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唸的夜合院本就小,若是人還多些,也不顯得冷清,可一個兩個都出去了,那一個人靜靜躺在牀上,卻無端的添了些孤寂的感覺。
牀邊矮榻上的野葛湯不知何時已經變涼,文太醫又從太醫院讓人煎了碗醒酒湯就親自送了過來。
他進來時,那個本該醉的毫無知覺的人已經愣愣的坐在牀沿。瘦削的手指,一點點摸着自己的嘴。
“殿,殿下……”文太醫看到他總覺得有些心虛,就算被他用溫和的笑容對視,他也覺得會忍不住想要朝他跪下去。
“這是剛熬的醒酒湯!”文太醫瑟縮的將碗舉起,只是坐在牀沿的人並沒有接過去。
他端的老手都有些發酸,忍不住擡頭看去,卻見他怔怔的拿起矮榻上那碗已經涼透的野葛湯,一口一口,慢慢的喝着。
“殿下,那樣喝對身子不好!”他一急,慌忙想要阻止,樞念看他一眼,溫和笑笑,“沒事,我愛喝!”這個人,漆黑的眸,像是黑的發亮的曜石,眼中一派清明,哪裡有醉酒後的迷離無神。
文太醫被他的回答僵了僵臉,他有些無力的想,好吧,這要是喝涼東西喝出病來,可不能怪他。
等樞念喝完了野葛湯,似是才發覺他有些僵硬的捧着碗,那蒸騰出來的熱氣瀰漫開來,幾乎將他灰白的發抖染成一大片白,他有些不意思的起身接過,笑道,“有勞文太醫了。”
“這是應該的!”文太醫輕嘆了聲,方纔看過去,“喝酒傷身,殿下……”
“我沒事!”樞念雙手捧着那泛着熱氣的醒酒湯,眉眼溫潤似水。
文太醫看着,都說君子端方,溫涼如玉,這個六皇子溫和起來,一笑都讓人如沐春風,就是他的眼睛,當真是漂亮,連當年的玉妃娘娘與之相比怕是都要黯然失色。
“對了,父皇最近如何了,可有好些!”
“皇上近日胃口好些了,也能吃進去一些東西了。”文太醫聽他問道汩塵,慌忙答道。
“聽說最近父皇特別喜愛吃御廚的玲瓏細面,能吃些也總比什麼都不吃要好!”樞念聞言,微微鬆了口氣,“父皇爲國事操透了心,也該好好享享晚年,也要麻煩太醫多多照顧了。”
文太醫忙擺擺手,“這我可做不來,我人老了,皇上那裡,可一直都是羅太醫在忙着看護。”
兩人在那裡細細的又說了會話,文太醫無意中提到了樞唸的外祖父蘇年成又是一陣唏噓,最後也是樞念看他有些疲累,體貼的讓他回去,又擔心他一個人走路有些磕碰,索性披了件外袍要送他回去。
“別別別!”文太醫慌忙擺手阻止,“殿下喝了酒可不該吹風。”他朝他鄭重拜了拜,“我……我對不起殿下,也對不住蘇老將軍,殿下以後若有什麼吩咐的,便派人告知一聲,老夫定會……哎呀,慚愧哇!”
“太醫,這是應該的。”穿了寬大黑袍的男人,笑起來有種溫柔的強硬,讓文太醫不好拒絕,最後還是讓他送了自己回了太醫院。
樞念從太醫院裡出來時,天也亮的差不多了,有來的早的大臣已經開始往金殿處的偏殿而去,準備早朝。
他站在一處牡丹花前,伸手捻了一片花瓣,細細看着,眼中的溫柔讓路過的宮女不由自主的紅了臉還忍不住偷偷回過頭來望,卻沒來得及看路,‘砰’一雙撞了人。
“呀,柳大人,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她慌忙跪下身,卻被柳昱邪笑着調戲
了番才放過。
“真是,一大早就來這裡勾女人!”柳昱說話說的輕佻,話中全都是對樞唸的不滿,但樞念也只是溫和的欠身一笑,就不再理他。
柳昱緊走幾步站在他身邊,歪着他瞥他一眼,“聽說你昨晚喝醉了?”
樞念將那牡丹花瓣死死一按,慢條斯理的一點點擠幹了裡面的汁液,笑的淡淡,“我沒醉。”他笑着看向柳昱,“我很清醒。”夜裡他做過什麼,那人說過什麼,他都清清楚楚記得,他哪一次在別人面前喝酒,有醉過?
柳昱怔了怔,有些不自在的別開了頭。
樞念看他的手向牡丹花伸去,眼神暗了暗,忽地開口,“樞念聽表哥說過,以前柳大人似乎是棲梧街頭一霸,也不喜歡唸書,更不熱衷功名,如今怎麼會?”
柳昱的手一僵,眼中的輕狂飛快的散去,連目光也是迷離,怎麼會想要考取功名,怎麼會想到要從柳昱變作柳大人呢?他……也不過是,想要離那個人近一些罷了。
曾經的柳昱,街頭的一霸,柳父柳母聞之嘆息,看着頭疼,走在街上,無不是人人見而頭疼,就算是他最後流連到了青樓,向來都是風流不羈,舉止輕狂。父母在他身後不停的替他收拾殘局,而他就跟着他那羣所謂的酒色朋友稱霸一方。
只是當父親的布莊倒閉,他從柳少爺變成舉債萬千的過街老鼠。從前的朋友一個個離去,說愛他到了骨子裡的女人轉瞬間變了面目,轉眼就上了別人的牀。
柳母在榻上餓的不行,他跪在別人面前,只是祈求一口得以餬口的熱粥,可惜都沒人能施以援手。
是那個人,就那麼怔怔站在他面前,過了許久,才蹲下身看着他,她身邊有人在喚,郡主快回去吧;她身後的馬車裡,也有個嬌俏的聲音帶着藏不盡的厭惡,“紀雲卿你又做什麼?不要盡在身邊養貓養狗!”
