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真相半白,白玉手釧
三姨娘懷着身孕,所以她忽然這麼一昏倒,整個公堂都亂了。楊老爺手忙腳亂的指揮者下人將三姨娘扶住,轉身對着周亦琛拱手道:“大人,許氏如今懷有身孕,還請大人網開一面,能讓……”
“三夫人身子抱恙究竟是站不得,還是有些話聽不得?”宋怡聲音清朗,自居清晰,讓堂上的騷動很快就安靜下來,楊老爺一臉震驚的看着宋怡,語氣不免嚴厲起來:“宋姑娘,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宋怡看了楊老爺一眼,越發的挺直了背脊,朗聲道:“李副管家尚且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這本賬簿如果不是你寫的,那又是誰寫的?誰將真正的賬簿暗自記下來,在這個節骨眼換走了假的賬簿,從而造成了府內庫銀與賬簿數目無法覈對上的結果?別人可以沒有印象,但賬本是李副管家你親手記載的,難道李副管家你也不清楚嗎?”
宋怡拿起一本最新的賬簿,因爲尚且很新,所以即便是用了華研墨,墨跡也並未呈現出墨綠色的污染。這種污染大概要半年以上纔會出現。宋怡將最新的本子扔在李副管家面前:“不久前記載的賬目被換了,李副管家你看不出來嗎?究竟是您眼瞎,還是府中上上下下覺得您認真謹慎一絲不苟的人瞎呢?”
李副管家面如紙白,竟然一個字都沒辦法說出來。
二姨娘在一旁聽得大驚失色,可是她畢竟不是很蠢,宋怡的話讓她漸漸地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內在關係。
他使出的這番苦肉計,讓自己成爲一個充滿仁義的罪人,最終又是爲了將誰陷於不仁不義!?
二姨娘忽然撲上去抓住李成的衣襟:“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要整死我!”說到這裡,她忽然擡起頭望向三姨娘,眼珠子中帶上了腥紅的血絲:“是你!一定是你!是你和李成練手要整死我是不是!你以爲把我趕出了楊家,你就是二姨娘了嗎!我呸!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不會!”二姨娘望向楊老爺,眼中的絕然大有魚死網破的架勢,她忽的冷笑一聲,當着滿堂的人大聲道:“老爺!我知道你現在已經不再相信我!可是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都要說!這個賤人……”她的手指向三姨娘,“這個賤人,纔是全府上下最希望老爺你死的人!”
楊老爺面色漲紅:“你胡說什麼!”
三姨娘剛纔的昏厥狀態是真的,可是誰都沒想到,她一把拂開了下人的攙扶,自己站了起來,即便面色依舊不好,整個人搖搖欲墜,她死咬着脣,並不說話。
二姨娘已經臨近崩潰了,她拼命嘶喊:“是真的!我親眼見到的,她……”
“來人!把她給我帶下去!”
楊老爺命人將二姨娘的嘴巴捂住,轉身對着周亦琛道:“大人!這件事情我們不再追究!”
這是要撤訴?
周亦琛由始至終都沒說上幾句話。這樣的宅院紛爭,他從小就見過不少,換在樑城,這種小打小鬧鬧上公堂,往後只會成爲一個笑話。沒有人會把自家後宅的事情鬧上公堂,更何況還是這樣分明可以在府內解決的事情。
周亦琛望向面色不好的三姨娘,終究賣了楊老爺一個面子:“楊老爺,你的意思可是不再追究這件事情?”
楊老爺也明白,這樣鬧上公堂,並不是說走就能走這麼簡單,可是這件事情顯然不能繼續任由它在公堂上被剝開,楊老爺行了一個禮:“還請大人格外開恩,這件事情,只是楊家內宅之事。家中人不懂事鬧到大人這裡,實在是罪過。”
周亦琛微微勾脣,竟然做起了和事佬:“本官素來認爲,家和方能萬事興。進了公堂,難免就變了味道。雖然楊老爺這般來去,實在是有違公堂上的規矩,但本官也希望這件‘家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亦琛不只是有心還是無意,家事兩個字,咬的格外清晰明朗。
楊老爺面露愧色,這件事情在公堂上,竟然就算是了結了!
