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雲並不知道楊璟正在爲他們的計劃苦苦支撐大局,甚至差點就着了韋叢師的道,若非楊璟臨場應變能力超羣,今次的擺擂怕是要鬧成一出笑話,他們的開宗立派也就無從談起了。
宗雲從望南風出來之後,與穆小英成功匯合,神不知鬼不覺便來到了大總督府後面那座小廟裡頭。
那日穆小英見到了母親久違的笑容,而那笑容之中蘊含着的情緒,與記憶中的母親一模一樣,彷彿母親的靈魂一直伴隨着她,保護着她,從未離開一般。
或許其他人都在讚歎楊璟那讓人歎爲觀止的手藝,讚歎於復原出來的人像栩栩如生,而真正讓穆小英感到震撼的,卻是塑像之中蘊含的神韻。
在她的心裡,楊璟儼然就是個神人,因爲楊璟根本就沒見過她的母親,卻能夠將她母親的神韻塑造出來,彷彿給那冰冷的塑像注入了母親的靈魂!
那種神韻是經歷了不爲人知的苦難,是生活的折磨層層沉澱下來的無奈,是對女兒那無私的疼愛,是對這個人間無聲的控訴,種種情緒糾結在一處,楊璟卻仍舊能夠刻畫出來,如果楊璟不是神人,又如何能夠做到這一點?
其實楊璟也並沒有那麼神,甚至於這個人像在他心裡並不算得完美,因爲缺少工具和材料。
但這種新穎而驚奇的東西,是這些古人從所未見的藝術,再加上穆小英對母親有着近乎入魔的思念,心中有山,看山便是山,就是這個道理。
其實這股神韻並非來自於復原的人像,而是來源於穆小英的內心,是她將自己的思念,將心目中母親的神韻,都寄託在了這個人像之上,僅此而已。
對於再次回到大總督府,穆小英是抗拒卻又無奈的。
韋鎮仙從知州衙門離開,是因爲什麼,表達了些什麼,穆小英心裡也很清楚。
這麼多年來,她無數次感受到韋鎮仙對她母親的那種愛,甚至於她自己都有些感動。
但她如何都無法原諒這個遲來的父親,因爲他沒有經歷過她和母親所經歷過的那些苦難。
在最需要他的時候,這個父親沒有出現,當斯人已逝,你又來想要加倍補償,又有何用?
很多東西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再補償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宗雲本想自己過來就好,不想再勾起穆小英的傷感,可穆小英還是堅持要來,因爲她要將母親的人像,供奉到小廟裡頭。
在她的心裡,彷彿整個人間就像煉獄,只有這個小廟,是屬於她一個人的避難所,是整個黑暗人間之中唯一光明的地方,是污穢的人間唯一一片淨土。
宗雲也不好說些什麼,反正他會保護穆小英,會支持她的決定,也就由着她一起來到了小廟。
韋鎮仙並沒有帶任何的隨從和護衛高手,只是穿着一身舊袍子,有些落魄地坐在小廟裡頭天井的臺階上。
這身舊袍子已經洗得發白,手袖上還打了兩個補丁,針腳很細密,女紅很好,應該是穆小英孃親爲他縫製的。
當他看到宗雲和穆小英之時,眼中頓時浮現出驚喜和感激。
這是他和穆小英第一次同時站在小廟裡頭,平日裡穆小英從不會讓他進來,他都是偷偷溜進來的,並未得到過穆小英的許可。
而今次卻是因爲要跟宗雲談正事,終於能夠跟女兒一同站在小廟裡頭,而且女兒的懷中還抱着那個裝載人像的盒子,意義更是非凡,他自然要感謝楊璟和宗雲了。
不過他到底是野心勃勃的梟雄,如果天真的以爲他會爲了女兒和亡妻,而與楊璟宗雲合作,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今次之所以要幫助楊璟和宗雲,不過是他和董尚志之間的交易,是爲了拉攏董尚志,填補秦玄策的空缺,才做出的利益交換,與人情沒有半點關係。
“小英...你回來了...”韋鎮仙從臺階上站起來,雖然比較小的穆小英高大很多,卻顯得很卑微。
宗雲也覺得有些心酸,不可否認,韋鎮仙確實是梟雄,但在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卑微地懇求女兒原諒的父親。
然而穆小英習慣了一般,沒有任何的迴應,緊緊抱着懷裡的盒子,彷彿那就是她生命的唯一支撐,與韋鎮仙擦肩而過,就如同沒見到韋鎮仙一般。
“小英...難道你就一輩子不原諒阿爺麼...”韋鎮仙從來不敢提及這個事情,至少從未在穆小英的面前提起過,因爲在他看來,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會證明他的父愛,穆小英或許現在無法理解,但總歸有一天會感受到他的父愛,如果一年不行,那就十年,十年不行,那就花光他剩下的時光。
可自從他見到楊璟復原的人像之後,他急了,他渴望得到穆小英的諒解,因爲他是個有大野心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死了,他不希望自己直到死的時候,穆小英都仍舊還在恨他。
穆小英停下腳步,但並沒有轉身,也沒有回頭,沉默了許久,她甚至能夠感受到父親眼中漸漸溼潤起來。
“是你害死了娘,我不會原諒你。”
穆小英丟下冰冷的一句話,便走進了佛堂,只剩下瞬間蒼老的韋鎮仙。
對於穆小英的指控,韋鎮仙根本就無從辯駁,因爲如果不是爲了保護他,穆氏的家園也不會被毀去。
