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在營區巡視觀察了幾遍,很快就找到了破案的思路。
雖然在賈似道面前言之鑿鑿,楊璟心中對這案子也已經有了大體的推測,但推測終究是推測,想要證明是人爲縱火,就必須找到相關的證據。
洪州瀕臨彭蠡湖,夜裡倒也不是很乾燥,只是這夏季酷熱無風,想要找出起火點,卻有些不太容易。
若是有風,便能夠從焚燒的嚴重程度以及火勢蔓延的方向等,反推出起火點,對起火點進行調查,應該能夠確認是否人爲縱火。
可今夜無風,營區大火烈烈,又被軍士撲滅,滅火過程之中人數衆多不說,還用到了火龍這種器械,現場痕跡早就被破壞得一乾二淨,想要找出起火點或許不難,可賈似道有心掩蓋,楊璟也沒指望能夠從起火點調查到什麼。
楊璟掃視了一圈,便登上了營區外頭的箭樓,此時天色已經亮了,藉着晨光,楊璟俯瞰整個營區,很快便找到了起火點的大體位置。
到了起火點之後,情況果真如楊璟所想,若是有木頭之類的東西,他還能夠從木頭的燃燒情況,推斷出一些有勘查價值的東西,可營區都是帳篷,外頭的寨柵和拒馬之類的東西沒任何法醫價值,燒了也就燒了,一了百了。
火場調查是痕跡調查員的工作,楊璟對此也只是大體瞭解,想要細緻入微的調查,耗時耗力不說,結論上還不一定有所幫助,楊璟便暫時放棄了火場的調查,目標轉向了那些屍體。
李準和宋伯仁幾個已經將隔離營區的口供都拿過來,與楊璟見面敘舊之後,便開始輔佐楊璟調查案子。
雖然他們沒有宋風雅這麼得心應手,但好歹跟着宋慈不短時日,又深諳楊璟的調查思路,熟悉楊璟的調查方式,當即分頭檢查那些燒死的屍體。
這些屍體表面焦黑,皮開肉綻,呲牙咧嘴,露出黃白色的裂痕,滲着脂肪和血水,與灰燼混合,又被滅火的軍士用水澆過,簡直慘不忍睹。
楊璟讓他們撬開死者的嘴巴,查看裡頭的菸灰,確認這些都是生前死亡的痕跡,也就是說,這些人都是活活被燒死的。
加上他們的肢體形態,抵禦火燒的掙扎狀態等等,只消粗通刑獄斷案,都能夠看得出來,調查結果與軍中仵作填寫的屍格,並沒有太大的出入。
張長陵也已經讓人去排查這些人的身份,很快就將報告卷宗送到了楊璟的手裡。
這份卷宗也沒有太大的出入,畢竟這些人都是賈似道的親兵,賈似道有心掩蓋,自然做得滴水不漏。
可楊璟終究還是看出了問題來!
這些死者都是軍士,身上都有刺青,但有兩具屍體上的刺青,卻引起了楊璟的關注!
宋人喜歡稱軍士爲賊配軍,對軍士很是看不起,就是因爲軍士脖頸上手上甚至是臉上,會刺字。
有的是在身上刺上“指揮”二字,也有些直接將營團的番號刺上去,算是一種身份識別。
但這種刺青可跟江湖綠林人士的刺青不同,似浪子燕青之類的風流人物,會在身上刺大團錦鯉鮮花之類的刺青,而軍士被刺字那是情非得已,沒有誰願意往身上刺這些東西。
畢竟古人受禮法教化,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損毀之,軍士只是爲了識別身份,才刺了字。
可這兩具屍體上面除了某某營的刺字之外,胸前竟然還有刺青,這種刺青可就跟紋身差不多了!
若是宋人的紋身刺青,圖案上也是有講究的,比如適才提到的燕青,身上便是錦鯉和花團等等,都有着吉祥寓意或者是自己認爲是命運圖騰之類的東西。
而這兩具屍體的身上,刺的卻是豺狼和鷹隼!
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差別,通常也表現在他們信仰的圖騰上面,農耕民族,尤其是宋朝這樣文化底蘊極其深厚的國度,便是要紋身,也會紋繡一些比較貴氣或者溫和的東西,花鳥魚蟲神獸靈物等等。
而遊牧民族的信仰比較原生態,刺上去的圖騰也就往原生態的方向靠近,藉着這兩個刺青,楊璟已經初步能夠斷定,這兩個人並非宋人!
在後世,能夠利用基因技術等等手段和方法,來確定不明屍體的人種等等情況,可在古代,沒有這樣的手段,單憑身材骨架臉型輪廓手腳長短之類的元素,很難確定人種。
楊璟也不敢說百分百確定他們就是外族人,可這也至少是個線索,給楊璟提供了一個方向。
在楊璟的叮囑之下,李準等人開始有意蒐集相關方面的線索,這一番查找之後,果真找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這兩位死者雖然都是宋軍的裝扮,但他們的脖頸上帶着一些獸牙,牙齒的磨損程度也很嚴重!
