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夢鼎此人是憤青,愛國主義思想還是挺嚴重的,景炎元年,南宋大勢已去。益王即位於福建,翌年以太師太乙之銜召夢鼎往。此時,局勢危如累卵,亡宋即在旦夕,葉夢鼎已經退休在家裡七年了,仍以七十八高齡,仍受命南行,舟至永嘉,以道阻不能進,慟哭而歸。兩年後病逝於家。
時間還是這一年,南宋局勢依然是危如累卵,朝廷欲授均州節度使張貴於荊湖置大使,沿江招撫使,並詔夢鼎爲少傅右丞相兼樞密使,同時護旨前往江陵,密令考察張貴之爲人。
夢鼎原本引疾固辭不赴,並在上疏後乘扁舟徑歸寧海故里。或以禍福相諭,夢鼎說:“廉恥事大,死生事小,萬無可回之理。”
後來長子葉應及來信,言及韃子驕橫,大宋局勢危在旦夕,又言及張貴之功,葉夢鼎竟然心動,旁人問,葉公應:“外有窺邊之大敵,內有伺隙之鉅奸;奇邪蠱媚於宮闈,熏腐依憑於城社;強藩悍將,牙櫱易搖,草竊奸宄,肘腋階變。”
“張至誠不畏強藩悍將,獨挽狂瀾,周旋局勢,乃國之棟樑,老夫殘骨,得見此子,幸也。”
於是竟然至臨安,授命前往。
然而葉夢鼎並非相信一家之言,授命後與副使兵分兩路,自己卻率領大兒子葉應及與幾個隨從,私自前往張貴的老窩均州。
“老爺子,時日也不早了,不若咱們先找一家酒館用餐,到時再慢慢細看如何?”王磊有點擔心葉夢鼎,看他年紀也老大不小了,鬍鬚都白了,怎麼精神比自己還要好?一大早見他在均州城外出現,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用過早飯沒有。
均州的繁榮和與衆不同,不但把很少出京城的葉應及看得昏了頭,就連見多識廣的葉夢鼎也看得昏頭轉腦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這個,”老人家有點不太樂意,突然說道:“王小哥,老夫一大把年紀了,生性不喜歡熱鬧,要不然你把老夫領到府上,隨意給老夫安排一頓家常便飯,可好?銀錢方面老夫自然是不缺的。”
王磊想了半天,總算弄明白“府上”也就是自己的家,王磊這人大方,喜歡交朋友可沒錯,可交朋友也要看對象和時候。一來自己不知道對方身份,二來自己新婚,不知道家中的婆娘會有什麼想法,遲疑了片刻,道:“小的新婚,不知家中婆娘……”
“無妨,無妨。”葉夢鼎笑了笑,道:“這大喜之事,老夫還能沾點喜呢?”
王磊更加鬱悶了,不知道這老頭是假不懂還是真不懂,你老人家是“無妨”了,可我怎麼辦呢?
葉應及不知道老爹打的是那盤注意,連忙說道:“小哥請勿擔心,我等皆不是壞人。”
然後掏出一張官府的文碟,道:“這是京城的文碟,我等有官府文書在身,不是壞人,不是壞人。”
王磊倒不是擔心這個,難不成還有人敢在均州城內鬧事?只是想不明白,這幫人怎麼就不能體諒一下自己新婚呢?不過想了一下,自己原本孤身一人,結婚後也不敢把弟兄們往家裡帶,家裡都冷清清得不像話,這幾個人尤其是這個老頭,看起來挺和氣的,長得又像神仙一般的人物,想必婆娘也喜歡得很。
再者家裡的菜還多呢,順便安排一頓也不算虧,就算不圖他們錢財,至少也讓這老頭題點字怎麼的,咱們也充當一下文人。
想到這裡,王磊更樂了,喃喃道:“老爺子,吃頓便飯也沒什麼,只是小的有一個請求,不情之請。”
葉夢鼎想不到一個車把子還懂什麼“不情之請”,有點奇怪,笑道:“不知王小哥有什麼要求,儘管給老夫說,老夫看能否答應。”
“這個,這個,能答應,能答應。”王磊有點高興,懇求道:“小的不久前新婚,於是也把房子收拾了一下,但怎麼看都像少了一些東西。”
“小的看老爺子神仙般的人物,必定是擅長字畫,若能給小的題幾個字,小的就算是砸了剮,也好好招待老爺子。”
“哦,倒是看不出小哥還是一個文人?”葉夢鼎笑道:“小哥念過書不可?”
