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御書房之中,趙昀正在描一幅工筆花鳥,旁邊的董宋臣甘當人肉架子,舉着一幅徽宗皇帝的芙蓉錦雞。
盧允升從外頭走進來,正要開口,卻下意識朝董宋臣瞄了一眼,後者不動聲色微微搖頭,盧允升見得趙昀呼吸細微,知道此時正畫到要緊處,便閉口不言,低垂着雙手,躬身退到了一旁。
約莫過得一盞茶的功夫,趙昀綿綿地鬆了一口氣,輕輕擱下畫筆,董宋臣趕忙碎步後退,將那畫軸掛回架子上,身旁的宮女早已備好熱毛巾。
董宋臣使了個眼色,宮女們趕忙上前,想要替趙昀擦手擦臉,後者卻擺了擺手,自顧從宮女手中取過毛巾,擦了把臉之後,便點着董宋臣道。
“你這個胖球,真不知怎麼說你好,說了不用伺候,那麼多人圍着,擋了朕的雅緻纔是。”
董宋臣一臉惶恐,便要開口辯解:“官家乃是千金之軀,家國大事雖要事事躬親,但日常生活的小事,還是交給咱們這些人來伺候的好…”
趙昀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也不看盧允升,只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若是邊軍急報,你這沒卵蛋的還敢不敢站在一旁不吱聲,盧允升?”
盧允升聞言,噗通便跪了下來!
“官家恕罪,奴婢也是見得官家興致正濃,不敢打擾,官家心繫國家,乃是臣民之福,可咱們這些個宮裡的廢人,也沒讀過什麼書,不知道這家國大事,心裡頭也只有官家,一心只要官家過得舒暢,便是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壞了官家的興致…”
“胡說八道!你們吶,正是一幫瞎眼的東西,有時間多關注一下朝野的動向,這纔是對我的孝敬,年紀一大把了,恁地不學無術,平日裡讓你們讀書寫字,卻是一個都聽不進去。”
趙昀口中雖然如此罵着,臉上卻是笑容洋溢,董宋臣在旁邊不由暗笑,心說這盧允升果然有些本事,這招以退爲進,實在用得妙至毫巔了!
盧允升嘿嘿一笑,故作訕然,趙昀點了點他,一腳踢在屁股上,沒好氣地笑罵道:“起來吧,沒出息的東西,外頭有什麼消息,至於你如此緊張?”
盧允升趕忙爬起來,彎着腰道:“是,官家英明,外頭…外頭確實出了些事…”
“適才徐佛徐大人進來稟報,說是皇城司的消息,楊璟楊侯爺今早調了神火營試炮,結果…結果…”
提及楊璟,趙昀臉色不由有些不太好看,追問道:“他又鬧什麼幺蛾子了?”
盧允升沒敢遲疑,開口答道:“是,楊侯爺試炮的時候,當着萬國使節的面兒,把…把安南使節團租住的揚州園給轟廢了…”
“什麼?!”趙昀一臉的難以置信,雖然對於軍事他不敢說精通,可眼界好歹比所有人都高,聽說楊璟恣意妄爲,如此對待安南使節團,心中也是充滿了驚詫。
許是膽小慣了,這種反應也很正常,可稍稍回想,楊璟帶着神火營,又刻意在萬國使節面前表演,如同殺雞儆猴一般,這是給出徵的將士們耍耍威風了!
一想到神火營,他也就安心了下來。
他也是個有見識的人,力排衆議,投入大批大批銀錢,將神火營給搗鼓了起來,神火營裡頭的火器,威力到底有多麼恐怖,他是親眼見過的。
可以說,他已經接受了楊璟的思想,將神火營視爲改變國家軍事現狀的靈丹妙藥。
而在神火營的建設上,他與楊璟也保持着比較一致的看法,東西再好,也要有人會用,而且還要用得好,才能發揮出這東西的真正威力來。
火槍火炮固然威力無匹,堪稱天賜神器,可槍手和炮手,同樣是非常關鍵的。
爲此他還照着楊璟早先留下的章程,選拔禁軍之中膽大心細眼力好的精銳,編制了五千人的神火營禁軍,建制稱神火衛。
有了這支軍隊,趙昀哪裡還有不放心的。
安南和廣南西路那種地方,算是未通王法教化的南蠻之地,他也不期盼地方上能有多大的作爲。
安南屢次騷擾大宋的南邊,朝廷早就想教訓教訓這些猴子了。
可安南那種地方,慢說蒙古人,便是大宋的軍士們,也受不了那種氣候,是以對安南終究是放任外加一點點安撫而已。
如今蒙古人被擋在安南的叢林外頭,如何都進不來,更漫提從安南進入廣南西路,是以拉攏安南就成了第一要務。
便如同讓大理成爲大宋與蒙古之間的屏障一般,趙昀也想過要不計前嫌,冊封陳氏爲安南國王,讓他們爲大宋擋一擋蒙古人的腳步。
可大理反叛的前車之鑑還歷歷在目,趙昀也擔心安南會重蹈覆轍,這些出爾反爾的黑猴子,前腳在朝廷這裡拿了好處,後腳便跟蒙古人談投降條件,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
但楊璟此時施展雷霆手段,如此震懾一番,慢說安南,便是其他小國的使節團,估摸着也要被好生嚇唬,說不得要老老實實地聽話了。
想通了這一點,趙昀也就按下心來,朝盧允升道:“不去管他便是了,你去御馬監,把朕的龍種雪玉驄賜給楊璟,讓他抓緊時間南下吧。”
“龍種雪玉驄?那可是官家最愛惜的一匹神駿…”盧允升有些遲疑,趙昀卻又罵道。
“你個小氣鬼!區區一匹馬,你替朕肉疼個甚麼,若他真能打退蒙古人,慢說一匹馬,公爵王爵朕都捨得!”
