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朋舊情盡路營
回到府中,張儀立即吩咐緋雲備酒,自己親自去偏院請來了孟嘗君。
酒罈一打開,孟嘗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真正的百年趙酒,張兄信人也!”張儀笑道:“孟嘗君是誰?張儀敢騙麼?”孟嘗君哈哈大笑:“未必未必,今日此酒,敢說不是買我了?”張儀也是一陣大笑:“孟嘗君膽大如斗,心細如髮,果然名不虛傳。”說着舉起面前大爵:“來,先幹一爵再說。”
一爵下肚,張儀品咂着笑道:“敢問田兄,齊國可想變法?”
“想。”孟嘗君目光閃爍着卻不多說。
“想在秦國請一個變法國師麼?”
孟嘗君哈哈大笑:“妙論!張兄想做天下師了?好志氣!”
張儀詭秘地笑了:“你別說嘴,先看看這件物事。”說着從案下拿出一卷竹簡遞了過去。孟嘗君打開一看,瞪着眼睛說不出話來,愣怔得一陣,慨然拍案道:“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田文可是開眼界了。”張儀搖頭悠然一笑:“奇亦不奇,不奇亦奇。你先說說,趙雍究竟意圖何在?”
孟嘗君思忖良久,只是微微一笑。
“不願說?還是不敢說?”張儀目光炯炯地看着孟嘗君。
“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活法罷了。”孟嘗君嘆息了一聲。
張儀哈哈大笑:“妙辭!你我同去邯鄲,看看這頭豬如何拱法?”
孟嘗君眼睛一亮:“好!去看看這頭笨豬。”
一通酒喝了一個多時辰,孟嘗君彷彿換了個人,沒有了爽朗的笑聲,只是自顧飲酒,對張儀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酬着。
三日之後,一行車馬東出咸陽轔轔上路了。張儀此行輕車簡從,只有一個百人隊做護衛騎士,比孟嘗君的門客騎士還要少。可孟嘗君卻留意到了,張儀的隨員中多了幾位,雖然是尋常甲冑,卻隱隱然是百戰之身的神秘人物。雖說與張儀甚是相投,可孟嘗君畢竟身爲重臣久居高位,深知邦交大臣間“可交人不可交事”的來往準則,更何況面對秦國這樣的對手國家的丞相?於是,一路上只是海闊天空痛飲酒,絕不主動涉及公事,更不與張儀的隨員私下說話。反倒是張儀無所顧忌,每日宿營痛飲,都要說一陣趙國,說一陣秦國,間或也說一陣自己的使命與身邊的隨員人等。將到邯鄲,孟嘗君對張儀此行的諸般事務,竟有了八九不離十的瞭解。
這日天將暮色,車馬在漳水北岸紮營。漳水距邯鄲不過二百多里路程,明日起早上路,大半日便可抵達。這種分際,在車馬商旅叫做“盡路營”——來日路盡,大抵總要酒肉一番。特使人馬若無急務,大體上
也與商旅路人的傳統一樣。張儀與孟嘗君都是經年遠足的名家,自然更要藉着這個由頭痛飲一番了。大帳中風燈點亮,兩人便人手一方幹牛肉,談笑風生地痛飲起來。
“田兄啊,趙國軍力比齊國如何?”飲得幾碗,張儀又扯上了國事。
孟嘗君笑道:“不好說,趙齊似乎還沒打過仗。”
“噢?”張儀又是詭秘地笑了笑,“燕韓也沒打過仗,也不好說麼?”
“那好說。韓國弱小,自然不如燕國。”
“趙國大麼?比韓國多了五個縣而已。”
孟嘗君不禁笑道:“張兄啊張兄,你無非是想教田文說:趙國戰力與齊國不相上下,是麼?”
“不是要你說,是你不敢自認這個事實,可是?”
孟嘗君苦笑着點點頭:“就算是,你又有題目了?”
“敢問孟嘗君,”張儀煞有介事地笑着,“你若是趙雍,最想做甚事?”
“田文不是趙雍,也不是趙雍腹中蟲子。”孟嘗君也是煞有介事。
“再問孟嘗君:趙雍要做的這件事,對齊國有沒有好處?”
孟嘗君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張兄啊張兄,齊趙老盟,離間不得也!”
