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天下誰有
“沒有。”孔雀法王答道。
“那名醉酒的少年呢?”真田景綱又問。
孔雀法王楞了一下,隨即用很堅決的口吻說道:“沒有。”
“今天的事總覺得可疑啊,回頭還是告訴安慶緒殿下好些。”
“怎麼?先生何時變得如此多事起來。”孔雀法王盯着真田景綱的眼睛,不無嚴肅的問道。
“哈哈哈哈。”真田景綱搖頭笑笑,“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你不也是個奇怪的人嘛。”孔雀法王笑着說道。
“我怎麼奇怪了?”
“我知道,老者和那名少年的事,你不會去同安慶緒講的。”
“你如此肯定?”
“肯定。因爲——你和我——都是足夠驕傲的人。”孔雀法王一字一頓的說道。
“哈哈哈哈,”真田景綱一陣狂笑,笑聲中竟有一些失落,“長空遼闊,竟無大鵬展翼之所,四海激盪,竟無巨鯨騰躍之淵。”
“怎麼?看樣子,先生對現今的處境似乎並不滿意啊?”
寒風蕭索、寂靜如死的洛陽城內,殷紅的朝陽灑落在浩瀚遼闊的洛水冰河上,如血奔流,激盪起心底無限的悲壯。
面對孔雀法王直率的問題,真田景綱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起來。
“法王,其實你很不屑於安祿山父子那樣的人吧?”
“貧僧和他們只是萍水相逢,他們並非貧僧的朋友,將來,恐怕也難以成爲貧僧的朋友。倒是真田先生,既然醉心兵家與縱橫之術,安祿山這樣的人,該是你很好的選擇纔是呀?”
“坦率的講,有那麼一段時間,在下的確是這麼想的。”
“噢?”
“也許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就會明白了,人們對於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會有一個過程的。年少輕狂的我初到大唐時,自然也被長安洛陽的富庶繁華強烈的征服了,我以爲大唐就是人間的天堂,後來我發現事情並非如此,還是有很多人沒有飯吃,會餓死,冬天也會因爲沒有足夠的炭火和棉衣,凍倒在路邊的積雪裡。”
“你覺得這個世界不公平?”
“不知道。我看過一些窮人,專幹些偷雞摸狗殺人越貨的事,我曾試着去幫助一個乞丐,給了他銀兩教他去販賣些雜貨,結果當晚他便去了青樓,連着快活了幾天,最後被龜公打了出來,然後繼續過着乞討的生活。”
“這是命數。有時候,就連佛陀也無法幫助每一個人。”
“不過,我還是覺得一位皇帝當是一位仁君,體恤百姓,造福萬民。”
“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
“怎麼?法王遠在大雪山上,也精通孟子文章麼?”
“說精通不敢當。當年文成公主嫁給我王松贊干布,來到西藏時,帶來了大量的書籍,除了佛教經典外,還有許多儒家經典和夫子,教授吐蕃的子民學習。貧僧還知道當年太宗皇帝最喜歡說一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哈哈哈哈,這也是當今赤松贊普最喜歡的一句話。”
“哦?他大概很推崇松贊干布和太宗皇帝吧?”
“是的。赤松贊普非常愛戴百姓,就是有時候太過仁慈了,不然也不會出那些亂子。”
“什麼亂子?”
“家務事,”孔雀法王沉吟片刻,藉着說道,“還是說說先生的心事吧。”
“呵呵,心路一言難盡啊。只是後來科舉過後,對於朝廷的事瞭解更多了,玄宗皇帝寵信楊氏一門、李林甫等人,實在算不上一位聖明的君主啊。”
“現在呢?對安祿山也失望了?”
“是啊,當時他打着誅殺楊國忠的旗號起兵,我以爲他會成爲一代明君。”
“哈哈哈哈,先生這麼聰明的人,也會被幾句言語誆了去。”
“也不盡然。”
“這麼說,大唐之下就沒幾個能讓先生佩服的人了?”
“當然有了。”
“貧僧猜猜看——”
“你說——”
“你最佩服的人,該是那位烏鴉少主吧?別的我不知道,但那摩羅曇照連我師尊都不怕,提起烏鴉少主來,卻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
“是的。我的確佩服少主,儒雅博學、風采超拔,這樣的人應該是神仙傳說裡纔會有的人物纔對。不過,還有一位,想來法王是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了。”
“還有一位?這倒要請先生明言了,貧僧對於長安洛陽人物,的確不熟。”
“這一位便是高力士。”
“哦?這位倒是聽說過,是玄宗皇帝身邊最爲得寵之人,你既厭惡李林甫、楊國忠之流,因何又佩服這樣一名宦官呢?”
“李林甫、楊國忠之流媚上而欺下,貪慕權勢,不過爲一己私慾,高力士和他們不一樣。”
“何以不同?”
