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當空,夜風盡情挑逗着火把,火光的照耀之下,黑衣女子即便隔着面紗,仍舊能夠讓楊璟感受到她的憤怒和冷酷!
“你是哪家的人,到底想幹什麼!”
面對黑衣女子的怒問,楊璟只是緊握手中的長刀,直視着黑衣女子道:“你們既然想驗屍,那就將驗屍進行到底。”
“什麼?!!!”黑衣女子似乎有些難以置信,但很快就冷笑一聲,反脣相譏道:“你倒是想得美!”
楊璟並沒有太過意外,因爲黑衣女子從一開始就篤定了他是其他家族的人,如今繼續讓他們驗屍,自然會認爲楊璟是坐享其成。
但楊璟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既然是沉船案的一份子,但所有人都三緘其口,沒人承認還有他這個失蹤者,各家又不斷四處搜查,早已說明沉船案並非意外,他既然要調查真相,自然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見得黑衣女子拒絕,楊璟便將小頭領推了一把,指頭敲着發寒的刀面,沉聲道:“我說話從來不會說第二遍,給你五息的時間,不答應的話後果自負,勿謂言之不預。”
黑衣女子早已怒不可遏,指着楊璟便斥道:“你殺了他,你也跑不掉,有種你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啊!”
周圍幾個人聽得黑衣女子竟敢如此叫板,不由出了一頭的冷汗,但小頭領卻沒有太多的表示。
楊璟見得黑衣女子目光堅決,並非色厲內荏,也是微微吃了一驚,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反而笑道。
“我爲何要殺他?我只要帶着他回巴陵,整個縣城的人就都知道,縣衙的人竟然偷偷掘墓開棺,你覺得百姓的反應會如何,彭家的反應又會如何?”
楊璟話音剛落,小頭領頓時身子一僵,黑衣女子也是爲之一滯,周圍幾個人下意識就退縮了半步!
見得這等反應,楊璟總算是確認了自己的猜想。
之所以認爲他們是官府的人,並非楊璟無端猜測,而是根據他的觀察,推測出來的結論!
他先前看過小頭領脖頸上的刺青,證實小頭領乃是一名被流放服役的配軍,而後又從他懷中搜出了一塊衙役的腰牌!
所以他篤定這小頭領就是縣衙的衙役,非但如此,他還知道這小頭領本身就是一名仵作!
因爲開棺之時其他人都出現了慌亂和作嘔的反應,但這小頭領卻面色如常,氣定神閒!
仵作行人一直被視爲卑賤之中的卑賤,通常由一些賤籍之人來擔任,一些落魄道士之類的三教九流人物,也是仵作的人選之一,而這些被髮配到地方的膽大又低賤的配軍,顯然是最佳的選擇。
再者,他們既然敢來掘墓開棺,不可能不帶仵作,楊璟身爲法醫,對同類也有着一種隱約的感應和共鳴,自然不難知曉這小頭領就是仵作。
彭家乃是荊湖地區根深蒂固的大世家,傳承數百年,他們大搞法事,甚至還開善堂,修建大墓,無論是基於對死者的尊敬還是出於面子的考量,都不會答應官府驗屍的請求。
雖然不知道黑衣女子是哪一家的人,但她能夠召集這些衙役和仵作,膽大妄爲,偷偷掘墓開棺,多少與官府有着不小的聯繫。
若真如楊璟所言,讓他帶着這個仵作到巴陵縣城走一趟,宣揚一番,怕是黑衣女子和這些衙役,都將遭到彭家的致命報復,更不用說官府的懲罰了!
楊璟捏住了他們的痛腳和把柄,黑衣女子即便再如何叫囂,也只能乖乖被楊璟威脅,除非她能夠下狠決心,將小頭領和楊璟一併殺掉滅口!
“你...你胡說!”面對楊璟的指控,黑衣女子終於露出一絲慌亂來,但她的表現也反映了她的怯懦,讓楊璟推測出來,這些人肯定是瞞着上官的,若真有上官替他們撐腰,她也就不會這麼心虛和沒有底氣了。
楊璟也不囉嗦,將搜出來的那塊腰牌丟到黑衣女子面前,直視着她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說道:“別否認,趕緊驗屍吧,免得夜長夢多,我知道他是仵作,你過來替他當人質,讓他去驗屍。”
許是被楊璟揭破了身份,黑衣女子變得遲疑起來,倒是旁邊的同伴反應過來,紛紛阻攔道:“大小姐萬萬不可如此!”
