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單洙安排在廣陵郡接應的人飛鴿傳書過來,言說並沒有見過公子出現,彼時單洙已在藥廬裡爲蕭晗研製解藥三天三夜,聞言,胸中一陣激盪,連日來種種鬱結在心頭再憋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而經他救治的葉寧,也終於艱難醒來。
他攥着單洙的手,費力的一字一句說道,“尺素……不是蘇湄,她是假的……是南昆祁風璃的人……”
那斷斷續續的話語像是幾道驚雷炸響在單洙耳際,他身形踉蹌的退了幾步,伸手扶在門上才勉強站定,腦海倏忽閃過他們遇到尺素的種種,那個女人似癲似瘋的樣子騙過了自己,竟讓她……這樣傷害蕭晗。
“找!都去給我找!”
那個人本就沒有幾日好活,身體的毒素在近日更是加快擴散,現在更是被尺素帶到不知哪裡去,如果不盡快找到他,他根本不敢想象會出什麼事。
出雲樓亂做一團,葉寧當機立斷讓老鴇關了門,一邊派了人四處去尋蕭晗和尺素,另一邊,卻是找人給雲遊在外的樞念和雲卿遞了消息,要她們速速回來。
這消息自然被守在出雲樓的幾方暗探得知。
“豈有此理,白素這個賤人,竟敢忤逆哀家。”祁風璃恨恨的一掌拍在案上,保養得宜的面孔已經扭曲到了猙獰。
溫茗笑眯眯的搖着扇子,“這蕭晗長的既隨念帝又隨紀雲卿,也難怪咱們的白素會爲了他違抗太后的命令啊。”
“閉嘴!”祁風璃冷冷剜他一眼,命人一定要找到兩人。溫茗見她這般動作,嘖嘖嘆道,“我也該去給咱們的桑帝報個信,好讓他知道對他死心塌地的‘蘇湄’移情別戀,跟着蕭晗跑了,哈哈哈……”
靜謐深宮。
莫桑手執白子,冷靜的盯着棋盤上的形勢,猶豫不決。溫茗眉眼含笑,五指把玩着掌心的黑子,忽然在一個地方按落,“皇上在想什麼?”
“馬上要見到故人了,朕心裡激動。”莫桑似笑非笑,跟着一子按落。
溫茗擡手端起一旁的茶盅喝一口,接着放落一子,“聽說蕭晗失蹤,單洙吐血。”
“朕以爲你會擔心你那師傅。”莫桑眉色不動,讓人看不清他心裡的想法。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若是他死了,我倒是可以在他靈前披麻戴孝。”溫茗吃吃笑着,俊臉上看不出是哀傷還是高興。
莫桑輕輕哼了聲,外邊忽地有人通報,“皇上,南昆使者求見!”
溫茗手上動作生生停下,下意識皺了皺眉,顯然這一茬並不在他意料之中。莫桑施施然笑了起來,一掌推開了棋盤,歪頭看一眼溫茗,道,“你說,這使者,朕是見還是不見?”
