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空寂的含元殿坐落在數不清的青石臺階之上,以楠木築成臨風的暖閣,遠處是湖水青青,天水交際間,天空澄碧,湘妃竹簾半開半卷,遠遠望去,風過簾搖,空曠的讓人心安。
大明宮氣魄,太極殿、紫宸殿年久,日前正在整修重建,李世民就將處理政事的地方搬到了含元殿上,下了早朝之後,他撩開簾子緩步走出來,就見到又闖了禍的李治,爬上了御階,坐在地上,靠在御階上那金光璀璨的龍椅腿腳——睡着了。
下巴上拖着長長的一道口水痕跡,口水黏性頗好,刮的長長的,所幸沒有鼾聲,看甜睡的程度,顯然已經睡了很久。想起今日侯君集上奏要求懲辦肆意妄爲的九皇子晉王李治的情景,李世民的眉心便不由得鎖緊了,大太監來喜見了連忙小心的碎步上前推了推李治的肩膀,小心的叫道:“小稚奴小稚奴,醒醒,陛下來了。”
年少的李治模模糊糊的醒來,皺着眉正要發火,忽見來喜站在身前,收斂了怒色,央求道:“好來喜,不要吵嘛,昨夜沒睡好,現在都快崩潰了。”
來喜指了指後面的李世民,苦笑的擔憂的看着李治,這個小心肝,一天都不消停。
隨着來喜的手指,李治不需要看,就知道啥喵情況了,扭捏的站起身,揉了揉眼睛,跑下御階,跪下道:“父皇。”
大殿上的人已經識相的退下去了,除了李世民、李治和來喜,再沒有第四個人,不知從甚麼時候起,這成了含元殿所有當值宮人禁衛的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唯有李治的近身太監小桂子,跪爬在含元殿門檻處,頭貼在地面。
李世民有一雙很合乎他身份經歷的鷹眉,鷹眉下目光湛湛,少了和平時大臣們相處的溫和,很犀利,可說出的話語調平和,有着一股莫名的張力,他緩緩道:“父皇有沒有跟你說過,不可以在朝堂上睡覺。”
李治低着頭撇着嘴,和所有做了壞事被抓到的小孩子別無二致,喃喃道:“說過,父皇說這不合規矩。”
“那爲什麼還再犯?”
李治低着頭承認錯誤:“父皇,我錯了。”
李世民鷹眉鎖緊,齊齊向上拱起:“父皇沒告訴過你如何稱呼自己嗎?”
“哦?”李治一愣,嘴撇的更厲害了,有點不服氣的扭過頭去,硬是扛在哪裡不吭聲。
李世民的眉頭挑的更高了。
一旁的來喜見了,大感頭疼,知道兩人的倔脾氣犯了,父子兩又對上眼了。
來喜連忙向前,趴在李治耳邊小聲的說了一句,李治頭低的更低了,可最終還是點點頭,說道:“父皇,我、哦不,是兒臣錯了,兒臣知道錯了。”
“既然知道錯了,回去把《越絕書》《鹽鐵論》《鄧析子》各抄一遍,《韓非子》的君主七術和《陰符經》重新寫一篇感想,要和以前立意相反。七天之後,自己到含元殿來默背《吳越春秋》前七篇,現在就去抄,就跟外面那個小桂子一樣,跪趴在地上,不抄完不許吃飯。”
“啊?”