那黑衣女子看了看楊璟,又看了看楊璟挾持的仵作,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走了過來。
“好,我替他便是了。”
“大小姐...”那仵作身子顫抖着,顯然也被黑衣女子的舉止給感動了。
楊璟知道這黑衣女子雖然嘴硬,但本心善良,否則也不會在官道上賠銀子給他,此時見得黑衣女子答應下來,也並未太過意外,用刀頭點住女子的咽喉,而後將仵作一腳踢開了。
他順勢用刀架住黑衣女子的脖頸,左手輕輕捏住了她的肩頭,而後朝仵作吩咐道:“開始吧。”
那仵作回頭看了看黑衣女子,見得黑衣女子微微點頭,這才接過同伴遞過來的工具箱,取出藥散和乾淨的紗布,簡單處理了脖頸的傷口,又到旁邊的水窪洗乾淨手,這才走到棺材邊上,開始檢查彭連玉的屍首。
見得仵作開始工作,楊璟也往墓穴這邊靠近,雖然他學過法醫史,但對古代仵作驗屍仍舊有着極高的興趣,難得親眼所見,心裡竟然有些期待和興奮。
不過死者爲大,古人對屍首尤其尊重,想要看到解剖屍體的事情,那是不太可能的,再者,這些仵作都是世襲傳承或者師徒傳承,技藝都是口耳相傳,並沒有形成系統的學說,許多查驗也都只是表面,對人體內部機制的運作都是基於中醫理論,發冢驗屍更是技術難題。
那仵作先將火把挪近一些,取出香爐來,點上高香,拜祭了死者,這纔開始查看了死者的頭面和頸部、雙手,而後解開壽衣,進行體表查驗。
查驗的過程當中,黑衣女子似乎並沒有避諱,這倒是讓楊璟對她高看了一眼。
爲了控制挾持這黑衣女子,楊璟的前胸幾乎貼着她的後背,一股淡淡的少女體香不斷涌入他的鼻腔,多少抵消了一些屍臭味,不過楊璟並沒有太過在意。
“結果如何?”黑衣女子見得仵作停下來,便急迫地問起。
仵作沉吟了片刻,這才站起身來,答道:“大小姐,這屍首兩手兩腳有些向前彎曲,兩手握拳,肚腹鼓脹,腳底皺白,髮髻發緊,口內有些許血跡,該是生前溺斃...若是中毒,面色會呈現紫黯或青色,嘴脣紫黑,口鼻耳會有出血,諸多跡象表明,這彭連玉乃是生前溺死且並未中毒...”
聽得仵作如此答覆,黑衣女子很是失望,但有聽仵作繼續分析道:“不過死者口脣開翻,面色蠟黃近乎暗紅,眼窩深陷,該是生前有病,而且還是急症...”
黑衣女子雙眸陡然一亮,頓時來了精神:“有沒有可能是中毒引發的急症?又或許有些厲害的毒藥無色無味,便是死後也沒有太多跡象?”
仵作見得黑衣女子如此激動,也不忍絕了她的念頭,但又不能違背職業操守,便如實答道:“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的,但...恕小人無能...以小人的手段,也無法查驗地出來...”
黑衣女子聞言,眸光頓時又黯淡了下來,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便擺了擺手,吩咐道:“既是如此,便蓋棺收斂起來吧...”
楊璟聞言,頓時愕然,他早料到仵作除了表面檢查,對屍體並沒有太多手段,但沒想到會如此草草了事!
他的法醫物證勘查箱就背在身上,若讓他來驗屍,病理毒理各種生化檢查和解剖等各種手段,都能夠查驗出真正的死因,可他正挾持着人質,又不能讓這些人看到這些儀器,自然不可能親自動手。
但他既然已經決定了要調查真相,如今臨門一腳,又怎麼可能功虧一簣!
“哼,什麼狗屁仵作,在屍體上摸兩下就敷衍了事,簡直丟光了仵作行人的臉!”
這些人聽得楊璟的嘲諷,頓時變了臉色,那仵作被楊璟如此叱罵,更是氣得臉色發紅,然而黑衣女子卻陡然眼露精芒,又升涌出一線希望來!
在她看來,楊璟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絕對不是偶然,他肯定也是奔着開棺驗屍這個目的而來,再看楊璟身上那個黑布包着的箱子,結合楊璟的言語,她才恍然大悟,暗中猜測楊璟也是個仵作!
“你有辦法對不對!”此時她也顧不得自己是人質的身份,扭頭朝楊璟急問道。
“辦法自然有,就怕這沒卵蛋的仵作下不去手罷了。”楊璟很清楚古時仵作的忌諱,不得不用上激將法。
那仵作被楊璟一番嘲諷,早就怒火中燒,如今又被楊璟看輕,哪裡還能忍!
“仵作行自有仵作行的規矩,若你真能夠查驗出端倪,我張證便服你又如何!”