溫茗聞言慌忙跪下,“溫茗不敢。”
“得了,做這樣子給誰瞧呢。”莫桑隨手把玩着棋盒裡的棋子,聽着那‘嘩啦啦’的響動,不知怎麼的就笑了起來。
“自從聽到蕭晗失蹤的消息,皇上的心情就一直很好。”溫茗眯着眼擡頭看他,輕搖着摺扇,“皇上放出消息來,是想見那兩個人吧。”
莫桑並不回答,只是勾着脣角,手指在被磨的瑩潤的棋子間來回穿梭着,“多年未見,朕……還真是想他們了,也不知那兩個人,過的好不好。”
“能得皇上在心裡這般掛念,他們便是不好也該感恩戴德了。”溫茗一笑,忽地收起摺扇,面上難得帶了認真神色,“皇上真不打算去見一見南昆來的使者?或許會有意外的驚喜也說不定。”
“去見一見也無妨。”莫桑懶懶的拋下手裡的棋子,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在轉過拐角時突然冒出來一句,“若是找到了蕭晗,先留着他的命,朕,自有用處。”
溫茗一愣,既而微微一笑,“溫茗,遵旨。”
韶華殿裡,南昆使團一行四人,早已等了多時。兩名年紀較輕的人等的沒了耐心,正四處踱着步,時不時的往外頭瞧上幾眼。有一人實在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的回頭對上坐在角落裡閉目養神的祈風璃道,“太后,這皇帝也欺人太甚,竟叫我等在這裡等了好幾個時辰。”
祈風璃擡頭看他一眼,低叱道,“閉嘴。”
那人噎了噎,有些不服氣,可終歸不敢再做聲,氣哼哼的在位上坐下,跟祈風璃比鄰而坐之人衝他微微一笑,柔聲寬慰他,“你且耐心等等,這裡畢竟是人家的地方。”
“那也不該怠慢了我們。”他癟癟嘴,聲音又輕了幾許。
“你要想想,我們有什麼資格能讓人家怠慢不得。”祈風璃睜開眼來,輕蔑一笑,“彈丸小國,能讓我們在這等上幾個時辰還算人看得起我們。”
“太后,您說這話臣可不愛聽了。”看起來頗爲穩重的一人終於耐不住開口,“南昆是小,可太后也不該妄自菲薄,他蕭家,當年也不過是區區數十人,馬上得來的天下……”
他話音未落,已經有人扯着嗓子喊了開,“皇上駕到。”
幾人對視一眼,都斂了臉上神色,看向殿外。
只見一襲玄色錦袍一拐,便施施然往這裡走來,那人俊美風流,脣邊雖是勾着笑,可那眼神冷鶩,一眼便知這人並不是什麼好相與的。
“皇帝陛下萬歲。”南昆三人朝莫桑行得是使臣對聖上行得跪拜之禮,祈風璃起身朝他欠了欠身,微笑道,“見過桑帝。”
莫桑跟着客氣一笑,顯然早就收到祈風璃到了帝都的消息,他越過衆人,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上首,纔對祈風璃點點頭,“祈太后不必多禮,你們也起來罷。”
眼見那幾人面色各異的起身,莫桑又笑了,他今日心情極好,因此也毫不吝惜自己年輕而又充滿魅力的微笑,“若是早知祈太后親自前來,朕便是放下手頭的事,也會趕來相見。”
明知他那會是故意忽視,還和溫茗悠哉哉的下了幾盤棋,祈風璃心裡有怒不能言,也跟着一笑,“桑帝爲國操勞,實是百姓之福。”
莫桑謙虛一笑,慢悠悠開口,“不知祈太后前來棲梧,所爲何事?”他並不想和這個女人繞多少彎彎。
祈風璃倒是滿意他的開門見山,也不再遲疑,朝人使了個眼色,來人極爲識趣的雙手捧上了一副畫軸。
莫桑身邊的小太監慌忙接過,捧到他跟前,爲他慢慢展開。
這畫軸,卻是位清純可人的女子,面貌雖稱不上傾國傾城,但那雙眼卻極有神,水靈水靈的,煞是有活力,畫這副畫時,她似乎正想着什麼開心事,雙眼彎彎的含着笑,帶着些許期盼和幸福的神色,他的雙眼微眯,擡頭看向祈風璃,“這是?”
“小女白芷。”祈風璃在座上笑着回答,看着畫中女子,面上帶着爲人母親的慈愛,她頓了頓,似笑非笑的又接道,“說來慚愧,哀家這個女兒甚是頑劣,先前跑出去玩時,也不知是結識了哪家公子,自此失了心藏了愛,回宮後天天纏着哀家要將那位公子招爲駙馬。”
“哦?”莫桑聞言面上笑意愈深,接着她的話頭下去,“難道是朕這帝都裡的公子哥兒?”