“錯。那要看是不是離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離間誰了?”張儀微笑着搖頭。
“我想想……”孟嘗君舉着的酒碗停在了半空。
“敵無恆敵,友無恆友。孟嘗君,記住這句話,便是謀國大師。”張儀悠然笑着。
“敵無恆敵,友無恆友。世事無常了?”孟嘗君舉着酒碗兀自喃喃。
“非也。”張儀哈哈大笑,“邦國之道,唯利恆常。”
孟嘗君冷冷打量着張儀,眼中射出異樣的光芒,有些冰冷,又有些迷茫,似乎已經不認識面前這個令他傾心的名士了。張儀卻沒有絲毫窘迫,坦然地迎接着孟嘗君的目光,臉上甚至還掛着幾分微笑。良久無言,孟嘗君默默地走了。
“呱嗒”一聲,後帳綿簾打開,嬴華走了過來:“是否太狠了?不怕適得其反?”
張儀笑着搖搖頭:“孟嘗君之弱點,在於義氣過甚,幾瓢冷水有好處。”
“齊趙老盟,不要又逼出一個屈原來。”嬴華顯然還是擔心。
“孟嘗君不會成爲屈原,平原君也不會成爲屈原。”張儀在帳中轉悠着,那支精緻閃亮的鐵杖篤篤地點着,“屈原之激烈,在於楚國至上。任何傷害楚國利益與尊嚴的人與事,屈原都會不顧一切地復仇,哪怕此人曾經是他的至交知音,也會在所不惜。孟嘗君卻是義氣至上,在國家利益與友情義氣相左時,他甚至很難有清楚
的取捨。你說,他會成爲屈原?”
嬴華輕柔地笑了:“但願無事,我只是怕再遇上郢都那樣的險情。”
“怕甚來?至多再加一支鐵杖。”
“不許胡說!”嬴華低聲呵斥着,一手捂住了張儀的嘴巴嬌嗔道,“那是胡亂加的麼?沒心肝!”男裝麗人情之所至,燦爛嬌柔分外動人。張儀第一次看見嬴華流露出女兒情態,鼻端又是溫熱馨香,心中驟然一熱,幾乎就要伸手攬住那豐滿結實的女兒身子。但也就在心念電閃之間,張儀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頭一偏一陣哈哈大笑:“好好好,有你這一支便夠了。”說着篤篤篤地點着那支鐵杖,“要不是屈原,你能打造出這件寶貝來?”
“還有一支,也是寶貝。”嬴華的笑臉上閃爍着一絲詭秘。
“只許一支,又如何還有一支?”
“不許笑!這個‘一支’,不是那個‘一支’。”
張儀湊到嬴華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什麼,嬴華臉色頓時漲紅,咯咯笑着猛然抱住了張儀。
“吔!兩個大哥好熱鬧。”緋雲一副頑皮的鬼臉,捧着銅盤走了進來。張儀紅着臉拍拍嬴華的頭笑道:“看看,小妹要哭了。”緋雲放下托盤笑道:“吔,你才哭呢。”說着走過去將嬴華拉了過來:“大哥哥,不,大姐姐坐好,聽我說,你與大哥該成婚了,甚時能辦了?”嬴華本來低着頭大紅着臉,聽緋雲一本正經的管事操辦口氣,“撲哧”笑道:“喲,小妹比我還着急,你甚時辦呀?”
“吔?關我甚事?”似乎不勝驚詫,緋雲長長地驚呼了一聲。
“吔?關我甚事?”嬴華惟妙惟肖地學着緋雲口吻,人卻笑得靠在了長案上。
張儀想不到如此一個偶然場合,竟將多年困擾心頭的事明朗了,便想索性說個明白。心思一定,雖然也是紅着臉,卻是從容笑道:“心裡話:你們倆都與我甘苦共嘗,都救過我的命,都爲我受過苦難,再說,也都是窈窕淑女楊柳麗人,我一個也不能捨。張儀多年不成婚,便是等着有一天將話說開了,不想今日竟合了氣數:你們兩個都是我的妻子,姐妹一般,無分大小。”
“吔!胃口好呢。”緋雲做了個鬼臉。
“喲!我姐妹嫁不出去了?”嬴華也咯咯笑着。
張儀篤篤頓着鐵杖站了起來,一副大丈夫氣派:“毋庸再議,倆姐妹今夜便是我妻!回到咸陽再補婚典。”說着徑直走了過來。嬴華跌在地氈上驚訝地叫了起來:“喲!匈奴單于呀,搶人了?”緋雲笑叫起來:“吔!誰教你惹他了?有姐姐受的折磨呢。”
張儀丟掉鐵杖,哈哈大笑着一邊一個,將兩人抱起來走進了後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