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李治自始至終都低着頭,少有的弓着身,無意識的往回走,身邊是知趣的武順,安靜的跟在李治身後,沒有在這個時候打擾李治,吃飽了肚子的廢柴漢子一家心滿意足的屁顛屁顛跟在兩人身後,對於這樣困難重重的人家,遇上了好心的大恩人不僅給吃喝,還幫自家的娃兒治病,那正是趕上老天爺開眼,知足的別無所求了。
回到悅來客棧後,李治藉口不舒服一個人上樓先睡了,裴行儉他們根本不知道李治和武順甚麼時候出去了,此時見李治從外面回來便沉着臉不撇下所有人上樓去了,一頭霧水,只能求助武順。
武順寥寥幾句話把來龍去脈大致說了一遍,指着那漢子一家子讓裴行儉幫那娃兒找個大夫醫治,猶豫了一會兒,輕悄悄的飄上樓,進了她和李治共同的客房,靜靜的關上門。
裴行儉沉吟的看着眼前這一家子被生活磨玩了腰,卑躬屈膝的給自己一干人作揖鞠躬,滿臉都是討好的笑意,眼神滿含期待希冀,和說不出的蒼涼哀求之意,裴行儉心頭一陣發酸。
想當年自己的父親裴仁基,和素有“萬人敵”稱呼的長兄裴行儼,密謀棄王投唐,被人出賣慘遭殺害,並被“滅三族”,洛陽裴氏一脈全誅,作爲當年晚些時候出生的遺腹子,裴行儉一出生就揹負了一家子的血海深仇和復興希望,那在改朝換代的戰爭動盪中失去家族依靠的孤兒寡母,能相依爲命、艱難生存活到現在,其中的艱辛外人是很難理解的,童年的重重心酸,哪怕只是想一下,如今心性磨練十足的裴行儉仍然有一種欲哭無淚的衝動。
好在到他少年時,貞觀之治的時代來臨了,作爲名門後裔、烈士遺孤,裴行儉有幸遇到了當時遊手好閒的晉王殿下,以廕生的身份成爲弘文生,依靠父兄的功績成爲陪晉王殿下讀書的學徒,後來通過舉明經,正式走上仕途,本以爲就此會做一個文官,卻在一年後,被委任去了遙遠的大西北。
如今看到這家子,裴行儉也是心裡沉沉的,那個叫小毛的孩子讓裴行儉不自制的回憶起了埋藏深處的童年,等回過神來,才略顯歉意的把拘謹的一家子找一間客房安頓下,當晚便去城中找來了郎中不提。
且說武順上了樓,進了房,出奇的是李治並沒有睡,而是坐在油燈下鋪開一張紙,一如當初武順醒了時的模樣,呆呆的盯着白紙不說話,怔怔的像是出神又像是思索甚麼,武順等了一會兒見李治還如此不動不響的坐着,蓮步輕移,走了過去。
近了,武順終於看清楚那白紙上寫着甚麼了。
那是一個個名字,這些名字依次連成了一個極規整的“圓圈”,圓圈中心同樣是一個人名,哪怕武順不涉及朝政,也聽說過的人,江南官場新貴——金陵刺史李義府。
這個“李義府”和其他名字不一樣,着重改用硃砂紅筆提的,黑壓壓排滿了整個紙面的圓圈的名字,都和那李義府有着縱橫交錯的關係,同時那彼此間也相互聯繫,密密麻麻的盤枝錯節,光看一眼,武順就暈乎的下意識的想打個哈欠,太複雜了。
“剪不斷理還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李治低低的感嘆了一聲,恰好被武順看到了,一下子說到了武順心思,性子歡暢的武順毫不猶豫的直接道:“又剪又理的煩不煩吶,要是沒什麼用,一把火燒了就是,費那麼多心思。”
說完拍拍嘴,打了一個哈氣就望牀榻走去,身後的李治不可察覺的輕輕擡了擡頭,張開嘴想說些甚麼,也許他是想反對武順,可出奇的最後竟沉默了下去,舉起那張研究了一個多月的名單,自嘲的笑了笑,一掃剛纔的陰霾,眼中霍霍閃着油燈的火光,像一把熊熊烈火,能把所有的人都焚燒殆盡。
