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狂風爆烈的箭雨過後,整個街道再也找不到立足之地,街道重新安靜下來,那羣驍勇無比氣勢如虹的老兵軍團在箭雨下,沒有一點空間和防禦能力,入目的除了遮蔽了所有空間的重弩箭再無其他,甚至都已經看不見同伴和他的戰馬了,一起消失在箭雨的包圍中,另外消失的便還有自己逐漸空白的意識。
重新寂靜下來的街道上,浮屍滿地縱橫,被重弩破胸的戰馬偶爾嘶鳴出聲,隨即徹底湮滅,也許是過了半柱香,也許是一炷香,二千人全軍覆沒的街道上爬起了一個渾身插滿重弩箭的壯漢——老蒼頭。
老蒼頭愣怔的掃視了一下四周,然後又傻傻看一眼遠處依然立在原地沒有前進一步也沒有後退一步的皇帝,老蒼頭開始小聲的念着,後來聲嘶力竭的用着最後的力氣大聲的叫着同伴的名字,可惜沒有人能回答他,老蒼頭今年的四十又八,但他的聲音此時其實很小,但是在連呼吸聲都隱約可以聽見的街道上,出奇的刺耳清晰。
“陛下,要不要把他結果了。”
錢不豐走近李治冷冷的道,聲音鐵血到偏執,他找的那些百姓不過是爲了給沈賢爭取佈置場地的時間,就爲了這個死了一千多普通百姓,不過錢不豐覺得一切都值得的,要不讓這三千老兵散開,傷亡更大,遺患無窮啊。
暗箭難防,你讓天子日後如何出門,而且那羣人都是金陵大牢因爲陛下仁慈恩惠釋放出獄,如此知遇之恩,以命報之,可矣。
此時,他不再是那個唱起“老夫今年四十五,風華正茂”,笑起來眯的眼睛一條縫和氣生財的江南首富,而是一個相信自己一定會入閣,打造一個曠古偉業,成爲如韓信那樣國士無雙的瘋子,他一字一頓的回答道:“陛下,這些人的家人……要不要把他們……”李治冷冷的斜撇了錢不豐一眼,錢不豐識趣的閉上了嘴巴。
一聲怒吼聲打斷君臣兩人可能繼續下去的談話。
“兄弟們,你們起來,上啊!殺啊!我們不是叛亂,我們只是維護一個軍人的尊嚴,歷史會記住我們,後人會對我們有公正的評判!我們今日的所作所爲,將載入史冊,我們要用鮮血來詮釋軍人的尊嚴、價值,不容任何人玷污!你們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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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老蒼頭轉身面對李治,艱難的一步步向前走,可是滿地屍體上的箭矢真的是連落腳的餘地都沒有了,他根本走不了。
老蒼頭只有用自己最後的吼聲,向他們曾經效忠的皇帝控訴,風在吹,老蒼頭的怒聲卻顯得那般的悲涼。
“陛下,我的陛下,我們的好陛下,大唐皇家軍校建立已有兩年了,在陛下和數位國公爺無可抗拒的權威下,近乎瘋狂的在短短半年時間裡篩選了近百萬唐軍,得三萬人,這三萬人是唐軍中真正的精華,也是最後的精華。
在這不足三萬的軍校生中,也許他們原來是校尉是伍長是持戟長,甚至是將軍,可如今,在那所日漸揚名天下的皇家軍校裡,無論他們是自願抑或不自願,都沒有選擇的走上一條按照陛下和您的將軍大臣們心意打造的路,日以繼夜的快馬加鞭的改變着自己,也不去管這對不對。
陛下對那些軍校生真好,還沒有畢業,就給了他們天大的恩惠,榮譽、權力、地位、美人、金銀,無數的賞賜已經早早準備,就等着這些人畢業後去殺敵立功領取這無盡的犒賞,像個兵一樣活着。
世人對新軍的期盼固然對他們有壓力,可老夫想,大唐皇家軍校出來的學生,怕是沒人會嫌這種壓力難受,更沒有哪個傻子會拒絕畢業後成爲天子門生的誘惑。
可陛下,天下人的陛下,當世人的目光全被這些天之驕子的光環吸引過去的時候,可曾注意過其他平凡的優秀的兵,他們被光環遮蔽在看不見的黑暗,那黑暗裡籠罩的也曾經是一個大唐帝國的軍人,一個英雄,可如今,他們卻不過是一羣孤獨不甘的老兵。
今日來攻陛下,已經全軍覆沒的三千人,每一個人背景皆不相同,可陛下知道嗎,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恥辱——被大唐軍校裡除名了。
今日一戰,陛下看見了,我等又何曾是糟粕是廢物,爲甚麼要把我們除名,與那些進入軍校留在軍校學習的昔日同袍相比,我等每個人都是一身傷疤,個個都立過功,論膽氣、論經驗、論武力,拎出來比比,何曾有見不了人的。
在這倒地的三千人中,有的是軍校裡學生的上司,有的是他們的救命恩人,甚至不少人還是當初手把手教他們怎麼不被別人欺負的前輩,可陛下倒讓我們這些老兵退回來,在武風鼎盛的大唐,陛下可知那份羞辱和鄉里鄉親們偶爾流露出的異樣眼光,哪一次不是像把刀子在心頭上剜上一刀,一言難盡啊。
這三千老兵,握了一輩子鋼刀,從開國打到如今,很多人習慣了高聲罵娘,習慣了動不動就把剛進來的新兵打個半死的軍營規矩,同樣,也習慣了籮筐大的字不識一個,陛下讓他們坐下來端正筆直坐上大半天,聽一些奶還沒斷的小娃娃說甚麼狗屁的游擊戰,分析啥子地毯式覆蓋攻擊,既要注意這個又要注意那個,這個要點那個關鍵點的,亂七八糟的,不僅如此,每週還要寫一篇勞什子的論文感想,進行模擬交戰……
一大堆聞所未聞的東西,惹怒也惹惱了他們,兵,跟着將軍殺人不就夠了,管他孃的其他幹嘛,以前我們不都是那麼做的,不一樣橫掃天下?
