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薑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身體健碩,人高馬大,還有一臉濃密的絡腮鬍子。此時,他那黝黑的面孔被熊熊爐火照得紅彤彤的,胡餅的香氣和他臉上樸實的笑容交相輝映在一起,成爲了清晨坊間的第一道人氣。
忘記有多少年了,每日清晨,宜陽坊的百姓們已經見慣了早起的老薑在自己的胡餅鋪裡打着胡餅,他比尋常百姓都要早起半個時辰,而直到半個時辰後纔會陸續有坊間百姓們前來吃早餐。
老薑是外地人,沒有人知道他的確切來歷,人們只記得大概十年前,這個外地漢子孤身一人來到長安,之後便定居在了宜陽坊。此後,他在這裡開了胡餅鋪子,家常過活,娶妻生子,生活過得平淡無奇。如果說最近一次老薑的生活上有什麼波瀾的話,那就是張旺新開的包子鋪搶走了他的不少生意,令老薑每日少賺小半貫錢。爲這事兒,老薑的年輕娘子沒少數落他。
生活在平淡無奇中充滿快樂,老薑這個看似粗莽的漢子卻在生活的瑣碎中細細品味着自己的幸福。
這一日,因爲夏日漸長,坊間的百姓們起得更早了一些,老薑眼看着多數百姓出門後直奔張旺的包子鋪,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一聲。然而,沒多時,他忽然見到那些百姓去而復返,嘴裡還詫異着爲什麼老張的包子鋪今天沒開?
老薑的心裡也充滿疑惑,當下,他心中細細玩味着:
“這個老張,他不會是知道自己搶了我的生意,所以故意讓着我吧。嘿嘿,這小子,多少年了,一直都是這麼自以爲是……”
無論如何,今天都是值得高興的一天。眼看着那些百姓們都從老張的包子鋪返回,繼而轉向自己的胡餅鋪,老薑臉上不由得泛起一絲笑容,他想管他呢,今天生意應該不錯,回去後孃子不會再數落自己了,她會興高采烈地去打一瓶好酒來犒勞自己,而自己那三歲的兒子也會滿手油污地數着那一枚一枚的銅錢,這是他最喜歡做的事情。
每當腦海裡想起這樣的畫面,老薑便會覺得這近十年來自己其實過得很幸福,過去飽受的那些紛亂和戰亂或許都是值得的。
“來來來!新出鍋的胡餅!大家抓緊啦,先到先得!”
一聲吆喝,老薑那樸實的笑臉已經迎向了今早的第一個客人。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看清了這第一位客人的面孔,不由得略感詫異:
“咦?老張?怎麼是你?”
張旺瘦小而矯健的身軀擋在了胡餅鋪的門口,這讓老薑不由得心中一動,憑直覺,他從對方那溫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老薑,今天的生意不用做了。”
一大早趕來的張旺沒有多說廢話,直接向老薑說了這樣一句。
“爲什麼?”
老薑當下大感詫異,如果不是因爲他和張旺是老交情,單憑對方現在敢阻攔自己的客人,自己早已一拳掄了上去。
“老薑,對不起了,我們有大事情做了。”
一聲哀嘆,張旺在老薑耳邊低聲私語着。
片刻後,老薑終於是臉色一變,即刻,他便將鋪子門關上,一臉鄭重地跟隨張旺去了。
“咦?這是怎麼回事?連老薑的胡餅鋪都不開了嗎?這還讓不讓大夥兒吃早飯了!”
二人離去後,早起的百姓們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得大聲抱怨着。
今天,宜陽坊又發生了一件怪事情,那便是坊間的胡餅鋪和包子鋪在同一天關門歇業,這讓早起而懶得做飯的百姓們足足餓了一早晨。另外,人們還發現了一件頗讓人耐人尋味的事情,那就是原來包子鋪的老張和胡餅鋪的老薑居然是老交情……
……
吱呀!吱呀!