雖然是她堅決讓他逃走的,但畢竟是他貪生怕死沒有留下來,沒能保護穆氏,才導致穆氏背井離鄉,四處漂泊。
他一直認爲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朝廷,如果不是朝廷追捕他,穆氏也不會帶着女兒逃亡,他更不會如同喪家之犬。
可他最近也一直在自省,如果不是他想要反叛,朝廷根本就不會對他下手,穆氏自然就不會遭到牽連。
而矩州境內盜賊蜂起,草寇橫行,流民遍地,也因爲他爲了籌集軍糧而橫徵暴斂不無關係。
穆小英其實說得一點都沒錯,是他害死了穆氏,或者確切的說,是他的野心,害死了自己的女人。
無論是英雄還是梟雄,但會面臨這樣的選擇難題,到底是要江山,還是要美人。
韋鎮仙無疑選擇了前者,所以他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美人。
他本以爲自己不會再爲女人傷腦筋,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他沒有正妻,爲了修煉武功和保養身體,他對女色也不太感興趣,納妾也只不過爲了傳宗接代。
他甚至跟自己的子女都不太親近,似乎不想被親情束縛了野心,更不想讓自己變得畏首畏尾。
但他仍舊放不下穆小英,或許是因爲他對穆小英的父愛,但捫心質問,或許更多的是因爲他無法得到穆小英的原諒。
他已經將穆小英當成了一個征服的對象,穆小英越是不原諒他,他就越是努力疼愛,或許當穆小英原諒他的那一天,他的征服慾望得到了滿足,也就放下了所有執念,成爲真正冷酷無情的大梟雄了吧。
無數個深夜,他都曾經用這種想法來麻痹自己,不斷告訴自己,韋鎮仙是個做大事的人,是個天註定了要當大王的人,絕不會因爲父愛才對穆小英這般溺愛和遷就。
他沒有陪伴穆小英長大,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情感可言,維繫這一切的僅僅只是血脈,僅僅只是那個死了仍舊活在心中的女人。
所以他不斷告訴自己,他就是個冷酷無情的野獸,但他一定要讓穆小英原諒自己,因爲沒有他韋鎮仙辦不到的事情!
如果連自己的女兒都無法降服,他憑什麼去降服別人,憑什麼讓別人給自己賣命,憑什麼去爭霸這個天下?
可直到他看到了楊璟復原的那個人像,他才推翻了自己內心所有麻痹自己的這些想法。
他知道,他在穆小英的身上,看到了最深愛的那個女人的影子,他仍舊愛着那個女人,也愛着他們的女兒穆小英。
無論自己如何麻痹自己,他終究還是有人情味的,穆小英就是他黑暗世界中唯一的光明,就像這座小廟對於穆小英一樣,那是他最後堅守的地方,那是使他不會沉淪於無盡黑暗與邪惡的燈塔!
也正是因爲想到了這一點,他才接受了董尚志的建議,在自己剛剛被楊璟踐踏了顏面之後,同意與楊璟宗雲合作。
這對於韋鎮仙而言,是這麼多年來極其少見的妥協,因爲他從不懂得妥協,正是因爲這樣,他才獲得了土人蠻兵們的愛戴,因爲他們天生愛自由,因爲他們不會被禮教所束縛,他們如同戰神一般,相信自己的力量,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
看着不再威武,反而多了一份滄桑和悲涼的大土司韋鎮仙,宗雲也是心酸,便朝他低聲道。
“終有一天,她會明白的。”
韋鎮仙微微一愕,猛然擡起頭來,只見得宗雲雙眸奕奕,彷彿看穿了所有一般,眼神並不犀利,而充滿了理解和包容。
他沒有說什麼感謝的話,因爲自從穆氏死了之後,他就從未說過半個謝字,最該感謝的女人都死了,至死他都沒能對這個女人說一句謝謝,他還能謝誰,還有誰值得他說謝謝?
“秦玄策雖然已經廢了,但仍舊掌管着我手底下的諜子,一個營的人手,山鼠營統共有四五百人吧,這些人對他很忠誠,我不想跟自己的兄弟較勁,所以醜話說在前頭,決不能讓秦玄策知道這件事情,否則你們也別想離開矩州!”
韋鎮仙已經不再自稱本都督,而是用了個我字,這也算是他在對宗雲表明自己的姿態吧。
而讓宗雲感到震驚的是,沒想到秦玄策竟然掌管着韋鎮仙的情報密探軍團山鼠營!
這山鼠營的名號連他宗雲都聽說過,實力有多麼恐怖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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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爲秦玄策只是韋鎮仙的生死兄弟,只是他的貼身死士,沒想到秦玄策已經染指韋鎮仙的軍政勢力,而且能量還不小,也就難怪韋鎮仙不願意與秦玄策撕破臉皮了。
眼下局勢動盪,對韋鎮仙並非利好,如果再與秦玄策撕破臉皮,韋鎮仙將面臨內憂外患的局面,這也是他不惜幫助董尚志尋找法印,又放低了姿態,與楊璟宗雲緩和關係的主要原因吧。
見得宗雲沉默不語,韋鎮仙也不賣關子,朝宗雲低聲道:“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遍,走出這裡我就不會認賬,是否成事也與我無關,你好好聽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