將紙放進懷裡,李治也安息了,沒有使壞,還是和以前一樣,抱着主動依進懷裡的武順,一覺睡到天亮,明天便輕舟下金陵,在椒陵李治想找的人沒找到,說去了金陵,正好。
出乎意料的是,清早起牀的李治,只讓歸海一刀去租了幾艘快舟卻沒有立即起行的意思,吃過了早飯的李治竟又回去睡了個回籠覺,恍然大悟般,裴行儉他們合着那不受待見一直被李治無視的李清河、金髮胡姬都把目光匯聚在武大姐身上,笑意玩味,沒有一個人開口,但任誰都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吃了啞巴虧的武順沒有去開口解釋,這種事越解釋越糾纏不清,反而很挑釁的在李清河和金髮胡姬面前扭着香臀,尤其不爲人注意的多看了姿色清冷的李清河一眼,李義府的女兒,這讓武順不自主的又想起了那個密密麻麻的名單,硃砂大字“李義府”。
冥冥中,武順隱隱間覺得有一層朦朦朧朧的黑紗罩住了事實的真相,在棋子收官前,似乎自己看到的一切只是表面,是浮於水面上的冰山一角,真相只有一個,卻只有李治一個人知曉通盤的秘密,在大功告成以前,他不會對任何人提起的,那名單絕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膚淺,一定有着更深層的含意。
日上中頭,盼星星盼月亮的一行人總算盼來了李治大夢初醒,草草吃了點飯菜,便前往貫穿椒陵的淮河支流——襄河。
李治、武順、李清河、金髮公主、歸海一刀、裴行儉、拾得小和尚六人一舟,其他六人順帶着黑漢子一家一起上了船,李治難得的言出必踐,一定要救助這一家子,無論心血來潮與否,要不然會成爲一個疙瘩梗在心裡的,至少此刻的李治是如此想的。
天空澄碧,纖雲不染,遠山含黛,和風送暖。
水天茫茫,幾葉輕舟扯着高高的白帆,輕柔的划向了金陵。
秋日的天空看的是極高極遠的,仰躺在烏篷船的船尾,看着碧藍的天空,愜意極了,秋風迎面吹來不曾有絲毫寒意,倒激發的李治想引吭高歌一曲。
行了一個時辰,輕舟轉進了淮河的主幹道,順風而下,其速甚急,遠遠望去,竟只覺是幾道白影劃過江面,順江而下,獨自沉醉凌亂在風中的李治偏頭對烏篷船內喃喃問道:“可有人知道這江南春光的典故詩詞?”
歸海一刀和裴行儉在船頭擺船撐杆,拾得小和尚非禮勿視的打坐唸經,艙內只有武順、李清河、金髮公主。
武順小口咬着點心,沒有一點反應,金髮公主倒是聽懂了,卻滿眼的迷茫,秦淮她也只是聽說過而已,倒是本就是金陵佳麗的李清河知道的甚多,看着船尾茫茫煙水汽一片朦朧的秦淮河,喃喃的念道:“清波盪漾柳圍堤,菡萏嬌柔媚眼迷。遊艇如梭聞笑語,樂在玄武好假期。金陵的玄武湖每逢夏日,蓮葉田田,唱一首採蓮歌,撥着嫩白的蓮蓬,趟佯在碧波中,最是流連忘返,可惜如今已是初秋了,但金陵雞鳴寺,毗盧寺,棲霞寺,靈谷寺都是遠近馳名的古風悠遠的佛寺,秋來參禪無疑也是一樁樂事的。”
“聽說前些年金陵新起了一湖,名叫莫愁湖,清河可知。”李治悠悠的問道。
李清河莫名的顫了顫身子,點頭:“臣妾知曉,傳聞此湖由莫愁女而得名,民間相傳有女在莫愁湖轉世。”
“若細細考究的話,這莫愁女新近編撰成的《大唐書樂志》中竟也有載,我還特地看了看,說:莫愁樂者,出於石城樂,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舞。想來,這位石頭城裡的莫愁也是一位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有人還特地爲她作了一首古詞,是歌頌她的: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那種急切盼望莫愁的心情,躍然紙上,思來說不得便是那莫愁女的一位戀人也說不定呢。