楊天勤看了一眼宋怡,心裡的話沒能說出來,家中尚且一團亂,宋怡的事情,還是放到後面再慢慢說吧。
事實上,楊夫人心中也是這樣想的,她離開之前,看了宋怡一眼,客氣道:“宋姑娘,今日之事,實在是麻煩姑娘了。”
宋怡連連擺手:“夫人這是什麼話。宋怡不過是盡己之所能,其實周大人說的很對,這件事情是楊府家事,還請夫人不要責怪宋怡多事纔是。”
楊夫人苦笑着搖搖頭:“今日家中紛亂,等到事情解決了,我再下帖請宋姑娘過府一聚。”
“過府一聚”這四個字讓楊天勤心中一跳,下意識的就去看宋怡的表現。可是宋怡依舊是不卑不亢,笑容得體,與不久之前見到的那個會耍小脾氣會臉紅的小姑娘判若兩人。
她星眸閃爍,淺淺一笑:“夫人不必記掛,還是解決家中的事情要緊。耽誤了這麼久,夫人也累了,還是讓幾位公子帶着夫人早些回去休息吧。”
方纔聽到宋怡說話的時候,楊夫人心裡已經盤算了一遍。聽起來,這小姑娘似乎是那個懷山村的小村姑,可是小村姑能有這樣的氣度和見識,就讓人有些訝異。
再者提到懷山村,楊夫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小兒子楊天勤住在楊保家的事情。
楊夫人別的不擔心,就擔心哪個不要臉的小妖精看上了楊天勤,使些手段要跟着回府。可是現在看來,相比起來,倒是自己的兒子幾次三番的看着這個姑娘,反觀宋怡,落落大方,氣度得體。
莫名的,楊夫人對宋怡生出了幾分好感。
楊夫人:“無論如何,還是勞煩宋姑娘了。”
宋怡也不再多客氣,目送楊夫人離開,也對着頻頻回頭的楊天勤淺淺一笑,眼中閃爍卻並無波瀾。
這件案子處理到了一半,似乎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被揭開。但是對周亦琛而言,所謂的真相,不應當在此處揭開。
人羣漸漸散去,宋怡了卻了這件事情,看到楊家人都離開,整個人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臉紅心跳兩手發抖瞬間恢復原狀,轉過身,忽然就看到不知什麼時候走近的周亦琛。
宋怡大驚:“周……周大人……”
周亦琛臉色沉沉的:“錢慕錦呢?”
宋怡腦子轉了一圈方纔反應過來,“大……大嫂嗎?方纔還在這裡的啊……回大人,大嫂也隨我們來了,應當是在後院等着……”
後院……
周亦琛的目光變了幾變:“你隨我來。”
話畢,周亦琛轉身往後院走去,宋怡心中的緊張還未消缺,但與此同時,也驚歎不已。
這件案子好幾處地方,都被大嫂說中了。包括到了最後,楊家不會追究到底,而周亦琛也不會固執的要徹查清楚。所以她需要說的只有賬本的問題,其他的問題,她當真不用擔心。
宋怡覺得錢慕錦彷彿一個能預知未來的神女,瞬間成爲了讓她極度崇拜之人。隨着周亦琛回後院的路上,宋怡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往後要越發認真的向大嫂學習。
同一時刻,應當是在後院等着的錢慕錦卻是站在衙門的大門口,目送着楊家人浩浩蕩蕩的離去。
周圍有不少圍觀之人討論着剛纔的事情,和周亦琛所想的一樣,這種事情在普通人家看來,就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是笑話。
錢慕錦目光淡淡的,脣角忽然翹起一個弧度,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就在她要轉身離開的時候,身邊忽然多了一個男人。
“你跟我過來。”容景之負手而立站在她身邊,目光直直的望向她。
錢慕錦已經轉過身,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擡腳就要離開。
容景之動作飛快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不容商榷的將她帶着走。
“放手!”錢慕錦秀眉微蹙,伸手就要掙脫。奈何容景之身材高大,手勁根本不是她能反抗的。還未掙扎幾番,容景之忽然就伸手攬住她的腰,快步的走到了人少的小巷子,足尖一點,便帶着她直接躍上了路邊的房屋屋頂!
剛剛站穩腳步的那一刻,容景之隨之鬆手,錢慕錦神色中終於帶上了驚嚇,在容景之鬆手的同時,她身子一歪,本能的抓住了他的袖口!
“你幹什麼?”終於能夠站穩,卻不能隨意動彈。錢慕錦鬆開容景之,冷冷的看着他。
容景之身姿瀟灑,站在屋頂之上如履平地,他輕鬆一越,單手撐着屋頂的脊樑,雙腿輕越,轉眼已經坐下。一條長腿搭在磚瓦上,一條長腿屈起,語氣亦是淡淡的:“坐下。”
錢慕錦直直的站在屋頂,一時間竟然沒有動彈。
容景之轉過頭看她,忽然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擡起一隻手伸向她:“過來。”
這是要扶着她?
錢慕錦不爲所動,涼涼道:“有什麼話要在這裡說?”