李治的臉頓時垮下來,徹底崩潰了,無辜的眼神看向自家狠心的老頭,李世民看也不看,轉身就走出去,一邊走還不忘冷聲嚇唬道:“來喜,你敢跑到觀音婢那兒報信,就跟着稚奴一起跪吧。”等歷史走到門前時,看到恭恭敬敬的小桂子,出奇的露出了絲笑意,一閃而逝。
“小稚奴,你讓來喜怎麼說纔好,你大哥四哥還有吳王殿下,這幾日都受到了陛下嘉獎,怎麼就你,整天被罰。”來喜着急道,在所有皇子中,他最中意這個小九了,可隔三差五的被陛下如此伐,來喜真怕小九有一天會失寵被趕出長安,回到幷州封地上去。
“哦,知道了。”
李治嘀咕道,攤開小桂子送來的筆墨紙硯,趴在地上大書特書起來,那小模樣,倍淒涼。
來喜和小桂子都走了,這是李世民規定的,大殿裡空蕩蕩的,只剩下李治,外面陽光很好,溫柔的風燻人欲醉,帶着股大明宮御花園的花香和草地泥土的香氣,拂在湘妃竹簾上,掃過簾下金色的風鈴,叮鈴鈴的聲響流淌出來。
大好的時光,我們可憐的小李同學呦,正在爲他的闖禍買單呢。
李世民明黃色的袞服撫過厚重的石地板,上面金絲纏着五爪金龍,金線光閃,針腳細密,無處不在彰顯着大唐皇室的尊貴威嚴和高高在上,他瞧瞧的走到含元殿前,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的看着那個滿頭大汗趴在地上,執着杆紫毫,端正寫字的李治,李治一筆一劃寫就的,不是行書更不是草書,而全是方方正正的正楷,這同樣是李世民規定的。
含元殿內只能聽見紫毫摩擦紙面的聲音,再就是不時停下來扭動手臂的李治唉聲嘆氣,含元殿外,落針可聞,只有一個靜靜看着自己兒子的父親,面帶微笑,轉身走遠,含元殿外再次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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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長孫無忌、房玄齡、李靖、蕭禹、程咬金、尉遲恭六位國公爺已經在宮外靜候多時了,”見李世民到了未央宮,等在宮前的來喜連忙小跑上來爲他披了一件軟披風,如今已十月,就算大唐氣候溫和,陛子骨硬朗,早晚也得注意着。
“陛下,要不,先讓六位國公爺們先回去?”
李世民搖了搖頭,語焉不詳,輕聲道:“招他們進宮,朕有要事和他們相商。”
“喏!”來喜連忙答應,又問:‘陛下是在未央宮見各位國公爺嗎還是在……”
來喜欲言又止,李世民順着他的話,下意識的轉身回望那一片宮殿羣中,聳立的主殿,似乎能看見漆黑的地板上,一個一身紅色魚龍王服的李治滿頭大汗的奮鬥着,不時的還古怪的唉聲嘆氣,甚麼可憐生在帝王家,甚麼娘啊,你的心肝寶貝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人也快餓死了。
孤零零的,耷拉着腦袋揮斥方遒的抄書,紫金冠上明閃閃的珠子剔透,越發映襯出他神的淒涼,像是一個有娘疼沒父親理睬的孩子。
可是,此時的李治的難過和傷心,終究只會是因爲要抄書,而且要抄那麼多。
不會因爲四十萬融入中原的突厥人如何安置,不會因爲東北高句麗泉蓋蘇文的挑釁和百濟王義慈的愚蠢,不是黃河之北千里無人煙需要大規模遷邊移民,不是朝堂上的紛爭,昔日君臣的隔閡,更不是全國人口僅三百萬,不僅隋朝十之一二的巨大壓力這些而煩心。
他只要抄好了自己的文章,就會放下心來,好好吃飯睡覺鬥蛐蛐繼續禍害太監仕女,無憂無慮,開心度日,哪怕自己已經決定讓他未來決定着的是一個龐大帝國的路。
李世民說不出悲喜,小孩子本該如此,承乾腿殘了,大唐的皇帝不能是個殘廢開歷史之先河;
老三恪是不錯,可惜他雖是李世民的兒子,可也是楊廣的孫子,未來,誰也說不準,不敢說;
老四,本來最屬意他的,不過現在有了更好的人選,不是嗎?
生而能言。
好似一場茫茫的大雪飄於心間,年少從軍,馳騁沙場,揮手間風雲突變,破陣急如烈火,無可披靡,不過李世民知道這歌舞昇平下,繁華錦繡掩蓋太多自己無法看見的陰謀黑暗,不過這都不要緊,他現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繼承自己百戰餘生一手打造的帝國,讓它繼續冉冉升起。
“去神龍殿吧。”
傍晚時分,長孫無忌、房玄齡、李靖、蕭禹、程咬金、尉遲恭六位國公爺離開了神龍殿也離開了皇宮,這次密談沒有泄露出去半分,一切一如往常。
唯一不同的是,六位國公爺除了蕭禹、程咬金、尉遲恭旗幟鮮明的站在李治一方,其他三位面對太子和其他王爺的拉攏都態度暖昧起來了,玩起了中立,打起了太極,私下裡卻讓自家的子嗣和李治走的更近了一些。
來喜帶着太監侍從們端上來早就準備好了的飯菜,李世民胃口一貫很好,吃了一隻板鴨,兩個大饃,半斤劍南春……
忽聽門外有腳步聲急促傳來,來人似乎在跑,一邊氣喘着一邊大叫,道:“陛下不好啦,出事了!”
