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畢,一大家子各自散去,花大義、花勇父子去了軍營,花二郎被逼着上了學堂,至於花吟則被花容氏叫到了後院的花廳親自教導琴棋書畫。
說來花容氏統共五個孩子,她卻獨獨偏疼花吟,除了與花大義同一個原因——兒多女少。還有個不能爲外人道的緣故就是,她此生到底是有樁憾事,閨閣之時,少女懷春,無不盼着將來能嫁個情投意合的俊俏郎君,從此後紅袖添香,吟詩作對。可花大義一介粗人,別說吟詩作對了,就連他如今識得幾個字也都是她教的。
但凡父母有了不能達成的心願都會寄託在子女身上,花容氏尤甚。此時她正坐在花吟對面,手中撫着琴,嘴裡卻說着,“娘教你,你別不向心學,總有你用的着的時候。雖然幺姑郡臨近金國,風氣粗野了些,但我大周皇城可是詩書禮儀之邦。且皇城之內,上至皇孫貴族下至平頭百姓無不喜歌舞,善書畫。雖然咱們家現在不濟,你爹看樣子將來也不會大有作爲,但你可不能因此自暴自棄。要記住,你外祖家畢竟是京城興安侯府,榮耀尊貴,你身上有他們的血脈,身份比這幺姑郡一般官宦人家的小姐可要尊貴的多。娘也思量過,待你再大些了,如果你爹還不能調任到皇城,娘就帶你去外祖家,無論怎麼着也給你求門好親事……”
花容氏說了許多在以前的花吟聽來或許是激勵的話,但對如今的花吟來說,只感覺無比的諷刺。
上輩子他們家道中落,上京投奔外祖家,花容氏本就是二房庶出,當時的興安侯是花容氏的大伯,而她親爹也在一年前過世了,母親雖然還在,可畢竟是妾室,一直受正房打壓。就這樣,花容氏去投奔根本是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後來門都沒讓進,給了十幾兩銀子就打發了。倒是花容氏的親孃偷偷跑了來,將體己的私房錢全給了她們孃兒幾個。在花吟的印象裡外婆長的極是貌美,雖然年過半百,可竟跟花容氏看上去一般年輕,挺和善慈愛的一個人兒,後來也沒過半年,不知怎麼地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花吟知道母親是一番好心督促她學習,不好駁了她叫她傷心,便只得耐着性子,裝作用心學習的模樣。可心裡對此是極其不屑的,經了上一世,她對人生的看法早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就拿這琴藝舞技來說,她雖然擅長卻不是真心喜歡,只不過大周人好這些,她就用心了。說到底,這些學的再精,她這種閨閣小姐又不可能像那舞姬樂師一般拿這當成一門技藝謀生。若真論起來忒沒意思,小姐們學了這些,也不過是爲了個好名聲,將來能嫁個富貴如意的郎君。女人啦,將自己的一生都押在男人身上,所學所用也都爲了迎合男人,怎不可悲?自然,真心喜愛的另當別論,例如那國公府琴藝超羣的孫三小姐。
花吟藏巧弄拙,不致自己的琴技突飛猛進的讓花容氏心驚,沒過一會張嬤嬤抱着小阿弟走了進來,說是哥兒要娘。
花容氏怕小兒子吵到女兒,起身接過孩子,叮囑了花吟幾句,這纔出了房門。
大概盞茶的功夫,房門咯吱一聲,被人鬼鬼祟祟的從外面推了開去,花二郎一見屋內就花吟一人,連忙躥了進來。
“二哥,你不是該在學堂嗎?怎麼這個點就回來了?”花吟琴聲未斷,彈的有些漫不經心。
“老先生家裡出了事,命我們自習。學生們都散了,大夥兒都聚在老榆樹底下玩兒呢,我想你在家裡悶,便偷了空兒叫你一起。”
花吟早就在屋內待的憋悶至極,聞言哪有不想去的道理,只不過,“娘就在隔壁屋子,我的琴聲一斷她一準會派人過來看我。我走不了啊。”
花二郎眼珠子轉了轉,說了句,“等等。”而後一溜煙跑了。
又過了會,不僅花二郎過來了,三郎也被他推推搡搡的走了進來。
花吟尚未說話,花二郎就賊兮兮的笑道:“你倆換了衣裳不就結了,反正這小子成天的就喜歡彈彈寫寫,一個人躲在西廂房彈也是彈,不如做件好事,替了滿滿。是吧,三弟?”
三郎是個悶葫蘆性子,聞言也不廢話,讓脫就脫,徑自解了釦子。花吟面上大喜,躲進了簾子後,將水紅色的裙子脫了往外一扔,他二哥已經抱着三郎的褂子褲子扔了進去。
“我不用他的。”花吟自己有合身的男裝,隨即從抽屜裡找了出來,待換上,他二哥又將三郎那脫下的衣裳一卷,塞被子底下了。
再看花三郎,面無表情的,工工整整的穿了牡丹花紋的短衫,水紅色的長裙,毫無壓力。
花二郎笑的前仰後合,又不敢大聲,只一個勁的捂着肚子抽搐。
三郎仍舊無多少表情,卻是衝着花吟說話,“筆墨紙硯隨我用,不許心疼。”
“隨便,隨便,”花吟也忍着笑,要不是三郎開口說話,她真當自己有個雙胞胎姊妹了。
這之後倆人也沒敢走大門,而是直接翻了牆頭,跳鄭西嶺家院子去了。
此時鄭婉兒正無聊的在靠在院子內唱歌,見花二郎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喜的差點從藤椅上掉了下來。上來就要纏住二郎,“二哥哥,你是來找我的嗎?”
