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維道的坦誠就像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讓人感覺到冰冷刺骨,卻又驅散了揮之不去的迷霧。
楊璟等人也終於看清楚了事情的全貌,然而有一點還沒有解決,那仍舊是最初的問題,那就是死不見屍!
沒有屍體,沒有留下任何的證據,就好像沒有受害者,沒有受害者的兇案,在這個法律並不健全的時代,除了抓到兇手本人逼供,根本就無法立案。
但袁維道和孫二孃殺人是在三年前,殺死曹勝和李沐的,卻是山魈,通過袁維道的證詞,也無法證明山魈與孫二孃之間有任何一點的關係,而且,曹勝和李沐的屍體,以及三年前殺的那些人的屍體,都掩埋到山裡頭的哪個地方?
只有找到這些屍體,將孫二孃和山魈都抓住,這個案子纔算大功告成。
“大人,咱們是不是組織人手搜山?”王鬥和諸多捕快也是兔死狐悲,如果曹勝和李沐這兩個兄弟死了,他們卻無動於衷,等他們出事了,又有誰來幫助他們?
越是底層的人,就應該越是抱團,如此才能在這個紛亂的世道倖存下去,這是人作爲羣居動物的本性。
然而楊璟卻只是搖了搖頭道:“不用搜山找屍體了。”
“爲何?”王鬥等人疑惑不解地看着楊璟,後者有些遲疑,但還是指了指廚房裡頭,聲音有些發寒地說道。
“因爲屍體就掛在廚房裡…早從三年前,孫二孃根本就沒將屍體埋在山上…她確實將屍塊都帶了出去,但最後又帶了回來!”
“帶回來?屍塊帶回來又有什麼用?”王鬥等人越發迷惑,王不留與諸人走進廚房,一眼便看到了房樑上的臘肉,畢竟這一串串臘肉實在太過顯眼。
他們一遍遍想着楊璟的話,回想楊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胃裡發寒,喉頭髮癢,胸腹翻江倒海,紛紛跑出了廚房!
“嘔…嘔!”
除了宗雲和王不留,其他人紛紛乾嘔起來,而王不留則讓王鬥等人將臘肉都取了下來,一條條擺在了長條桌上。
這一次,連袁維道都忍不住嘔吐起來!
因爲這些臘肉,就是孫二孃上山帶回來的獵物,而孫二孃因爲拜神不能吃葷腥,這些臘肉都是他們在吃!
這清苦的鬼地方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肉,這些臘肉他們可一塊都沒浪費過!
一想到自己吃下去的極有可能就是消失的受害者屍體,又有誰能忍受得住!
這可不同於袁維道父子的治病需求,這是平日飲食攝入,雖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食用,但這可是真真正正的吃人肉!
宋風雅等人終於明白楊璟先前說的那句話,這世界上最痛楚的懲罰不是死,死反而是一種解脫,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方式,比殺死對方還要更加的殘忍!
袁書香顯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強忍着嘔吐的衝動,用帕子捂住嘴巴,反駁楊璟道。
“楊大人,這臘肉都燒薰成這樣,根本就分辨不出是人肉還是獸肉,你如何能確定這些就是人肉?”
袁書香的問題勾起了所有人的質疑,因爲這種事情實在太過令人髮指,誰都不希望這是真的,誰都希望這些只是普通的臘肉,而非人肉。
然而他們已經領教過楊璟的推理本事,當看到楊璟準備開口,他們的心裡已經隱約有了答案。
楊璟輕嘆一聲道:“我根本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分辨,因爲我並不是從這些臘肉推斷出來的,而是通過你們的手。”
“手?”袁書香等人一頭霧水,紛紛伸出自己的雙手來,可看來看去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手跟吃人肉有什麼關聯之處。
楊璟朝袁書香問道:“袁公子,你現在緊張嗎?”
“緊張?不會了…”袁書香雖然不清楚楊璟的用意,但經歷了這麼多事,他的人生徹底被顛覆和改變,他已經心如死灰,已經沒有什麼能夠撼動他的心緒了。
楊璟點了點頭,指着他平舉的雙手道:“既然你不緊張,你的手爲何會抖?”
袁書香幾乎下意識就脫口答道:“因爲我有肺病。”
可當他說完這句話,袁書香似乎醒悟了過來,他猛然朝銀杏看了一眼,卻發現銀杏並沒有手抖的現象,再看看吳媽,同樣沒有,而袁維道的小妾玉嬌,卻與他一般,雙手時不時會出現有節律的顫動!
楊璟環視了一圈,開口解釋道:“其實早在開始調查之時,我就發現了這個問題,非但袁維道父子,連那幾個壯丁,也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顫動症狀。”
“這是一種吃了人肉纔會得的病,可以稱之爲朊病毒症或者蛋白粒子病,也有人稱之爲庫魯病。”
“吃人肉也會得病?”