祈風璃微微嘆息,“可不就是,說來桑帝應該也知道那個人。”
莫桑一愣,這倒有些有趣了,他知道的人,難不成是溫茗?但細想一下又覺得不對,溫茗從小在南昆長大,必是和那個白芷公主熟悉的很,那公主要喜歡的話,早喜歡上了。
祈風璃看着他疑惑的樣子,意味深長的一笑,“那位公子姓蕭。”
莫桑聽她這麼一說,心頭一時急跳。
“單名一個晗字。”優雅的吐出最後一個字眼,祈風璃笑着看上首臉色陰晴不定的莫桑,頗爲鎮定,“哀家此來棲梧,就是想促成這樁婚事,以求我南昆與端宥成秦晉之好。”
莫桑手上的動作一頓,臉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滯,之後又慢慢笑了開來,“祈太后真是個好母親,只是聯姻之事派個使臣過來便好,犯不着親自跑一趟。”
祈風璃聞言低笑,塗了丹蔻的指甲在莫桑眼前晃過,無端的讓人眸光一緊。
“哀家原本也是這麼想的,只是想着棲梧故人頗多,哀家又着實想念的緊,也就這麼過來了。”她笑着,從座上站起身,“倒是給桑帝添麻煩了。”
莫桑跟着站起寒暄着說了幾句,之後風璃便以要去拜訪起居舍人的理由先行離開。看着那一行幾人的身影消失不見,莫桑的眉狠狠一挑,眼裡已帶了些許狠色。祁風璃這是要讓他用蕭晗來換得和南昆的相安無事。
溫茗早在暗處將幾人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此時他神色輕鬆的走到莫桑身邊,似笑非笑道,“如今看來,蕭晗此人,倒是香餑餑了,誰都想要。”
垂放下來的手一緊,莫桑眼裡陰霾一片,他這輩子
,最恨的就是這種無能爲力的感覺,明明一切都掌握在你手,可是往往瞬息之後,你就已經從高高在上的勝利者變成被人踩在腳下的寇,敗的一敗塗地。
不管祈風璃有要聯姻的這個念頭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莫桑都下了旨意命人尋到蕭晗,之後又暗地派人注意祈風璃在帝都的行蹤,但每日得到的密報都是祈太后去拜訪了某某某,又與某某暢所欲言,那日又同誰去郊外踏青……動作頻繁的,比之當初的雲卿還要來的讓人礙眼。
“她這次,去了丞相府。”溫茗手裡捏着張紙,臉上含笑,回頭衝着莫桑道,“還真是把棲梧當成了她的南昆。”
莫桑的臉色陰陰的,硃筆在奏章上狠狠一點,便擡頭問道,“可有找到蕭晗。”
溫茗搖頭,頓了下又道,“也不知蘇湄爲何如此,祈風璃要她將蕭晗帶過去,她最終也改了主意,原先我有些想不明白,但有時候深想下來,也不是說不通的,女人啊……最是心軟,沒準這些天的相處,她的心又多了一個人的位置。”
“砰”的一聲重響,是硯臺被掃落在地的響動,屋外的太監聽到聲音有些焦急,卻不怎麼敢進來。
溫茗看了眼外面,悶聲笑了起來,“這人啊,當真奇怪。”
“滾!”莫桑冷冷的看着他,“是誰給了你的膽子,敢在朕的面前胡言亂語。”
“朕能忍你一次兩次,卻忍不了你的三次四次。”
看出這人是真的生氣了,溫茗也不敢再撩撥,只謙卑的躬了身,面上露出溫順的笑容,“那麼,不打擾皇上了。”
出門後都還能聽到裡面發出的鈍響聲,守在外頭的太監還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讓他覺得是可憐又好笑,他微微仰着頭看天,天上晴空萬里,就連浮雲都不能看見幾朵,他吃吃笑了聲,有些不明白自己這些年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
怔怔的伸出左臂,臂上有一個猙獰可怖的傷口,年少時指天指地怒罵不公,也曾傾盡所有隻願被人正視,然而曾經的堅持,一旦有了懈怠,便立刻被紛擾俗世擊的潰不成軍,阿孃,兒子已經撐不下去了。
眼前閃過某個桃花細雨後的清晨,少年持劍傲立,瀟灑揮姿,靈動若仙,直到此時此刻他才能夠確定,自己是有多羨慕多嫉妒蕭晗。
如果蕭晗知道溫茗心裡是這種想法,恐怕心裡也不會有什麼波瀾,於他來說,根本就沒把溫茗蕭莫桑之流的放在眼裡。
只是這世道永遠都是這樣,你在意的傷你至深,你不在意的,又偏偏掛你在心。
秋日的祈安鎮永遠比不上春天來的生意盎然,尺素不眠不休的趕了幾天路,馬車終於快要靠近她與蕭晗初見的地方。
蕭晗靠在馬車壁上有些沉默,他的臉色幾近蒼白,曾經俊秀之色如今染上了些許疲色,他憑着動靜看向甩着鞭子的尺素,手微微抖着,伸到眼前揮一揮……黑的,黑漆漆的一片。
薄而乾的脣緊緊抿了起來,他嗤的笑了聲,聲音帶着平靜,“你要帶我去哪裡?”