容景之見她不動作,收回了手,也收回了目光,直直的看着前面不知名的景物,聲音懶懶的:“自然是要在這裡說。在這裡說,你纔不會一語不合就一拍而散。”
錢慕錦嗤笑一聲,終於提起裙子小心翼翼走到他身邊,和他並排坐下來。
天氣已經快要入冬,這個天氣坐在縣城的屋頂,下方是一片來來往往的嘈雜,錢慕錦也看着前面,入眼幾乎都是一片低矮的屋頂。偶爾會突出幾座酒樓,顯得格外的氣派。
錢慕錦雙手攏在袖子裡,語氣淡淡的:“你要說什麼。”
容景之毫不猶豫道:“說你和我。”
錢慕錦:“那就是無話可說了?走吧。”
容景之忽然望向她:“你在逃避什麼?”
錢慕錦忽然一怔,卻並沒有望向容景之。她攏在袖子裡的手微微拽緊,整個人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樣。
容景之一直看着她,那張面具上的一雙眼,目光灼灼:“是在逃避我,還是逃避你根本問都不曾問過的事實?”
錢慕錦倏地望向他:“容景之,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副好像什麼都懂的樣子,真的讓人很討厭!”
容景之在錢慕錦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激動,心中大定,竟浮出一個笑容來:“你和宋光的話,我都聽到了。”
錢慕錦怔了怔,很快的收回目光:“那又如何。”
容景之微微挑眉:“我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有榮幸……被你引爲知己。”
錢慕錦雙眼微垂,很快又擡起來,那一閃而過的陰霾並未被人發現,她目光淡淡,聲線清涼:“既然你都聽到了的,就不要讓我再重複。我決定的事情便不會輕易改變,你若真的不是我所想的那般,就不要再多做無謂的事情。”
容景之笑意不減:“錢慕錦……你真的以爲……”
他的話忽然頓了頓,錢慕錦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等他說完。
你真的以爲,誰稀罕做你的知己?
容景之笑了起來,“你真的以爲,你有那個利用的價值嗎?還是你覺得,憑你自己的本事,會解決不了我的身份給你帶來的麻煩?”
那一日,他請動了傅老先生爲宋勵作保。在懷山村的後山,她問他和傅吾裘的關係。他的回答是什麼?傅吾裘……欠了他們家一個人情。
傅吾裘的爲人,錢慕錦既然知道他能用,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位老先生是什麼樣的人?能讓傅吾裘欠一個人情,容景之尚且又這般年輕,那更多的可能,便是關係到兩代人的恩怨。
錢慕錦多麼精明的人?即便只是推測,她也必然將更多的可能放在“了容景之必然是與朝廷有關的人”這個選項紙上。
然而相處下來,容景之的體貼周到,細緻非常,更難得的是,兩人不止一次的會在同一件事上往同一個方向思考,並且得到同樣的結果。
這樣的認知讓錢慕錦意外,她甚至覺得,這樣一個人,做一個朋友也不錯。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倘若有了一個複雜的身世和糾纏不清的恩怨關係,再與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城聯繫在一起,再難得的知音,錢慕錦也只會止步。
如果註定是要相互利用,那一開始便保持着一個單純的關係即可。
錢慕錦看着前方,不緊不慢的開口:“我對你的身份並不感興趣,我只是一個生意人,從小到大,我都很清楚生意人的界限在哪裡。有些事情不是一個人不敢抑或是不能,而是一旦開始,就會有無窮無盡的混亂糾紛。這一點,即便我不說,你也清楚。”
容景之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
錢慕錦繼而道:“我的確覺得與你有幾分談得來,但我並不需要什麼談得來的知己。倘若你能助我,我不會客氣。若是日後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只要不越過我的底線,我自然也會傾力相助。”
容景之輕笑出聲,彷彿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笑個不停。
錢慕錦不去打斷他,彷彿是在等着他笑完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容景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錢慕錦心中一驚,本能的就要縮回。
然下一刻,被他握住的右手手腕上忽然多了一串白玉手釧。
容景之耐心的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在她的手腕上繞着手釧。一圈,又一圈。
最後一圈,容景之看着她白膩的手腕,淡淡一笑:“一百零八顆,果然是剛剛好。”
錢慕錦看着手上將膚色襯托的越發白膩的手釧:“你這是做什麼?”
容景之起身,隨意的拍了拍身上:“不做什麼,只不過是找個東西做信物。”
他側首垂眼,那一瞬間,錢慕錦彷彿在那雙眼中看到了有什麼翻波的情緒被強硬的壓下去。
他說:“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你的事情,我會助你。日後我的要求,只要你能做到,你也不能拒絕。”
錢慕錦的目光落在手上的手釧上,良久,她收回手:“好,一言爲定。”
容景之的目光閃了閃:“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