“他對每個人永遠都保持着微笑,無論你的品階多麼卑賤,他也會十分尊重你,人們送他的金銀玩物,他隨手便又賞了別人,他對皇帝的忠誠,甚至超過了那些王子和公主,我想他纔是真正看破了權勢與財富之人。”
“先生也曾受過他的恩惠麼?”
“是。當初我遠赴西域上任的盤纏,很大一部分是高力士大人賞賜的。其實何止在下,玄宗一朝,長安洛陽,但凡在兩京內叫得出名頭的,無不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受過他的恩惠。”
“的確難得,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的人物。”
“是啊。現在玄宗皇上身邊,恐怕也只有他在伺候着了。”
“對了,既然那位烏鴉少主才智過人,又網羅了天下諸多英雄人物,爲何不自己興兵起事呢?反倒還令自己祖上起便世代經營了百餘年的老巢,就那麼輕而易舉的被朝廷剿滅了?”
“終南山的事,內中有幾分蹊蹺,應該是有一位極其厲害的人物背叛了少主。所以,少主不得不放棄了那裡。至於他爲什麼不自己興兵,他從來沒對我們談起過,這個人城府太深了,我與他交往多年,根本摸不透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的確,如果是他的話,想要謀奪大唐天下,應該並不是什麼難事。”
“原來如此,所以你乾脆來投奔安祿山了。”
“是少主推薦我來的。唐語有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像你我這樣的人,懷璧則是一種煩惱,一種巨大的麻煩,時刻困擾着你,希望這平靜的人生能夠像野火一般燃燒起來纔好啊。”
“如今洛陽被大唐和回紇的兵馬圍了個水泄不通,先生是覺得安祿山父子日薄西山了麼?”
“區區十幾萬大軍圍城根本算不得什麼。”
“那是爲什麼?”
“因爲船就要翻了。”
“何以見得呢?”
“方纔那名老者。”
“哦?”
“法王應該也看出來了,他還是更懷念昔日的洛陽啊。”
孔雀法王笑了笑,這老者豈止是懷念前朝啊,還冒死救了那名少年呢。
“對了,說起那名老者,這一路上怎麼不見幾個百姓?先生不是說洛水兩岸,由來繁華富麗麼?”
“呵呵,百姓——安祿山那種人,心裡哪會裝着什麼百姓哦。”
真田景綱說完,四顧茫茫,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那——先生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
“據說現在許多人投奔到了永王李璘那裡,在下聽聞,永王的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君子。”
“先生也想去?”
“法王呢?”
“我還不能走。”
“那在下,就再陪上法王一程。”
“先生盛情。”
“好說。”
二人緩步走了許久,終於來到了皇城之內。
就在原本兵部府衙之內,闢出來一間殿宇,作爲安慶緒軍政議事之所。
殿宇中央,安慶緒正裹了一件銀鼠皮金線鑲邊的袍子,斜靠在一張巨大的鋪滿了棉蒲團的椅子裡。
安慶緒的相貌不算出衆,身形卻要比他癡肥滾圓的父親好看了許多,腳着黑底金邊皮靴的雙腿從袍子裡伸出來,修長而健美,雙臂也較常人更長一些。
此時,他以一隻手支撐着瘦削的臉頰,另一隻手裡,纖長的手指捻着一隻小巧的玉杯。
當然,最令人一見難忘的還是他總是陰沉的臉色,就算剛剛取得了一次不小的勝利,收穫了足夠全軍支撐月餘的糧草,在他的臉上依然看不到太明顯的喜悅。
他本就是不多言語之人,這些年則變得更加善於沉默。
張繼武當然也在,他的胳膊和腿上受了傷,由軍醫簡單包紮過後,艱難的坐在一具凳子上。
一個四十來歲滿臉捲曲鬍子的男人,此時竟低聲的哽咽着,眼淚、鼻涕將臉上將乾的血水和煙塵模糊成一片,十分的狼狽。
看上去,他悲痛欲絕,卻又懾於安慶緒的陰沉,哭聲十分的低沉。
安慶緒默默地飲着酒,可以想象,他一直在以沉默對待這位得勝歸來又身受重傷的國舅。
其實,就算是在真田景綱和孔雀法王的眼裡,張繼武這樣的人也是不足掛齒的。他就像所有碌碌無爲的中年男人一樣,平庸、懦弱。
雖然昨夜他剛剛完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的軍事任務。但在孔雀法王和真田景綱看來,那都是自己的智謀和力量所促成,換了別人一樣能把事情辦成。
安慶緒之所以執意要他們兄弟二人去辦這件事,無非是爲了試探他們,甚至爲除掉他們製造可能的機會。這樣的人,真是太可悲,又太可憐了。
不過看眼下的樣子,安慶緒似乎並沒有找到什麼藉口刁難他,更沒有足夠的理由殺掉他。
而且,他的弟弟也不在場,想必是出了什麼岔子。極有可能成了唐營的俘虜,或是在亂軍中丟掉了性命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