尺素揮着馬鞭的手一頓,片刻後更加用力的甩了起來,“駕……”
不一會馬車就停在了他們原先呆的小院,這院落被保存的很好,顯然是有人經常會來打掃,尺素猜想大概是老於,她利落的跳下馬車,對着靠着馬車壁看來十分虛弱的蕭晗笑道,“我帶你回來了,喜歡嗎?”
她見蕭晗只是平靜的看着自己並不說話,這讓她下意識心中一慌,忍不住想靠近他,他卻突然開口說了話,他說,“尺素,你想要的是什麼?”
尺素一愣,纔想回答,他便慢慢接了下去,“你的醫術是我教的,你以爲我發覺不了那魚的變化,又或者,你以爲書生和魚精的故事……我爲什麼要那麼在意?”寥寥幾語卻讓尺素整個人震在當場,身形微微顫抖,原來他都知道,都知道……
“我……”她上前一步想要解釋,他卻已是靜靜笑了起來,“是我妄想,以爲努力試着喜歡你就能讓她漸漸忘記十年的痛苦,卻原來,最天真的是我。”他說着,手扶着馬車壁跳下車,卻因爲虛弱的身體和已經看不見的雙眼一個踉蹌,一下子跌在地上。
“蕭晗。”尺素驚呼一聲,衝到他跟前想解釋自己根本不是蘇湄,只是她才靠近他,他就已是狠狠甩開了她的手,摸索的站起身,再踉蹌的朝前走。尺素呆呆愣愣的僵在原地,“蕭晗,你的眼睛……”
“如你所見。”他停住腳步循聲看來,慢慢笑道,“看不見了。”
對於蕭晗能夠回來,老於算是最開心的一個人了,雖然再次回來的蕭晗變好看了,腿也不瘸了,可如果能夠選擇,他還是希望他是原來那個長相平凡只能坐在輪椅上說些壞心話的男人,至少那個時候,他的雙眼,還是那般有神采的眼,一婉轉一擡頭間,都是勾煞人心。
哪像現在,明明你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卻還是微微笑着,望向發出聲音的地方跟你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話,“老於,你站那麼遠做什麼?”
老於驚的一下子捂住了嘴,他猶豫的伸出手在蕭晗眼前晃了晃,那人卻依舊沒什麼反應,仍望着一個方向,露出好看的笑容,“怎麼不說話?”
“你,你的眼睛?”老於在他跟前蹲下,一雙手顫抖的按在他膝上,他看蕭晗略略皺眉,立刻想起這人的潔癖,慌的鬆開手,顫聲問他,“眼睛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就瞧不見了呢?”