李世民眉梢一挑,就看見小桂子滿臉淚痕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聲哭道:“陛下,不好了!殿下剛剛爬上含元殿的房頂玩耍,無故掉下來了!”
斜陽的餘暉將大明宮染上了一層血色,皇宮之內禁衛森嚴,到處都是巡邏和卡哨,九處宮門全被上鎖,校尉來回巡邏,非聖上親臨,一律不許人往來進出。
沿途各宮的太監宮女黑壓壓的跪了滿地,那些低垂的頭顱在李世民進來的時候陸續擡起,目光很驚訝,不了思議極了,和殿外的夕陽糅雜在一處,敬畏、懼怕、猜忌、疑惑,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匆匆一瞥中泄露而出,倏忽而逝,再一次垂下頭來,皇宮自古就是權力膠着的巔峰地帶,哪裡真的能和諧陽光到底的。
李世民一襲緞衫,一步一步的走在去含元殿的路上,“小九如何了?”李世民表情很平靜,看不出有甚麼崩潰的波動,似乎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兒子。
孫思邈緩聲道:“運氣,屁股先着地。”
霎時間,懸了一路的心驟然下落,輕輕的呼出一口氣,僅此而已。
路過行禮的仕女捧出來染血的布帶,刺痛了李世民的眼晴,他緊抿着脣角,穿過重重布幔,李治就躺在寬大的龍牀上,那裡本是自己睡覺的地方,現在看起來,他睡起來也挺合適的,李治瞪大着眼睛,百無聊賴的看着天花板,不時的叫兩句,我要吃雞腿,大雞腿,要御膳房王師傅秘製的那種,速度的。
小傢伙平躺在那,眼窩烏青,頭上是殷紅的血,可依舊無所謂,好一個男子漢。
李世民眼眶突然有些熱,輕聲的咳嗽了兩聲:“稚奴?”
李治聽到聲音,緩緩的轉過頭來,看到李世民的第一眼,試圖解釋,可憋了半天才認錯道:“父皇,我……兒臣還沒寫完呢,剛纔那個摔下來,純屬意外,那梯子哪弄來的,坑爹啊,這要是兕子,鐵定完蛋,哎呦,又說錯話了。”
眼睛一熱,李世民險些落下淚來,坐在牀榻邊,伸手按住他的肩,笑罵道:“確實是錯話,兕子還沒斷奶,能爬梯子,還有不用寫了,以後父皇再也不罰你了。”
“哦,真的?”小李同學眼神陡然煥發出爆炸的光彩,“寫倒是可以寫,父皇不妨把那本《抱朴子》送給小九,一樣一樣的。”
李世民點頭:“恩,父皇說話一貫算數。不過你怎麼知道朕未央宮裡藏了一本《抱朴子》的啊。”
“未央宮?不是興慶宮嗎?還有備份?”李治吃驚的問道。
李世民眼睛直愣愣的偏頭盯着站在旁邊的來喜,胸前繡着金色的蟠龍,龍爪猙獰的像是欲殺人而啃的怪獸。這東西能隨便告訴孩子嗎?你妹的。
“那太好了。”
李世民大手覆蓋住李治的小手:“稚奴,等你病好了,父皇送給你一個禮物!”
“不珍貴,稚奴可看不上。父皇也不必拿出手哦。”李治不屑的撇撇嘴。
一絲喜悅頓時滑過了李治的眼睛,敲了敲目光清澈黑白分明十足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的李治,“你們兄弟幾個,就你敢這麼跟朕討價還價,放心,朕的那份禮物,不見得多好,但你大哥三哥四哥,還有其他這個哥哥那個哥哥,鐵定個個羨慕。”
“你確定?”
“確定。”李世民堅定的點點頭。
“能讓他們羨慕的,就是一泡狗屎,小九我接着了。”李治笑道。
李世民翻了個白眼,三萬裡錦繡河山古來讓多少人憔悴,甚麼時候成了一泡狗屎了。
走出含元殿的李世民沒有一絲笑意,可當晚,那個和蹊蹺壞了的梯子就遭遇到了一場突發的大火,只剩下枯黑的木炭了,看守的太監也失蹤了。
承乾、青雀、恪抑或其他人,到底是誰呢?