宋人雖然也有數不清的窮人,但軍士們整體上來說,日子還是購得不錯的。
由於飲食結構不同,遊牧民族經常吃肉食,牙齒的磨損程度自然要嚴重一些。
而且宋人早早就發明了牙刷,便是尋常人家,沒錢買牙刷,也會用楊柳枝之類的東西來清潔牙齒,至於牙膏牙鹽之類的東西,在宋朝也只是尋常物件,如果穿越客想要憑藉發明牙刷牙膏來制霸天下,發展商業帝國,還是提早死了這條心。
而蒙古等遊牧民族的人,生性豪邁,生活環境和條件比不得宋人這般優渥,刷牙什麼的,自然也就成了奢望。
結合他們佩戴的獸牙和牙齒的狀況等等因素,楊璟已經可以確認,這兩個人不一定就是自己推測的蒙古人,但絕不是宋人的軍士,極有可能是細作!
而他們最大的可能,便該是安南或者蒙古的細作!
今次南征有十萬禁軍,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廂兵和輔兵以及民夫苦役乃至於軍奴和流放的犯人等等,林林總總加起來起碼二十幾萬人。
這二十幾萬人之中,不可能沒有細作,慢說敵國的細作,便是其他國家乃至於江湖門派,都有可能安插不少的細作在軍隊裡頭。
只是這兩個細作出現在賈似道的營區,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賈似道是什麼人?
那是大宋朝如今的第一寵臣,除了楊璟,沒有誰能夠與之抗衡,起碼在官家的寵信方面,確實如此。
趙昀讓他來擔任監軍,就是代表天子來監察這支軍隊,敲打楊璟,避免楊璟擁兵自重。
賈似道在朝堂上經營多年,即便後來蒙古人打到臨安,宋朝無人可用,最終還是賈似道出面,想要跟蒙古人議和,早先應對蒙古人,也都是賈似道出面。
官家如此寵信他,除了國舅身份以及辦政能力之外,他在“外交”上的建樹,也是官家幾位倚重的一種能力。
賈似道精通外交,自然懂得堤防細作,再加上他對軍中將校的掌控,沒道理髮現不了這兩個細作,或許他一直在故意掩飾的,便是這兩個細作?
若非如此,他又爲何讓人急着搬走這些屍體,急着要將屍體處理掉?
軍中仵作其實沒什麼技術含量,甚至不能稱之爲仵作,只能稱之爲仵工,乾的都是收斂和埋葬的事情。
可賈似道這纔剛剛救了火,便讓軍中仵作仔細檢查屍體,填寫了屍格,這顯然是有些不合常理的!
而張長陵送來的卷宗之中,對於這些死者的身份,也都說得很清楚,這些人的姓名籍貫出身等等情況,都詳細列了出來,看着這卷宗,彷彿就能夠看到此人生前種種一般!
但問題也就出現在這裡了,這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因爲古時沒有照相機,用毛筆寫字,在小小一張紙上,能寫幾個字?
古人用文言文很是節省篇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字太大而紙太小,所以很多描述都會非常的精簡。
即便科舉考試,爲了避免槍手替考之類的,對考生的身份需要五人聯保,也就是說,考生必須相互擔保,而且還必須由縣裡的教諭以及知縣等人作保,確認考生不是槍手。
在考生檔案上,還必須描述考生的外貌和形體,諸如某某某考生,五大三粗,面有黑痣,鬍鬚稀疏之類的言語。
試想一下,即便是最爲嚴格的科舉考試,都只能描寫到這種很是籠統的程度,一個低賤的軍士卷宗,爲何會記錄如此詳盡?
所以楊璟才認爲,這是賈似道欲蓋彌彰,起碼他是知道這兩個細作的身份,甚至在替這兩個細作打掩護!
楊璟細細思量了一番,心中也就有了計較,這樁案子的重點也就抓到了,最起碼他抓住了賈似道的痛處,想要破獲這起案件,就不愁賈似道不配合了!
“差不多了,將這些死者的屍體暫時存放,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準靠近。”
楊璟結束了這邊的調查,給張長陵的人下達了封鎖令,又讓李準等人去做採訪排查,自己卻來到了隔離營。
他本想去找賈似道,將細作的身份弄清楚,完結了縱火案,再來勘查隔離營。
可隔離營這邊情況比較特殊,案情比較詭異,楊璟也是擔憂若是耽擱久了,現場會失去價值,不如趁早勘查一番的好。
至於縱火案的內情,楊璟心中已經有了大體的方向甚至整個脈絡和框架也都清楚了,與賈似道對質也不急在一時。
隔離營這邊的案情可就要複雜太多了。
且不提其他,單說死者的死亡原因,就足夠讓楊璟抓耳撓腮焦頭爛額的了。
楊璟查看了現場之後,滿腦子都是人體自燃四個字,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到底還有什麼法子,能夠將一個人燒成這般模樣。
可人體自燃只是個例,種種機遇巧合或者極其特殊的人體,纔有可能出現這種情況。
然而這裡的情況卻是,隔離營好幾個人都被這樣燒死,已經不再是個例!
這也說明一個問題,兇手能夠製造這種人體自燃的假象,必定有着極高的技術支持,或者說這種手段已經常規化,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