“眼睛啊……”蕭晗勾脣笑了下,眼瞼慢慢垂下,長長的睫毛像刷子一樣落了下來,老於只覺得心裡癢癢的,又有些酸,他聽到他的聲音帶着令人心疼的輕鬆,“毒壓制不住了呢,就開始往身體裡走。”他笑了下,摸索着尋到了老於的臉,認真的描摹着,聲線清冷之中帶着絲絲想要安撫人心的柔軟,“看不見了也沒有什麼,人還在就行。”
老於哽咽的嗚了聲。
尺素站在樹下靜靜看着,一雙手無意識的絞着衣襬,她的牙齒輕磕紅脣,死死咬了一圈。
午後的陽光明媚暖薰,還透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她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直直的往心臟逼近,那人曾笑着捏住她的下顎將她拉的極近,曾捉着她的手從眉間落下,慢慢劃過胸膛,走過手,劃過腳,他笑的美麗卻又生生的殘忍,他說,“現在是眼睛看不見了,再接着就是手會變得無力,慢慢萎縮,跟個枯枝似的難看……”
“尺素姑娘,尺素姑娘……”身體忽地被人搖動,尺素一驚,猛地擡眼看到老於紅着眼,小聲的對自己說道,“我去給他蒸些他愛吃的包子,就麻煩尺素姑娘看着他點。”
尺素怔怔點頭,目光卻一直鎖着那個撐着下顎不知道在想什麼的人。
老於覺得她倆自從回來後就古古怪怪的,他心中奇怪卻不敢問出口,只好嘆着氣去幫蕭晗弄吃的,他想這個人不管怎麼變,還依舊是當初那個喜歡吃自己做的包子的人。
眼睛看不見了,身體其他感官就變得分外敏銳起來,耳邊聽得老於的步子漸漸變遠,而有一個人的腳步在躊躇着靠近,他眉尖一蹙,手扶在椅子扶手上就要站起來。
許是起的太快,他身形一個踉蹌,人就向前衝去,尺素慌的忙一把扶住他,焦聲問道,“你要去哪裡,我扶着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蕭晗推開她的手,憑着感覺撐住了一旁的樹,待站穩了才慢慢放下手,按照記憶中的感覺,慢慢朝屋裡走去。他儘量走的穩慢,那背影瞧來,幾乎看不出他是個瞎眼的人。
尺素瞧的心酸,忍不住上前從背後抱住了他,哽咽了聲音,“蕭晗你別這樣,別這樣……”
蕭晗的身體一僵,他覺得女人柔軟身體似有千斤重,壓迫的他喘不過氣來,曾經把一顆心剖出來給她,卻最終不過是一場笑話,他的手擡起,準確的按在尺素手上,然後緩緩用力,將她的手推了開去。
耳邊她的聲音近在咫尺,他輕輕的靠過去,目光溫柔而又清和,他甚至還笑了笑,脣角微勾起的弧度,透着濃濃的自嘲,“是你讓我知道一顆心被戳的千瘡百孔是什麼滋味,我要感謝你,呵……贈我空歡喜。”他說着,再不管她,大步朝前走去。
“蕭晗。”尺素死抿着脣,喊了他,只是那個人的背影決絕的像是根本不會再爲她停留,她死死閉上了眼,孤注一擲般,“我從不曾愛過蕭莫桑,也並沒有與蕭葉寧有過糾纏,我白素活了這麼久,只同你那般親近過,南山與你相守,出自我真心。”
守了這麼久的秘密,終於被說了出來,而蕭晗……也在這句話後停住了腳步。
尺素眼中泛出眼淚來,一步一步靠近他,“我被養來,只爲了靠近你,爲了接近你,你去哪裡我便追到哪裡,可無數次,我都與你
錯過,直至到了祁安鎮,我自己敲折了腿接近你,利用蘇湄和蕭莫桑蕭葉寧的糾纏打動你……”她說到這裡已是心尖一觸,心口生生疼了起來,顫抖着手撫上臉側的臉皮面具,將那屬於蘇湄的臉一點點剝離下來,慢慢顯露出屬於她自己的臉。
那是張多日不見陽光,太過蒼白的臉,五官清秀,雙眼卻幽深的像是沒了星子的夜空……
他卻已沒了耐心,腳步不停的離開。
這個女人,哭也好,笑也罷,裝瘋賣傻也不過是步步設局,要將自己來折磨,呵,怎可再信?
之後的數日,蕭晗周身似築起一道無形的門戶,阻止着尺素的靠近。因爲毒發,他的身體快速的消瘦下去,依稀可見眉間額骨。尺素急的不行,想方設法的幫他調理身子,可蕭晗自己就是醫者,自然清楚自己這毒,恐怕是無藥可醫。原先還能壓制,如今……卻是如破了閥的水,肆無忌憚的遊走在了全身。
他想讓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好,更是將她安放在骨血中妥貼寵護,卻原來幾個月的時間,終究比不過她的別有用心。
鼻尖忽地嗅到一陣魚香,蕭晗身體驀地一僵,片刻後便聽到尺素有些猶豫的喚道,“喝點魚湯吧,我看你前些日子都沒怎麼好好吃,再這麼下去,身體……”
蕭晗緩緩閉上了眼,懵然想起那日在南山,她指着那水塘中魚兒歆羨嚮往的模樣,伊人如花笑靨似在眼前,他卻只覺得這一刻心中,對這個人的所有期待都化作幻影在耳邊一個個輕嗤破碎。
她的武功是自己所教,她的醫術也是他所授,這世上,論醫術他不會輸給哪一個,天下藥草毒物他哪一個都能分的清清楚楚,真當他弄不明白什麼是毒什麼是藥麼?