“哪有,哪有。”王磊搖頭道:“小的原是北方之人,別說唸書識字,能夠殘存性命也算是不錯了。”
“老夫聽小哥言談,不像沒有念過書之人?”葉夢鼎好奇追問,他原本就身負密令,一定要把均州的一切弄一個明白。
王磊不好意思道:“當初,小的南逃,來到均州,後來入了均州軍。”
“均州軍所有的士卒都要粗通文字,即使原本斗大的字不識半斗的士卒,均州軍也有教官耐心教導,其實不但均州軍,在均州只要你願意,晚上都可以上書院識字。”
“哦,夜裡識字,這個法子倒不錯。”葉夢鼎點點頭,道:“只是這恐怕也挺費錢的吧?”
王磊搖了搖頭,道:“老爺子有所不知,這都是不用錢的,書院還贈送筆墨紙硯呢?聽說學得好的還有獎勵,可惜小的後來受了傷,離開了均州軍,回到均州後又沒有時間,就耽擱了,學得不好,倒是讓老爺子見笑了。”
葉夢鼎沉默不語,葉應及知道自己老爹的想法,老爹年輕時曾在袁州、吉州、隆興等低任地方官,知道地方要辦起這麼一件大事,該是多麼費錢的一件事,更不用說免費識字,而且識字的對象包括了所有人。
葉應及笑道:“小哥現在可認識不少字吧?”
“呵呵,不多,還不到三千字。”王磊謙虛說道:“張大人說要認識三千字纔算及格。”
“什麼?”縱使葉夢鼎處事不驚,也被嚇了一跳:“三千字,小哥用了幾年時間呢?”
“小的是原本是均州義軍,後來受傷,算下來不到一年吧。”王磊有點不好意思,道:“聽說均州的小天才葛起耕,不到半年識字三千,乃神童也。”
這次葉夢鼎算是驚呆了,他天資穎悟,讀書過目成誦。南宋紹定五年便入太學,嘉熙元年以大學上舍試入優等,已經算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了,這樣對比,竟然連一個車把子也遠遠比不上了。
葉應及自然不相信,問道:“小哥說笑了,一年要認識三千字,非天資聰明者不可爲,你們張大人恐怕是太難爲你們了吧。”
王磊側頭想了一會,道:“一年識字三千是很難之事嗎?軍中即使如樑顧等漢子,一年下來也能認識一千多,已是軍中最遲鈍之人了。”
“公子若不相信,小的身上倒是帶了一本字典,平日無事時學習之用,公子倒可以考一考,小的若說了謊,今日的車費就不收你們的了。”王磊有點賭氣,自己在軍中學得雖然不好,可是因傷回到均州後,可沒少花時間在識字上,平日沒事,都不敢偷懶,現在竟然有人不相信自己。
葉應及好奇的接過一本厚厚的書,只見上面用正楷寫着幾個大字:識字寶鑑,這明顯就是印刷用的字體,沒有人提名。不過底下卻有幾個小字讓葉應及大吃一驚:張貴著。
“父親大人,你看。”葉應及知道老頭子眼睛不好,不但把書放到他跟前,還指着幾個小字,輕聲道:“是張貴寫的。”
“嗯。”葉夢鼎點了點頭:“應及,你看一下怎麼回事。”
葉應及翻開第一頁就愣住了,上面有一大堆歪歪曲曲的文字,自己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只好強忍疑惑,繼續往後翻,這倒讓他看出了一些端倪,這些文字都是根據讀法不一,把讀法相同或大概想同你的字湊在一起,只是每一個字旁邊除了釋義外,讓葉應及看不習慣的是這些字上都標註了一些彎曲的文字,自己只好把書再放到老頭子面前。
“莫非這是大食的文字?”老頭子博學強記,但也不敢相信:“只是這些大食文字放在這裡又是什麼意思呢?”