清晨,安邑坊。
坊門一開,小半個坊間便被一陣刺耳的尖銳聲吵醒了,同時迎面
而來的還有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惡臭,以及一輛破舊而骯髒的馬車。
這是一輛灰頭土臉的馬車,那刺耳的尖銳聲和惡臭就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
看得出,這馬車原本是頗爲精緻的,因爲在車輪上還隱約可見一塊堅硬的鐵皮,然而,由於時間的打磨,現在的它已經沒有了頂棚,甚至連車轅、車輪、車軸也全都破破爛爛,馬車上駕着的馬年老而體衰,早已是一副垂垂欲死的模樣了。
大概從幾年前起,這輛破舊馬車早已被附近幾個坊間的坊正們徵用做送糞車,而馬車上坐着的一老一小乃是爺孫倆,他們便是這輛馬車的主人。
“呵呵,楊老頭兒,又領着你家孫兒來收糞啊?你家孫兒也大了,你還不想給他娶一個媳婦兒嗎?”
坊門開後,安邑坊的百姓們逐漸從坊間涌了出來,其中還有一些百姓隨口向楊老頭兒爺孫倆打着招呼。然而因爲畏懼着這輛送糞車,坊間的百姓們在坊門口擠成一片,許多人都已經忍不住叫罵起來。
“呵呵,我爺倆沒錢,哪有錢給他娶媳婦兒?對不住,對不住大家了……”
眼見坊門被自己堵住,楊老頭兒急忙跳下車來,想要將馬車趕遠一點,馬車上的那個孫兒也一起下來幫忙。楊老頭兒早已六十多歲了,身子骨瘦如柴,看起來讓人心酸,而他那個十六七歲的孫兒也長得十分瘦小,幾乎是牽不動那匹老馬。
老馬受了驚,在原地拖着馬車打起轉來,同時還把些許大糞灑在坊門口。
見狀,楊老頭兒嘴裡連連喊着抱歉,一旁的坊丁卻忍不住發起火來,當即上前踹了楊老頭兒一腳:
“老不死的!你把大糞灑在這裡,老子待會兒怎麼收拾!老子這是倒了什麼大黴,有什麼好差事不去做,偏偏每天一早來受你的氣!”
一邊罵着,忍不住又上前踹了楊老頭兒幾腳。
自始至終,楊老頭兒都笑着不敢還口,只是在不經意間躲過了被踹的要害處。
楊老頭兒的孫子不幹了,轉過頭冷冷地瞪了坊丁一眼。
那坊丁更加火氣上衝,擡腳就要再踹過去,然而這楊家孫兒卻機靈,一個挪身躲了過去,反倒讓那坊丁一腳踏在了糞桶上。
頓時,堵在坊門口的百姓們也不急了,一起站在原地大笑起來。
“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煩了!”
坊丁氣急,臉上一紅,頓時揚起手中的鞭子,追着楊家孫兒抽打起來。楊家孫兒倒也不還手,只是每每在危險關頭輕巧地躲過鞭子,同時繞着糞車不停跑動。
然而,就在這時,只聽一聲雷鳴般的暴喝,卻是一個精壯的中年大漢出現在坊門口:
“混賬!給我住手!王三兒,幾天不見,你是又覺得皮癢了嗎!”
循着聲音望去,衆人看到了剛剛從安邑坊外趕來的鄭阿生。當下,只見鄭阿生一手抓住坊丁王三兒的鞭子,胳膊一甩,便將後者甩了出去。
圍觀百姓們這下有些害怕了,當下便悄無聲息地離開坊門。許多年了,安邑坊的百姓們知道坊間有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屠戶鄭阿生對這楊老頭兒爺孫倆一向很照顧,平日裡時常接濟便也罷了,一旦這爺倆被人欺負,鄭阿生是一定會爲他們出頭的。
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大家夥兒都對這件事心知肚明,譬如類似眼前的事兒,之前已經發生過好幾次。鄭阿生生得人高馬大,又是屠戶,血xing一上來誰不害怕?因爲這事兒,坊丁王三兒已經被揍過許多次了。
“你,你——老鄭叔,侄兒錯了,以後再也不敢肆意妄爲了,還請您老人家高擡貴手,高擡貴手。”
眼見鄭阿生趕到,坊丁王三兒徹底變了臉色,他急忙從地上爬起來,一邊道歉,就要一邊跑路。
鄭阿生原本怒氣未消,不過恰好楊家孫兒上前攔住,便也沒有追上去。
“楊毅,你沒事吧?”