聽得這叫張證的仵作如此回答,楊璟也是心中暗笑,他也沒辦法將現代的法醫理論告訴仵作,仵作也不可能聽得懂,他只能退而求次,想一些折中的法子。
“但凡毒死之人,除了表面體徵之外,肌肉骨血臟腑腸胃也同樣能夠查驗出跡象來,不過我知道你們這些仵作腦子古板,又沒膽子,開膛破肚剜肉刮骨的事情是如何都做不來。”
楊璟稍稍停頓,見得仵作並未反駁,知曉解剖果然是大忌,便繼續說道。
“但凡毒劑入腹,便會存於腹中,這天氣寒冷,雨水連綿,屍首腐壞並未太過嚴重,只需取出死者腸胃內容之物,融於水中,投餵給雞鴨鳥雀青蛙蟾蜍這樣的小動物,是否有毒一試便知!”
因爲人死之後,機體循環會停止,毒素會沉積於體內,發散到其他器官和部位的速度會大大減慢,胃內容物如果存有毒素,自然能夠試出來,就算屍體已經開始腐壞,毒素也漸漸散去,即便不動用現代手段,也能夠檢驗出來。
屍體的腐壞都是從內部開始,蟲卵也是在相對溫暖的體內開始生長,但由於胃裡頭是毒素,所以即便發蟲,沉積了毒素的胃部周圍,也應該沒有屍蟲!
張證聽楊璟說得頭頭是道,本來也是暗自心驚,但聽完之後不由冷笑:“說到底還不一樣要開膛破肚,否則如何取出胃裡頭的東西!”
楊璟早就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只是故作輕蔑地掃了他一眼,而後緩緩說道。
“人都說窮則思變,不懂變通便只能落後捱打,誰讓你開膛破肚了,只需用細小中空的鐵管刺入肚腹,便能夠將胃裡頭的東西給取出一些來,若無鐵管,用細竹筒或者麥秸杆蘆管都可代替!”
張證聞言,猛然擡頭,完全沒想到楊璟竟然能夠提出如此巧妙的法子來,而後又低頭沉吟不語,過得片刻,忍不住向黑衣女子投去了詢問的目光。
黑衣女子似乎也沒想到楊璟竟然能夠說出這樣的法子來,如今他們也是無計可施,再者楊璟所言也並非沒有道理,甚至於這樣巧妙而折中的法子,很大程度上將他們好生震懾了一番!
於是她便朝仵作張證點了點頭,後者便從仵作箱子裡取出一根吹管來。
見得這銅製吹管,楊璟也是興趣大增,他也沒想到這種需要精細製作的器械,這仵作張證竟然會有。
這吹管乃是仵作用來檢查口鼻耳等細小孔竅,以及讓穩婆檢查婦人下身的工具,張證捏着吹管,又摸着屍體的肚皮,用指節丈量,確定胃部的位置,用炭條畫了一個小圈,這才深吸一口氣,將吹管刺入了死者的上腹部。
黑衣女子也顧不得這許多,與其他人一樣,目不轉睛地盯着張證的一舉一動,便是楊璟,也有些激動。
因爲這種土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嘗試過,他也急於看到結果。
作爲操作者,張證更是屏住了呼吸,那彭連玉的屍體雖然沒有大面積腐壞,但肚子鼓脹如球,皮膚被撐得像透明的氣球一般,他真怕這一管子扎進去,死者的肚子會爆炸開來。
好在管子終究還是順利而平緩地深入到了腹部,然而就在此時,張證的臉色卻蒼白起來!
但見得死者那鼓囊囊的肚皮,突然動了起來,就好像幾十個嬰兒的指頭在肚腹內抓着,就好像有密密麻麻的泥鰍在肚子裡蠕動一樣!
“這...這是怎麼回事!”張證下意識鬆開吹管,這纔剛退了一步,彭連玉的肚皮越發鼓脹起來,就好像那管子惹怒了肚子裡頭藏着的怪物一般!
“噗!”
一聲悶響,死者的肚皮頓時裂開,一股惡臭彌散開來,衆人一看,那裂開的肚皮已經全然不見腸胃,裡頭密密麻麻全都是黃白色的肥蟲子!
“嘔!”
黑衣女子和其他人紛紛嘔了出來,便是見慣了大世面的楊璟,也是一陣反胃。
但他的眼睛並沒有移開,按說死者的腐壞程度並不嚴重,不該出現這麼多屍蟲,而且這些屍蟲的個頭都很大,體長也嚴重超標,頭部張着兩隻綠豆黑眼,根本就不是屍蟲!
仵作張證躲避得還算及時,身上並沒有沾染穢物,可當他看到這一堆堆的肥蟲子,他的臉色頓時蒼白,雙眸充滿了驚駭!
“這...這不是屍蟲,而是...是蠱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