王不留對疑難雜症有着不淺的研究,便是袁書香這肺病,他也有把握能夠治好,雖然他也知道楊璟懂醫術,卻從未聽說過這等奇異之事。
楊璟也不賣關子,朝他們說道:“這是一種罕見病,同類相食就是其中一種傳播途徑,也不是說吃了就一定會得病,而是吃了攜帶朊病毒的,纔會受到傳染…”
“得了這個病之後,初期會出現震顫,步態蹣跚和共濟失調綜合症,會覺得自己走不穩,會不自覺地發聲,多動,漸漸開始說話也變得含糊不清,腦子開始不好使,身體震顫太過厲害,就會喪失行動能力,最後會癡呆,會喪失記憶,臨死之前兩便失禁,還伴隨着大笑…”
“銀杏和吳媽平日應該沒能吃什麼肉,所以並沒有出現這樣的症狀,而男人們需要力氣幹活,所以臘肉基本上都留給漢子們吃了,至於玉嬌夫人,她是袁驛丞的小妾,自然也是要吃肉的。”
“如果是三年前就染上的這種病,患病者應該早就死了,而你們的震顫症狀並沒有很嚴重,說明是近期纔剛開始發作,所以近期你們肯定是吃了染病的人肉的…”
“如果只是一兩個人出現這樣的症狀,或許不會引起我的注意,袁驛丞畢竟老了,出現震顫也很正常,不去仔細觀察的話,沒辦法區分震顫的不同,袁公子久病纏身,有些震顫也正常,但震顫的程度和形態都不一樣。”
“而那天我丟出鎮紙,一下就砸中了那個壯丁,這又是爲何?那漢子正當壯年,不可能躲不過去,那鎮紙是石質的,砸在頭上可是會要命的,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即便是當今官家砸他,他都應該下意識躲開,可他卻沒能躲開,那是因爲他的反應能力已經開始變得遲鈍了!”
楊璟如此一解釋,衆人頓時恍然大悟,楊璟平素裡最反感刑訊逼供,對暴力也很排斥,可他對這些壯丁卻大打出手,原來竟然還有如此深層的意思在裡頭!
照着楊璟的說法,這種病是無法治癒的,在驛館這種連郎中和草藥都沒有的地方,更加不可能,所以那些得病的漢子,肯定是必死無疑,也難怪楊璟對他們沒有一點留情,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對於他們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了。
天空還在下着雨,廚房前面的衆人卻一片死寂,無論是袁維道等一衆當事人,還是宗雲、王不留和宋風雅等圍觀羣衆,都需要一點時間去接受這樁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楊璟其實還有半截話沒有說出來,但已經沒有說明的必要了。
這臘肉雖然看起來黑不溜秋的,但經過熏製之後,表面蠟化更能保存肉質的特徵。
人肉與獸肉首先真皮厚薄就不一樣,人類的皮膚比較薄,而獸類需要保護自己,皮比較厚,除此之外,毛孔大小,毛囊內殘留的毛根,肌肉的紋理等等,能夠鑑別的特徵實在太多,並非像袁書香所想那般難以辨認。
袁維道顯然仍舊無法接受,他喃喃自語道:“二孃…不可能的…二孃不是這樣的人…怎麼會是這樣…”
袁書香見得老父親如此失魂落寞,當即走了過去,捏着父親的肩膀,眼中已不再憤恨和抱怨,彷彿經歷了這些事情,他終於明白了父親對他的疼愛一般。
楊璟也不想打擾父子二人,直到袁維道朝兒子露出既愧疚又欣慰的表情,他才朝袁維道說道。
“袁驛丞,或許你聽說過白牛教,或許你從未聽過,但本官可以告訴你,這個神秘的教派絕非善類,孫二孃與你確實有過患難之交,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但她之所以來到這個地方,真正的意圖卻是因爲這裡的管理比較薄弱,她能夠通過這個驛站,利用四通八達而快速的驛路傳遞網絡,傳遞和聯絡各地的白牛教分舵,這是蓄謀已久的,甚至於故事裡頭的丈夫和屠夫,慢說不存在,便是存在,也是她在搗鬼,她,是個極其危險的女人!”
“如果你真的想爲你兒子做些什麼,現在纔是你的開始,咱們這些人裡頭,只有你對孫二孃最熟悉,只要你協助我們抓住孫二孃,本官可以對袁公子網開一面。”
這麼多事情被揭發出來,袁維道又如何不知道孫二孃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真正讓他升起希望之光的,卻是楊璟最後一句話,他還有機會爲兒子做些付出和奉獻!
“真的嗎!老朽給楊大人磕頭了!”袁維道驚喜地喊着,當場給楊璟磕了個頭。
楊璟將他扶起來,柔聲引導道:“袁驛丞你好生想一想,孫二孃以往上山之前與你說過的話,看看能不能找出她藏在山中哪個去處,隻言片語也好,總歸會留下蛛絲馬跡的…”
袁維道努力地思索回想,可最終卻垂頭喪氣,拍着自己的腦袋,懊惱地自罵道:“人老了,怎麼一點小事都想不起來,一點用都沒有了!”
袁書香不由想起楊璟適才所言,中了那種病之後,記憶力會漸漸消退,想着老父親到底是要病死,袁書香心裡也難受到了極點,安慰道:“沒事的,爹爹別懊惱了,平白傷了身子…”
袁維道似乎也想開了,朝楊璟請求道:“大人,老朽實在想不起來了,但老朽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大人能夠成全…”
楊璟掃了一眼,但見得袁維道一家子,以及吳媽和銀杏,眼中都滿是哀愁,便回道:“什麼樣的請求?”
“老朽想把書香和銀杏丫頭的親事給圓了,這也是老朽最後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