是他活的不耐煩,所以明知那魚會加快自己毒發還笑着嚥下;是他終究信她心中有自己幾分,所以用那書生和魚精的故事試探,明知她在騙自己還裝作懵懂遺憾模樣。孃親和爹爹從小便告誡自己要小心女人,卻原來……終歸是他太過天真。
他越想越是好笑,卻也不打算委屈自己,縱情大笑出聲。
尺素身形微微一晃,顫聲道,“蕭晗……”
“怎麼不過來,恩?”蕭晗微側了頭,面上含了絲絲譏誚,“你親手下的軟骨散怎麼還不能讓你放心。”他低低一笑,眉間輕展,眸間暗色說不得的令人心悸,“再說,我這個樣子,你讓我如何喝湯?”
尺素略一遲疑,片刻後終於上前,半蹲在他跟前,舀了湯輕輕遞在他脣邊,柔聲道,“稍稍有些燙,你小心些。”蕭晗並不說什麼,只是似笑非笑的循聲看她,慢慢張嘴,將那湯含了下去,說的似有深意,“這魚的味道,終歸比不上南山的鮮美。”
尺素的手輕輕一顫,那重舀起的湯汁四濺,好幾滴落在蕭晗膝上,他是個極愛乾淨的,當下便有些不悅。尺素慌忙拿絲巾去替他擦拭,卻被他嫌惡似的避了開去,她當下僵着手頹然半坐在地。
這個人是極溫柔的,對你好時能將心掏出來給你,只是,一旦他抽身離去,卻也是最殘忍的。
蕭晗見她半天沒有動靜,不以爲意的笑了下,“過來扶我下,髒死了……”他一副想去換衣裳的樣子,歪着頭的模樣有幾分無辜,“你放心,我中了軟骨散,根本動不了你。”
下意識的咬了咬嘴脣,尺素臉上浮起一抹蒼白的笑,她輕輕唉了聲,從地上坐起身就朝他湊過去,原先還有些謹慎,可看他軟綿無力的樣子也就放了心,將他扶着往裡屋走。
走了不到幾步她腹部忽然被絞了似的,她痛苦的叫了聲,忍不住放開蕭晗捂住了肚子。蕭晗的身形微微一晃,右手已是準確的扶住了門。
“蕭晗……我,我肚子痛……”尺素從來沒有這麼痛過,即便是那些瘸腿的日子也沒有這麼難受過,她朝着蕭晗伸出手,幾乎語不成聲,“蕭晗……”
蕭晗聽着她的聲音,慢慢的垂下臉看着,他靜靜的聽着,聽她斷斷續續的喊着自己名字,痛苦的呻吟聲卻越來越大,曾幾何時,便是路邊的乞丐哀叫一聲,他即便再怎麼不在意,也不會無動於衷,可這一刻,彷彿這個女人的死活都與自己無關。
他蕭晗予人的好,一直由他自己捏着,收放自如。
“我知道你很痛。”他輕輕笑了起來,眉間暈染開的笑意,比那開在三月三的桃花還要豔麗,“韶華之毒,你是第一個試的。”他倚門而立,幾乎看不到尺素眼裡的絕望,“你看,你騙我這麼多次,我送你韶華入腹,如此,再公平不過。”他說着,緩緩轉身,這些年,兄弟,父母,良師,益友,就連背叛了自己的愛人,他都有了,也該不枉此生了吧?呵,他原先捨不得死,如今卻覺得自己死了,倒是對所有人都好,那樣,單洙不必被困在自己身邊,娘和爹也不用爲了自己四處奔波,就連是葉寧,都能活的開心些。
“蕭晗……”身後尺素的聲音虛弱的不成樣。
他腳步略頓,脣邊揚起一抹笑來,“從此這繁華三千,你尺素於我蕭晗,再無干系,他日相見,便是你我拔刀相向之時。”說罷,繡了桃花的袖子一甩,人已是出了門而去,這天下,沒有哪個地方沒有什麼人能困住他蕭晗,除非……是他心甘情願。