“呵呵,”王磊耳朵厲害得很呢,哪裡聽不到兩人的話,得意說道:“這是大人爲這些字寫的註解,只要學會了前面大食文字,根據文字的讀音,就可以拼讀出來其他漢字的讀音。”
“小的腦筋不靈活,足足花了三個月才學會這些大食文字的讀音,傷退後回到家裡,閒着無事,又學會了不少文字,這倒沒有騙兩位的意思。”
葉夢鼎再也顧不得是在車上,連忙讓王磊給他演示了一番,王磊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難得爲師,也算是讓他得意了一把,把車停在一旁,耐心的給他試讀了幾個字。
“葉夢鼎。”王磊翻了一會字典,艱難的把三個字的讀音讀出來:“老爺子,這‘葉’字小的是認識的,但其他兩個字只能根據字典讀了,也不知道對還是不對。”
王磊又按照剛纔的演示,把三個字細細的給葉夢鼎講解的一番,最後才道:“讓老爺子見笑了,平日咱們也不知道對還是不對,只不過書院裡的謝枋得山長也說正確,大夥纔敢相信竟然有這麼容易的辦法識字。”
“是謝枋得謝君直?”葉夢鼎疑惑的看着王磊。
王磊尷尬的點點頭,道:“是,是吧。”
葉夢鼎強忍好奇和震撼,也不顧葉應及早已愣在一旁,隨着“咦”的一聲,馬車穩穩的停在一個小院子裡,屋裡快步走出一個梳着高髻的小娘子,愉悅說道:“回來了。”
“嗯,婆娘,來客人了。”王磊連忙吩咐道:“是京城來的貴客,快把咱家裡好吃的東西給做一頓,好好招待一番。”
“哦。”新婚的小娘子有點不高興,許是責怪別人過來打擾他們的清淨。
此時,馬車上的葉夢鼎也壓下心中的震驚,被葉應及扶了下來,拱手道:“老夫乃京城人,不喜城內的喧譁,有擾小娘子清幽,還請勿要見怪。”
小娘子看到葉夢鼎如神仙一般的人,這才高興起來,埋汰道:“哥哥,你怎麼不早點說,奴家也應該好好準備一番,好讓老神仙吃得開心。”
王磊倒是有點不好意思,看着葉夢鼎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婆娘,剛結婚不久,不懂禮數,還請老爺子不要見笑。”
這是一個簡單的小院子,小院子裡有兩顆大樹,大樹下又有一張石桌子,竈膛就在院子的一旁,又有一口小井,雖然炎熱的夏天,小院子竟然有幾分清幽。
“這地方倒是不錯。”葉夢鼎不由讚歎,想不到在均州城內如此繁華的地方,有這麼一個小院子,估計價格不菲。
王磊難得高興,點頭道:“當初小的在襄樊戰役中受了傷,拿了安撫金,張大人勸在下在均州城內買下了這套小院子,現在有錢也買不了。”
“哦?小哥的腳難道是襄樊戰役中受傷?”葉夢鼎有點激動,輕聲問道,他雖早已避出朝廷,只是他門上不少,朝廷上的事瞞不過他的耳目。
王磊有點傷感,點頭道:“是啊,那時候小的也難過得不想活了,可是張大人說,當兵有當兵的用處,從商有從商的用處,老農耕地還能種糧食呢?就算是車把子,沒有了他們,均州就不會繁華起來。”
“沒想到還真讓張大人說對了,老爺子看到均州街道上人可不少吧?可是其中倒有一大部分是外鄉人。”
“均州馬車行,奔跑在均州、房州各地,把有了錢的鄉下人運送到均州城內,有些樂意到鄉下玩樂的人,也通過馬車行前往各地。”
“均州有今日之繁榮,馬車行可出了不少力。”王磊笑道:“如今小的越幹越有勁。”
“原來小哥是均州軍軍士,老夫失敬了。”葉夢鼎拱手道:“小哥乃我大宋之恩人,請受老夫一拜。”
王磊哪敢,連忙扶住葉夢鼎,大聲道:“老爺子,您這不是折小的壽嗎?不能啊,不能啊。”
“什麼恩人,小的也不過是混口飯吃而已,當年意氣用事。”王磊尷尬的笑道。
葉夢鼎畢竟年老了,經過一番折騰,氣喘吁吁,歇了好一會,才道:“小哥言重了,聽說襄樊戰役打得很好,不知小哥能否給老頭子說一下。”