柳昱曾經也是有錢人,也清楚有錢人通常喜歡玩什麼花樣,他冷笑着盯着那個唯一肯停下來看他的人兇狠的瞪眼,那個人卻笑了,“這樣纔像是一個人!”
“一味卑微做什麼,什麼都是靠自己得來的,爭不過,就搶,搶不過,就奪,只要不傷天害理,不人神共憤,想做什麼便去做。”她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無意中捏起的拳,笑了笑,“總有一天,你也可以像我一樣,這樣倨傲的看着跪在你腳下的人。”
有些人是天生如此,而他柳昱有從高處摔下來過,更明白高處的滋味,雖不勝寒,卻當真食髓知味。
他不知道爲什麼,就起身跟着她們的馬車走。
一直跟在她身邊的侍女見了,把他招過去,讓他在別院裡當長工。待的久了,他才知道,這裡除了他,還有一個叫葉倚琛的少年,像是個巨型的小狗般,總喜歡跟在雲卿的身後,彷彿在她身後,纔有安全感。
他那個時候嗤之以鼻,不知情起卻不料情根已深重。
那人其實很聰明,有次無意發覺他對於斷案有些天分,便常會有事無事拖着他找些卷宗看,他白日要在北至王的別院裡幹活,晚上便同她一起看看書,這樣的日子,直至他金榜題名,直至葉倚琛跟着雲蓮離去,而真真切切的消失不見。
流淌在他身邊的那株高潔牡丹從此黯然入宮住在水閣。他不想就此錯過,不甘心只成爲她一生浮光掠影的過客,求學,科舉,不平而鳴,他追尋着所愛戀的那個雲端之上的人,一步一步往上爬,所想的也只是近一些
,再離她近一些。
從此他柳昱已是端宥最年輕的尚書,她卻已經離他越來越遠。
他萬花叢中過,她不會在意,他流連青樓,她亦不會蹙一蹙眉頭。
生平第一次流淚,他藉着醉酒強行掐住她的雙肩,一遍遍問,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你喜歡的人,不是我!
可那個人只說了一句,他便再沒什麼話可說:倚琛跟雲蓮走的那晚,我去找過你!
那晚,他在做什麼呢?
那晚於他,是他官場上最重要的一晚,他正陪在刑部的老尚書在青樓胡鬧。若是老尚書能高興,那麼下任尚書人選,便是非他柳昱莫屬。
他記得有人在他耳邊小聲說着,雲卿郡主,還問他見不見,他只是想,要得到尚書的位置,至於雲卿,今晚以後,他能離她更進些,以後的相伴的日子,會越加的多,便拒絕了。只是卻不知,這一拒,將那個人從此推開。
他離她越近,而她的心,卻越來越遠。
身邊的樞念在說些什麼,柳昱已經不知道,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無可自拔,從柳昱到柳大人,他什麼都有得到,名利,權勢,地位……可是如花美眷,越高的權位在他心中都再沒了誘惑。
他得到了別人豔羨的一切,卻失去了那個他最想得到人的心的可能。
“柳大人……”忽然有隻手拍上他的肩膀,樞念微微眯起雙眼,“想什麼呢?”
柳昱苦澀的搖搖頭,從人羣中看到徐祁煙的身影,對着樞念點點頭,便朝着祁煙走去,“六皇子身子不適,聽說三皇子親自發話,免去你的早朝,我們比較命苦,還是得去站着。”
他走了很久,樞念還站在那叢牡丹花前若有所思。他不管柳昱曾經有過的過往,從前的他不管,他要的,只是那個人在身邊,不在乎過程,只注重結果。只要能將她身邊的人一個個趕盡,不擇手段他也做得到。
回夜合院前,他抽空去了趟太醫院。文太醫已經出宮回府,羅太醫那裡,已經開始忙活起來。
看到他來,羅太醫慌忙起身,將他迎進來。
他已經聽說文太醫有替樞念診過脈,還聽他說了,那個時候雲卿也在,他便有些坐立不安。
“殿下,若是郡主問起來,三年前怎麼沒和她說,這,這可如何是好?”
“你知道該怎麼回答,是吧!”他輕輕笑了笑,“若是她問起來,有無辦法根治,你也該清楚怎麼回答。”他笑着瞥了羅太醫一眼,將他奉上的香茗輕輕啜飲,“畢竟羅太醫,是宮裡公認醫術高超的那位,文太醫說了沒有辦法,也許你有!”
羅太醫怔了怔,臉上閃過苦笑,“我從殿下發現中毒那會就開始研製起解藥來了,只是殿下,明明有辦法清除,爲何不肯用我的辦法?”
“也沒什麼!”他說的輕描淡寫,目光迷離的,望向冷宮的方向,“那種痛,正好可以提醒我,我和母妃受過的,永遠也不會忘記!”
羅太醫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手腳開始冰涼起來。
秋閣一向寧靜,只是主人卻心頭煩悶四起。
阿達從宮外匆匆趕回,有些驚慌的跪在他腳下。
“還沒找到嗎?”寒秋恨恨的捶了下沒有知覺的腿,風璃那個丫頭,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竟然從阿達手上逃了開去,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跑到哪裡躲了起來,要是撞到了樞念手裡,也不知道會不會剩下骨頭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