還有一位是洛陽莫愁女,也有詩,歌曰: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如何四季爲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不知此人是誰,筆下的莫愁,倒真正是位解語花,實屬難得。”李清河清淡的一笑,遙遙望着名義上的夫君,天下至尊,似隔了千山萬水一樣不真實,一如侯門深似海,宮花寂寞紅,閒話說玄宗,莫愁啊莫愁,白白叫了這個名字。
“解語花不過是一廂情願,我雖不喜梁武帝這人,但卻甚極愛他的那首《河中之歌》:河東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爲盧家婦……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人生寶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說起來,這金陵的莫愁湖能如此名揚天下,還要託這個洛陽莫愁女的福分。”
“莫愁莫愁,多麼一個吉祥的名字,洛陽有,金陵有,別處甚或也有,在清河想來,是寧願永遠只存在詩詞歌賦的輕嘆低唱中的,那象徵着女人美好的人生。如果硬要用史家式的考證去查她的履歷,臣妾以爲是一樁大煞風景的事兒!”
李清河自始至終眼神便沒有離開過秦淮河,十里秦淮,帶走了她的心她的魂,生於此長於廝,離開了這槳聲竹影的秦淮河,她的人生要少了太多太多回憶,蒼白了過往。
“是了是了,清河此話說的讓人拜服,確實此理,莫愁女實在了就多少失去了色彩。”
恍然中,李治不由想起了斷橋殘雪,也許去的不是時候,前世夏天去了一次水光瀲灩晴色方好的西湖,意外的去了斷橋,在一個錯誤的時間來到了一個正確的地點,磨滅了心中的幻想,那斷橋竟只不過是一座平庸到庸俗的水泥橋而已,如今卻是自己錯了“斷橋殘雪”,無殘雪便無斷橋,正如無斷橋,殘雪處處有,何如西湖那般天下聞名的。
“陛下到了金陵,不妨去雞鳴寺看一看,位於雞籠山東麓山阜上的雞鳴寺是金陵最古老的梵剎,臣妾以往常在寺裡進香修持,是個極好的去處。”李清河出奇的開口建議道,李治看着李清河點點頭,真正想去的人該是她自己吧。
“十年一覺金陵夢,管他誰弱又誰強,趁年少未老壯志猶存,笑對清風明月,抵死又綿長;江南好,浮生夢一場,倍思量,人生慷慨能幾許?千鍾美酒,醉死在十里秦淮,那一曲搖曳的《滿庭芳》,何日再唱個三萬六千場。此生唯一願,醉江南。”
一曲李治瞎編亂造的《醉江南》唱完後,這廝也不嫌丟人,爬了起來,站在船尾處望着水天茫茫處竟又高聲唱了一遍。
那十里秦淮送來的烈烈涼風,吹的李治衣衫飄然,吹得輕舟檐角垂着的銅鈴叮噹作響,清脆悅耳。
耳中聽着鈴聲,眼中望着楚天千里清秋的浩淼秦淮河,那岸上無邊遠山層層疊疊,靜女其姝,宛如一個美人對鏡貼花黃,叫人怦然行動。
湖面上煙波盪漾,水中舟船如片片秋葉,隨水而下,清清沙白,鴻雁環翔江面,氣象萬千。
這樣水天一色的千年秦淮河,纔是真正春閨夢裡人的去處,無形中,李治竟深深的瞭解了那位歷史上偏執煙花浩蕩下江南的隋煬帝,若能得那古鎮雨巷中手持雨傘的陌生妙齡少女回頭一笑,就真的要醉死在江南了。
小妖:第一更,第二更醞釀,正在十月懷胎中。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