王磊神采奕奕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良久才道:“好是打得好,可是韃子人多啊,兄弟們就算是拼死殺戮,殺得手得軟了,可是還是打不過韃子啊 。”
“十亭兄弟,倒下了九亭,可是兄弟們不敢退啊,後面就是襄陽,大人說了,襄陽沒了,大宋就完了。”
“大宋沒了,這大宋的百姓,不就是又要跟北方的漢人過上一樣的生活。每次想到這裡,小的就鼓起勁,小的殺了兩天兩夜,襄樊每一個角落,都被血染紅了。”
“有兄弟們的血,有韃子的血,可是兄弟們不怕,大夥都知道,大人一定會戰勝韃子,一定會打敗韃子。”
“到了第二天晚上,大人才下令撤退,兄弟們揹着死去的兄弟,扶着受傷的兄弟,跟着大人一起撤出了樊城,大家都不肯走啊。”
“這是兄弟們用血保護的地方啊。大夥不忍心啊,可是大人強令兄弟們撤退,到了夜裡,留在樊城的兄弟們縱火,把樊城燒得透徹,可是,可是留在城內的兄弟們,一個也沒有回來。”
“均州軍,三千人,死亡過半啊,大夥都以爲均州軍完了,張大人爲死去的兄弟們守孝七七四十九日,不到兩個月,均州軍重組,不到一年,均州軍襲擊了正陽,都是好兄弟啊。只恨王某不能與之同戰啊。”
“好一個意氣風發的好兒郎,應兒,給老夫拿筆來。”葉夢鼎鬚髮張揚,大聲吆喝,彷彿回到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平冤獄、免和糴,革除弊政予民生息,上諍諫,強授相印,與賈似道分道揚鑣。
“黃堂燕衎盛衣冠,人道魁星照建安。多士權衡推月旦,一番桃李屬春官。升歌鳴鹿陪樽俎,好與溟鵬插羽翰。發策致身須正學,功名久遠要人看。”
葉夢鼎即席揮毫,筆鋒鋒利,最後寫下四個大字:王府家宴。
王磊看着大寫,實在是歡喜得很,連聲道謝。
葉夢鼎放下筆,歇了一會,才道:“這是王小哥應得,往日老夫只不過從書信和朝廷中得知襄樊戰役之勝,卻不知道襄樊戰役之苦,小哥之所作所爲,實在讓老夫敬仰。”
“老爺子過譽了,”王磊有點傷感,道:“小的雖是受了傷,可總算是保住了一條性命回來,可是死去的弟兄呢?他們有些人甚至連姓名也沒有留下來。”
“他們很多人如王某一樣,來自北方,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北方是否還有家人,還有兄弟姐妹,還有更多的兄弟,受傷後失去了雙手,又或許失去了雙腳,他們比王某更值得尊重。。”
“這兩年來,大人從來沒有停止尋找這些兄弟的後人,可是能找到的卻又是少之又少。”
“這些人,現在生活得怎樣?”葉夢鼎轉頭問道:“應兒,你在朝中有沒有聽說這些義士,朝廷是怎樣處理的?”
“朝廷還不是給一筆安撫金,也不知道有沒有發到他們手上。”葉應及搖頭。
“老爺子擔心了,兄弟們過得還可以。”王磊笑了笑,道:“大夥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官府每個月給八兩銀子,傷勢重一些的兄弟,還有更多,足夠弟兄們過日子了。”
“八兩銀子。”葉夢鼎不敢相信的看着王磊,就算是身體健全的京城士卒,也不一定可以拿到這個餉銀:“那王小哥呢?”
“小的身體還不錯。”王磊搖頭道:“既然能自己賺錢,就不用官府給了,官府這兩年熬得也不容易,當初張大人帶頭不拿餉銀,足足過了半年,聽說官府的官員,吃得比兄弟們差得多了。”
“不過,官府的銀子還是照給的。”王磊咧嘴笑了笑,彷彿是爲自己能夠拿到這些錢而開心:“小的以前也用不完,不是捐給了養濟院,就是捐給了書院。”
“不過,”王磊偷偷的看了看竈膛,低聲道:“現在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