花二郎依舊拉着花吟的手,笑道:“我剛纔心裡還犯嘀咕,這都什麼時辰了,誰家的公雞這麼懶,現在纔打鳴,原來是你在練嗓子啊。”
花吟噗嗤一聲沒忍住,鄭婉兒沒好氣的剜了她一眼“三郎,不許笑!”又急急跟上花二郎的腳步,“二哥哥,二哥哥,你這是去哪兒呀?帶我一起嘛。”
幺姑郡四面環山,只有南邊有條不算寬敞的官道通往大周腹地。官道東邊有條霈河,是幺姑郡的母親河,那裡水面寬曠,魚蝦甚多。花二郎閒來無事最喜歡帶着一幫孩子在那裡耍。
不過此時一羣半大的孩子都不在水裡,而是捲了褲腿脫了鞋子,拼了命的往兩棵百年老榆樹上爬。
幺姑郡有個風俗,每年春季老榆樹抽了新芽,還未長成的小子們就要爬榆樹比賽,以期來年能躥個大高個,無病無災。
花二郎他們過來的時候,鄭西嶺遠遠的就衝他們又是招手又是喊,“二哥,這裡!二哥……”
花吟擡眼望去,只見鄭西嶺混在一羣差不多大的孩子中顯得又黑又壯,而走在她身側的二哥則白白淨淨的像個文弱書生。花吟清楚的記得這倆人乃至長大後都好的跟同一個人似的,那會兒,仿似坊間有流言,說倆人關係不一般,有斷袖之好。當時若不是花吟深知二哥悶騷暗戀着商賈朱家的大小姐,二鄭西嶺確實是個榆木疙瘩,她指不定就信了倆人真有一腿。
想到這兒,她不禁想到了遠在皇城的雲裳,也不知她寄給她的信她收到了沒。自己在信中說了鄭西嶺那麼多好話,不知有沒有一星半點打動雲裳。
及至近前,方纔爬樹的倆人已分出輸贏,鄭西嶺說:“小秀才贏了,虎子輸了。今年小秀才要比虎子長的高。”
那小虎子長的又胖又壯,而小秀才卻精瘦精瘦的,雖然已經十一歲了,可看上去只有七八歲光景。
說來這小秀才就是花二郎之前提過的,村頭張秀才家的獨子。
張秀才十幾歲就考取了秀才,本指望一路科考走仕途,豈料這之後就接連落第一直不得志,過了而立之年總算是得了這麼個寶貝兒子。落魄半生,本準備都放棄了,豈料中了進士,一家人歡喜得都快瘋了,後來張秀才便做了本地的縣太爺,那小秀才沾了老子的光,自然就成了縣太爺公子,而後來鄭婉兒嫁的便就是眼前這個小秀才。
此時小秀才看到鄭婉兒卻是很興奮的樣子,急急喊了聲,“婉兒妹妹,你來啦!”鄭婉兒卻是巴巴的揪着花二郎的袖子,一臉的不屑,鳥也不鳥他。小秀才也不惱,依舊往前湊,好不知趣的說着廢話。
花吟見這情形,又想到日後的事,不覺發笑。卻不料有人推了她一把,“三郎,就剩下柱子沒爬了,你和他一起吧。”
花吟尚未說話,花二郎卻興奮了,連推帶搡,“快去!快去!我帶你出來就是爲了叫榆木大神保佑你今年長的又高又壯。”
“高就好了,至於壯就算了吧。”花吟有些猶豫。
但是顯然他二哥此時根本沒將她當成女孩子,而是不停的慫恿她。
花吟沒爬過樹,小秀才又熱情的給她示範了下。花吟來來回回試了不下十次,剛抱住樹幹腳離了地,身子就只管往下沉,繼而一屁股摔到地上,引得衆人哈哈大笑。鄭西嶺看的乾着急乾脆託着她的屁股,將她送上去老高。花吟羞的面紅耳赤,大叫,“鄭西嶺你要死啊!鬆手啊!二哥,你快讓他鬆手!”
花二郎在一旁只顧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卻不出聲喝止。鄭西嶺似乎是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連忙鬆了手,也跟着紅了臉,然後就遠遠的站着,不吭聲了。
花吟因爲他突然鬆手差點掉下來,不過人或許被逼入絕境總能激發出潛能吧,她竟漸漸挪動了起來,約莫着摸索出了些兒門道,漸漸的爬了上去。底下的孩子們一陣起鬨,全都大喊,“加油!加油!”
那柱子見花三郎會爬樹了,也不在下面看熱鬧了,緊跟着身子一彈,上了樹。
柱子和花吟倆個較着勁越爬越高,又有下面的人起鬨,直至爬到所有人都擡高了脖子嚷嚷着,“夠了!夠了!下來吧。”
柱子滑溜,蹭蹭蹭就下去了。但獨獨不見花吟下來。
花二郎急了,“你還在那上面幹嘛呢?下來啊!”
花吟急的都快哭了,“哥!我下不來了!”
“你怎麼就下不來了?”
花吟低頭朝下面看了一眼,一陣眼黑,差點暈過去,不免急的真哭了,“我頭暈!我也沒力氣了!”
“啊?!”花二郎也跟着急了,“你別哭,別哭,先穩住了!哥哥這就來救你!”
花二郎一邊指揮着衆人圍了一圈在樹下隨時接住花吟,一面又讓體格最是健壯的鄭西嶺上樹接她去。
花吟閉着眼在上面急的亂叫亂嚷,“二哥,好了沒?好了沒?我害怕啊……”
豈料,鄭西嶺才爬到一半,突然聽得花吟一聲哭喊,“我不行了……”隨即只見她直直掉了下來,衣襬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