尺素被那韶華之毒折騰的恨不得自我了斷,身體忽冷忽熱,眼前漸漸模糊,她看着那人的身影漸漸遠去,終於再撐不住頹然倒地。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一隊整齊的步伐靠近,聽到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湊在自己跟前,“喂,姑娘,你醒醒……”
半年後。
棲梧廣平王府。
“小姐身體裡似乎有兩種毒素交織,可惜老朽才疏學淺,看不出是何毒。”又一個大夫如此說道,這讓廣平王風博有些擔憂的看向安靜坐在樹下看書的尺素,他半年前帶軍歸朝,路過祁安小鎮事發現了她,原先他並不想把人帶會棲梧,可這人的模樣,長的有些像是一個早就失蹤了的人,雖然那人失蹤時,還只是個小小少女,他一時心動,認下義女,就帶回了棲梧。
“父王。”似乎察覺到他憂心忡忡的目光,尺素笑着擡頭,聲音柔軟的寬慰他,“女兒體內的毒並不礙事,女兒的身體自己知道。”
風博大爲頭疼的拍了下頭,纔想說話,管家已經匆匆忙忙跑了過來,哭喪着一張臉,“王爺,王爺,郡主她,她跑了……還有三天就是郡主大婚之日,這可怎麼辦是好啊。”
“你說什麼?”風博氣的大吼一聲,“找,派人給我找回來。桑帝賜的婚,她顧自跑掉,這是要我廣平王府滿門陪她遭罪啊!”
管家嚇的一疊聲道,“老奴這就去找,這就去……”
只是廣平王府全府出動,都不曾找到郡主,眼見婚期便在明日,風博越加沉默,已是開始準備明日便去殿上領罪,廣平王府看不得他這樣,日日抹淚,一時想着聖旨上說是郡主賜婚,可沒說是什麼郡主,她們府上,如今不正好有一個廣平王義女嗎,想到此,她狠狠咬了咬牙,便帶着人匆匆到了尺素院子。
廣平王妃一見着尺素便哭着叫了聲阿素,便要給她跪下,“求你救救王爺,救救我廣平王府……”
“王妃……”尺素幾時見過這等陣仗,慌忙去扶她起來,“這是怎麼了?”
王妃身邊的丫鬟將事情斷斷續續說了來,聲音帶着哭腔,“郡主私自逃婚是抗旨,若明日沒有廣平王府的郡主出嫁,王府,王府怕有大罪……”
“阿素,求你……”王妃幾乎要跪下來,“你是王爺認下的義女,同樣是郡主……”
尺素並不是個蠢笨之人,已是明白過來,她怔怔的看着哭的似個淚人兒的廣平王妃,擡頭也不知看向哪裡,“好……”
翌日,滿城喜慶。
重新開張的出雲樓上,蕭晗同葉寧單洙對席而坐,經過半年的休養,他的身體還是有些消瘦,養不回先前的健壯,一雙眸子在歷經背叛後再難有讓人臉紅心跳的旖旎情致,只餘讓人心驚的冰冷,只不知他的身體到底是如何了,這些日子來倒是緩緩控制下來那毒素,竟連眼睛也漸漸能看清楚些東西,單洙爲他把過脈,當時很是遲疑的道,“你是不是吃過什麼?”
蕭晗搖搖頭,除了祁安鎮上尺素每日都給他熬製的魚湯,他再未用過其他。
正說話間,樓底下從廣平王府擡出的花轎已是悠悠擡向太傅府。
葉寧恨恨的盯着那擡花轎,寒聲道,“廣平王忠君,只服念帝一人,蕭莫桑當真以爲讓柳妃胞弟永清王娶了廣平王的女兒,廣平王便會衷心他這個亂臣賊子嗎?”
蕭晗似是並未聽見,一直閉着眼,只是等那歡天喜地的聲音漸漸小了些,他才緩緩笑道,“如果這親事……成不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