這件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李世民回到自己的寢殿,挑燈靜坐一夜,第二天和往日一樣上朝,並沒有徹查追究此事,一切風平浪靜。
孟桃花鬆了口氣:“你就是這樣成爲太子真正的人選的?”
李治不知從哪裡弄來不少柿餅,嚼着柿餅,含糊不清道:“誰知道呢,差不多吧,這事你得問老頭子。”
孟桃花不笨,驚呼道:“他只對六位國公爺說過,就不怕出意外,還是……”
李治笑道:“朕也疑惑呢,可能他真的信任那三人,程咬金是朕師父,尉遲恭也差不多,蕭禹註定逃不來哦老丈人的命運,其他三位,一個舅舅,一個正直的宰相,最後一個,大唐軍神。自那之後朕就下江南了,沒辦法,搞破壞想害俺的人海了去了,再不跑路就蛋疼了。此後,父皇其實一直沒有送過我禮物,對朕也疏遠生分了許多。”
孟桃花道:“這是他在保護你。”
李治點頭道:“媚娘也這麼說,可就算他裝傻扮嫩想讓俺有一天扮豬吃虎,就不興說一聲的?”
孟桃花啞然,小嫵媚。
“告訴你,你還不尾巴敲上九重天了。”女人呢不屑的罵了一句。
李治驕傲道:“放屁,哥是那種不懂得謙虛的人嗎。”
孟桃花爲難道:“這個似乎真木有。”
李治瞪大眸子,猶豫片刻,望着不以爲然的女人,恨恨道:“朕知道,不用你提醒。”
笑過一陣,孟桃花突然臉色鉅變,大驚失色,“糟糕,忘了說了,都是你都是你。”
“好好好,都是我都是我,行了吧。還賣萌,真是,誘惑爺?還有‘棗糕’是啥子?這裡只有米糕,沒有棗糕。”李治學着孟桃花的聲音生猛着調笑着。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李義府和歸海一刀急忙跑進內室,語調驚慌的說道:“陛下!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叛匪大軍來劫城了!”
“你說甚麼,”李治心裡咯噔一下,急忙問道:“來了多少人?
“不多,大概三千人。”
李治這才放下心來,騰的一聲站了起來,走到左側的牆壁旁,一把摘下一朵玫瑰,笑着道:“走!跟我出去迎敵,區區三千……”
“陛下,”李義府戰戰兢兢,小聲的說道:“城內好像有奸細,那三千叛匪,已經衝進城了。”
剎那間,劇烈的慘叫聲頓時從外面響起,衆人轉頭往門外看去,只見漆黑的天幕中無數火把高燃,整個金陵開始陷入一片慌亂之中了。
李義府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這回兒,徹底完了,人貓也不能淡定依舊,泰山崩不變色了,畢竟金陵離泰山很遠,崩也崩不到這裡不是。
“陛下,”歸海一刀突然眉頭緊鎖的沉聲說道:“臣護着陛下衝出金陵吧,出了太平門就是富貴山,與牛首山、棲霞山相連,有孟木在,到了山野莽林中,哪怕後面是一羣真正的狼,也甭想追上小木頭,陛下……”
“砰!”
那朵玫瑰花盆墜地,李治向孟桃花看來,即便是隔着女子故作的平靜臉色,仍然能感覺的到女子那不再掩飾的怒火,李治伸出手來,壓在了她的肩頭,外面一片燈火通明,這個時代,殺戮,哪怕太平年代,似乎也總是尋常而已。
“你不說‘我們活着,可我們都是爲別人活着的’嗎,他們可是你的子民,見死不救?李大帝!”叫孟桃花的女人生冷的刺激道。
李治豪氣的擺擺手道:“怎麼可能,不二話,以戰止戰,別無他法。”
女人這才滿意。
“孃的,剛吹完牛,也剛有點把這個女人成功的跡象,考驗就來了,想跑都拉不下臉,這事,蛋疼的實在不能自已。”一個心聲在某個牲口的心裡悄然升起。
“殺呀啊。”
李治舉着一個栽種牡丹的空花盆,氣焰囂張的衝了出去。
後面的李義府不合時宜的叫道:“陛下,方向反了。”
“朕知道,哦,不是,朕不知道。殺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