當下,鄭阿生向那楊家孫兒關切道。
“呵呵,鄭叔叔放心,那王三兒是個廢物,他傷不到我的。”楊家孫兒笑起來。
外人剛一離去,楊家爺孫倆彷彿在剎那間變了樣,楊
老頭兒微微扯了扯衣服,頓時便將彎曲的脊背挺了起來。那名叫楊毅的楊家孫兒則輕輕伸手一拉,便將馬車控制住。
楊家爺倆顯然沒打算多留,楊老頭兒向鄭阿生笑着道了一聲謝,這就打算將馬車趕進坊間收糞去。
然而,就在這時,鄭阿生猛地伸手抓住楊老頭兒的手腕,同時道:
“楊叔,跟我走吧。”
“嗯?”楊老頭兒詫異地擡起頭。
“朱大哥家二郎出事了。”
低聲地,鄭阿生又說了幾個字。
這下,楊老頭兒的目光頓時亮了起來。
……
長安城外向南十里左右有一個村莊,名叫姚家村。村子不大不小,只有幾十戶人家。
從近百年前開始,這裡的村民們便在這裡定居下來,他們一代代在此繁衍生息,開墾荒田,種植農桑,生活倒也安定。尤其是大唐武德七年頒佈均田令後,這裡的每戶人家都有了自己的口分田和永業田,平靜的生活在經歷戰亂後慢慢恢復着。
然而,在大概十幾年前,姚家村曾經被戰火所侵染。那時候,因爲事先有所防範,村裡的大多數人家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每戶人家的老幼婦孺被事先藏進山裡躲避,而許多年輕男子則開始外出闖蕩,在長安附近的一座深山裡嘯聚山林。
時隔十幾年,當年僥倖存活下來的村民們早已重新回到家鄉,而且令人驚喜的是,那些曾經當過匪寇的年輕男子們也都相繼回來。對於這些年來所發生的事情,他們閉口不提,但他們的家裡人都知道他們一定上過戰場,因爲這種事有男人們身上的傷口作證,是不可能瞞得住的。
當年外出闖蕩是結伴而去,如今復歸鄉里也同樣沒有分離,雖然這期間有的人已經不在,但是當三年前這些男子回來的時候,還是有足足十幾人。三年過去了,十幾個男子平常時候在家裡各自過活,但是因爲兄弟情深,每隔一段時間他們都會聚在一起飲酒吃飯,甚至一同入山打獵。
姚家村村頭有一家酒肆,三年前其中一個失去家人的男子用一小錠銀子將它買了下來。自此以後,這座酒肆便成爲了這十幾人每每聚會取樂的地方。
這日午後,在農閒之餘,村裡的十幾名男子再次聚在了一起,他們在村頭的酒肆裡共同飲酒助興,不時有一陣陣大笑聲傳出。
足足十幾個赤膊大漢出現在一起大聲歡笑,而且人人身上幾乎都有一些令人觸目驚心的傷痕,這一幕足以讓過往路人們都感到膽戰心驚。酒肆裡原本還有幾名過路客人在歇息,可是當他們聽聞那十幾人談話裡的某些字眼時,便忍不住臉色驚變,匆匆忙付錢離開。
那十幾名男子也不去理會,只是一味只顧自己高興,直到酒肆外忽然出現兩個不同尋常的客人。
這兩位客人走近時原本神色鄭重,可是一見到酒肆裡十幾人赤膊飲酒的場面,便忍不住笑起來:
“呵呵,姚家兄弟們,你們可是當真會高興取樂啊!當年我們衆兄弟自行分離之後,應該就屬你們這一夥兒人過得最爲快活了,哈哈哈哈……”
一陣大笑聲終於將那十幾名男子從歡聚中驚醒過來,這十幾人全都姓姚,當年在戰場上同生共死,現在便如同生死兄弟一般。
起初,他們聽聞大笑聲,不由得臉色一變,直到看清那兩個客人的面孔,這才放鬆下來:
“呵呵,我道是誰,原來是老範和老蘇到了!怎麼樣,你們也一同來陪我們喝幾杯!”
來人正是範仁平和蘇武牧,他們與十幾人久別重逢,原本也想要共聚一番的,可是此刻卻不由得神情一凜,低聲道:
“諸位姚家兄弟,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了,你們這就和我們走一遭吧。”
二人的話有些突然,十幾人當即有些面面相覷。
見狀,範仁平嘿嘿笑了一聲,道:
“想爲當年死去的姚家兄弟報仇嗎?現在有機會了。”
話音一落,酒肆裡頓時響起一陣酒杯碎裂的聲響。
很快,在午後餘暉的映照下,十幾人跟隨範仁平二人匆匆進城去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