盧允升還待說什麼,董宋臣卻輕輕搖頭,心說盧允升到底格局眼界都還是狹隘了些,難道這個時候都還看不出官家對楊璟的依賴?
盧允升畢竟也是賈似道的人,跟他可是一條船上的,董宋臣便輕輕咳嗽了一聲,算是提醒,盧允升這才醒悟過來,趕忙出去辦差了。
趙昀瞥了董宋臣一眼,也不置可否,待得盧允升出去,才朝董宋臣道。
“胖子,你不信朕會重賞楊璟這小子?”
董宋臣心頭一緊,冷汗便涌了出來,正要跪下,趙昀卻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想驅趕讓人厭惡的蒼蠅蚊子一般。
“算了,你以後少跟國舅走得那麼近,也別瞎猜朕的心思,好好跟着朕,替朕打理這內宮的閒雜,便是對朕最大的孝敬了。”
董宋臣從頭涼到腳,嘴脣輕輕顫抖,頭都不敢擡起來。
“是,奴婢明白…”
趙昀點了點頭,也不去管他,眸光往外頭遙望,視線似乎透過重重宮牆,要親眼見識楊璟炮轟揚州園的場景。
“不管你信不信,朕曾經是真的想過要把天孫兒嫁給他的…”
董宋臣眼珠子滴溜溜轉着,一顆懸着的心終於落了地。
“那也只是曾經…官家你總讓我多讀書,不是有句話說曾經滄海難爲水麼…”董宋臣如是想着,不由有些同情楊璟了。
別人或許不知道,他董宋臣卻是清清楚楚,咱們的這位官家,本事大着呢!
董宋臣還在揣測趙昀對待楊璟的心思,還在同情和惋惜楊璟之時,盧允升已經到御馬監領了龍種雪玉驄,在馬政官的陪同下,來到了楊璟的侯爵府。
因爲封侯並不是皇帝陛下隨口一句就能定下來的事情,還需要禮部等有司的公文,以及冊封的金冊等等,官家御賜的牌匾也沒有弄好,是以這裡還掛着伯爵府的牌子。
盧允升到了侯爵府,門子聽說官家御賜寶馬,趕忙通報給楊璟,過得一會兒,楊璟趕忙讓人大開儀門,穿着侯爵蟒服,率領着府邸上下數十人,到中門前迎接天恩。
盧允升擡起眼皮來掃了一眼,但見得楊璟身後不遠處,竟然有十幾個人,遙遙地觀望着,眼中滿是驚憚,便朝楊璟問道。
“侯爺,那些都是甚麼人,怎地鬼鬼鼠鼠的?”
楊璟呵呵一笑道:“啊…這些都是安南的使節,崇拜我上朝天子,想要通過我的門路,爲他們的酋長求個冊封。”
楊璟說得輕鬆,盧允升卻心頭大驚,他本以爲楊璟炮轟揚州園,安南這些心高氣傲的使節,會勃然大怒,會趕回安南,勸說陳氏王朝投降蒙古人。
可誰知楊璟前腳剛剛轟平了他們的揚州園,安南使節後腳就來巴結楊璟了!
有些人就是這樣,不打不記事兒,一味給棗兒吃,是沒辦法降服他們的,必須把這些猴子都給打疼了,再給點甜頭,他們才能老實聽話。
“難怪董老公要提點我,在揣摩聖意這件事兒上,奴實在比不過董老公了…”盧允升如是想着,幹菊花一般的老臉,頓時浮現笑容,彷彿再度綻放了一般,對楊璟的態度也就恭敬起來。
而那邊的儂池高等安南使節團,見得那神駿的龍種雪玉驄,不由心頭大駭。
他本以爲這只是楊璟的擅自行動,誰想到楊璟轟平了揚州園,大宋皇帝陛下竟然御賜如此神駿的寶馬!
這麼說來,楊璟的意思便該是大宋皇帝陛下的意思,若自己這個正使不能審時度勢,認清楚眼下的局勢,只怕陳氏王朝就有覆滅的危險了!
他們如果投降蒙古,無異於引狼入室,蒙古人只會如同使喚大理人一樣,讓他們這些安南人頂在前頭當炮灰。
可若投降了大宋,皇帝陛下或許還會冊封他們的國主,甚至開通邊市,豈不見高麗大理等諸國,接受冊封之後,與大宋貿易往來,賺得盆盈鉢滿。
他們可是親眼見過矮腳虎大炮威力的,而他們收到的消息是,神火營已經是禁軍建制,上萬人的規模,大炮火槍更是不計其數,早已不是以往羸弱的大宋!
若自己真的不識時務,大宋的火炮火槍掃蕩之下,安南根本就做不到兩頭觀望,即便不想幫着抵禦蒙古人,也絕不能投降蒙古人,否則大宋的怒火,或者說楊璟的怒火,他們根本就無力承受!
儂池高看着儀門外的一切,低聲朝副使叮囑道:“記在袍角,明日便回去稟報陛下,切不可投降蒙古!”
此時楊璟正好往身後掃了一眼,只是朝儂池高笑了笑,心說趙昀果然配合,御賜這匹馬,可總算是把這些猴子給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