍如出一轍的連鬢絡腮大鬍鬚,夾雜着清晰可見的縷縷白色,沉鬱的目光顯得有些呆滯,往昔的虎虎生氣已是蕩然無存了。這是那個正當三十歲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兒子趙章麼?父子兩人靜靜地打量着對方,都愣怔着沒有話說,兒子蒼老了,父王更是蒼老了,剎那之間,大帳中只有兩個人粗重的喘息聲。

“入座吧。”趙雍終於揮手淡淡地說了一句。

“戴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趙章低聲答了一句,依舊肅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須當初。”趙雍長嘆一聲,“咎由自取,雖上天不能救也。”

“不,兒臣當初並無罪責。”

“如何?當初你並無過錯?再說一遍!”倏忽之間,趙雍一臉肅殺之氣。

“主父明察,這是兒臣當年與幾位大臣邊將的來回書簡,兒臣須臾不敢離身。”趙章從身邊提起一個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帳廳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開了匣蓋。

趙雍目光一閃,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簡,拿起一卷一掃而過,片刻之間,瀏覽完了十多卷竹簡,一時愣怔得沒有話說了。這些竹簡全是來回書信,與周紹幾名文臣者,去書都是求教《尚書》之精義,回書都是簡言作答;與牛贊幾名邊將者,去書都是求教練兵之法以正《吳子兵法》,回書都是如實照答,全無絲毫涉及國事朝政之語。

“如何可證不是你後來僞造?”趙雍語氣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屬員日日當值。周紹老師一絲不苟,執意依照法度將儲君全部書簡刻本交於史官,存於國府典籍庫。主父但查便知,兒臣何能僞造?”

“既然如此,當初爲何不做申辯?”

“父王正在盛怒之時,兒臣若強行辯解,大臣邊將便會立分兩邊,父王則必得立下決斷,嚴厲處置一班大臣邊將。人頭落地,大錯難以挽回。兒臣唯恐有亂國之危,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攪亂朝局,無得有他。”

“今日再說,不覺太遲麼?”

“於兒臣雖遲,於邦國卻利。”

趙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兒子:“然則,你終究不能復位,服氣麼?”

“但使主父對大臣邊將釋疑,上下同心擴邊,兒臣足矣,夫復何求?”

“天意也!夫復何言?”趙雍怦然心動,一聲喟嘆,轉身良久默然。

“主父,兒臣告辭。”

“且慢!”趙雍驟然回身,“身爲王子,你從未入軍歷練。明日隨我入軍,征戰擴邊,爲國建功。”

“兒臣謝過主父!”

趙章走了。趙雍久久不能安枕,輾轉反側直到五更雞鳴。

第一次,趙雍覺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須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當初一意孤行?那時,肥義也很驚訝,再三勸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論。可自己卻狠狠罵了肥義一通,說他是謀而無斷不堪大任,還逼着他立誓輔佐趙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堅持將肥義誓言錄入國史。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太草率了。趙何尚不到十歲,顯然是太嫩了。趙章顯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難能可貴的忍辱負重與全局胸懷,有此氣度再加軍旅磨鍊,眼看便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君王了。然則,覆地之水難收,已成定局的國事如何再能無端折騰?趙雍啊趙雍,你當初忍耐十九年而不發的韌勁兒卻到哪裡去了?就不能等到趙何長大看看比比再說?這種種變化,究竟甚個根由?是吳娃麼?不是?那卻是甚個緣由?趙雍實在不忍心將自己的錯謀推到一個清純嬌憨得甚至不知國王與頭人哪個更大的美麗女子身上,可是,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吳娃之後纔有的啊。不!自己錯就自己錯,賴一個女子何來?吳娃入宮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趙雍不發癲狂?偏偏在後來發癲狂了?吳娃,大鬍子對不住你也!趙雍第一次羞愧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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