這三千老兵,他們和末將一樣,做了一輩子純粹的武夫,還想繼續做下去,我們不想造反,我們只想繼續做一個兵,就這麼簡單。可陛下又一次讓我們失望了。
陛下讓我們回家,帶着不菲的錢財。那錢財,對於我們這些一輩子拼殺在沙場,也準備死在沙場的老兵來說,真的不足一提。
離開軍隊的日子,尤其是以這種我們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式,那種莫名其妙遭遇到的恥辱和挫敗感,陛下一定沒有預料甚至想到吧,你一定還沉醉在自家妃子的溫柔鄉中不可自拔吧,真是可笑啊。我等一輩子馬上馬下爲你李家殺來殺去,風裡來雨裡去,幾回生幾回死,到頭來卻被當成一個不合格的廢物踢了出去,退了回來,你皇帝就是這樣對待我們這些爲國流血的老兵嗎,一點錢,算個屁,算個鳥。
陛下也是當過兵的,難道陛下還不理解我們這些老兵嗎?除了當兵,我們這些殺人殺慣了的,自問,能做得了甚麼。
不瞞陛下,末將在回家數月後,整日裡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心裡空落落的,從村頭走到村尾,走走停停來來回回,一直很迷茫,在想,自己是不是該幹些甚麼,想了很久很久,哦,我得去種地,父母們以前都是做這個的。
少小離家老大回,當末將下了填,才突然驚醒,末將竟連怎麼種地都忘了,偶爾鄰居嬉笑的聲音傳來,聽在末將耳裡,那滋味就像鍋裡烈油煎炸的餅,每一聲都刺到心裡最深處,放到以前末將一點都不在乎,因爲我那時是一個兵。
末將和這倒地的三千人一樣,想當年的同袍,想午夜夢迴驚醒,卻發現難再回的軍營,我們想回去,哪怕爬着也要回去,死也要死在衝鋒的箭矢中,就是能做個以前看都不看一眼的伙伕孬種也是願意的。
可一次次,我們這些人被退回來了,理由又多了一句——年齡太大。哈哈哈,那回原來的部隊也不行嗎,結果被告訴我們已經’復員‘了。
我尊敬的陛下,能告訴我,復員是甚麼,你們誰他娘能告訴我的甚麼是復員?
沒人,一直都沒人。
不過,有一點,末將這些人心裡透亮——我們被拋棄了。
而在這個恰當好處的時候,哈哈哈,陛下您的三哥吳王出現了。
吳王給不了我們這些籮筐大的字也不識,只想當兵的老兵們天大的榮譽,也給不了足以讓我們感恩戴德拋家棄子跟他造反的錢財,不過唯一吳王可以給的,也正是我們需要的——做一個戰死的兵。
讓我們這些以一種‘近乎屈辱’方式被趕出軍校的復員老兵們,重新擡起讓鄉鄰們看低下去的頭,重新拾起那讓我們戀戀不忘猶帶血腥味的森冷橫刀,去砍去殺,爲了這個,我們纔不會管眼前的人是皇帝還是乞丐,我們都是烈漢子,怒火燒起來歷來都是連自己也止不住,我們是每一個皇帝都喜歡真正的刀,一出鞘,不到血盡就不會收回。
末將說了這麼多,只是想問陛下一個問題,讓這今日血灑金陵的三千老兵瞑目,問問陛下您爲甚麼要制定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胡鬧決定,爲甚麼要趕走我們,我們不怕死,我們不老,能打能殺的,這一切到底是爲甚麼?陛下,你摸着自己的良心,你對得起我們這些爲你們李家南征北戰一生的老兵嗎?你對得起這三千賣了一生命的老兵嗎?,陛下,你可以回答我嗎?”
老蒼頭是一邊嘶吼着一邊痛哭着,幾度哽咽,看似在質問李治,更多的怕還是在發泄。
沉默,良久的沉默充盈在整條大街,不少人都被說的扭過頭去暗自流淚,也有不少人小心的注視着場中閉上眼睛,譬如從頭至尾心腸冷的像塊鐵一樣的錢不豐,突然,錢不豐猛地倒吸了口氣,不敢置信。
那個少年哭了!無聲的哭泣着,抿緊嘴,也咬破了嘴脣,滴滴硃紅染上雙脣,他委屈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