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國都城南街菜市口刑場向南二十里外的紫竹林子是個亂葬崗,那裡孤魂野鬼無數,可自從有堆血肉被丟在了那裡後,那處便徹底清靜了。
修煉成精的貓妖說,紫竹林子住了個紅衣惡鬼,血肉模糊的,又兇又醜,那些冤死不願超生的冤魂惡煞都被她追着打着要麼挪了窩,要麼就被迫投胎尋清靜去了。
那貓妖還說那惡鬼死前是被扒光了衣服遊街,後來受了凌遲之刑,身上的血肉被一塊兒一塊兒給片了下來,衙役們只用了條麻袋裝了那堆血肉白骨,隨便朝亂葬崗一丟。
衙役一走,那些肉塊便被經過的野狗餓狼給叼了去,至於骨頭則隨着風吹雨淋,埋在了一顆老榆樹下。日復一日,這惡鬼吸收了老榆樹的精華,魂魄竟俯在了老榆樹上。惡鬼白日裡窩在老榆樹裡睡覺,晚上便張牙舞爪的出來嚇唬過往的行人和鬼怪。
一晃十年,老榆樹得了惡鬼的精神力長成了參天大樹,某一日,隔壁山頭的月華庵走了水。濃煙滾滾燒了一天一夜。
沒過幾日,下山的小尼姑們便將它砍了,後來新建了庵堂,老榆樹被抹了桐油,修理光滑後當成主樑支着供奉着觀音菩薩的大殿。
惡鬼附在那樹幹上,白日裡出不去不得不聽那羣小尼姑誦經,晚上沒事則四處溜達,東家逛逛西家瞅瞅。說來這惡鬼也本事,能夜行千里,於是看的地方也頗多。
這一晃又是十年,或許是受了佛印的緣故,惡鬼心中的怨念倒是去了不少,漸漸開朗了些。
某一日一直靜坐打禪的得道老尼突然嗤笑一聲,開腔了,“你這紅衣小鬼,日日跟在我身後學我的模樣,可有意思?”
這老尼,法號了緣,本是月華庵的主持,後來年紀大了,便在後院闢了個清靜處專心禮佛,或許是離昇天的日子近了,竟能看得見鬼怪了。
紅衣惡鬼四處看了看,用手指了指自己,又不確信,以爲這老尼是故意誆她。
“南無阿彌陀佛,你這紅衣小鬼叫什麼?”這次老尼姑睜了眼,眸色混沌,但一眼看向紅衣惡鬼所在處。
“你是在和我說話嗎?”紅衣惡鬼不確定的問。
“這裡還有其他鬼怪嗎?”老尼姑反問。
這老尼姑竟能看見自己,紅衣惡鬼興奮了,她都寂寞了好些年了,日子久的連她自己都數不清了。
“老尼姑,你既然能看見我,難道不怕我麼?”紅衣惡鬼故意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一身的紅衣突然化成她的血肉,片片碎肉掉落一地,啪啪作響,剩下的白骨支撐着一張面目全非的頭顱,突然衝到老尼姑面前,張開血盆大口,作勢就要吃她的樣子。
老尼姑一動不動,道了聲南無阿彌陀佛,竟伸出手在紅衣惡鬼的頭上輕柔的拍了拍,模樣慈祥,眼中滿是寵溺。
紅衣惡鬼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嘴角一扯,道了句,“沒意思,”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第二日老尼姑唸經的時候,紅衣惡鬼又過來了,她仍舊將自己揉做一灘血水,窩在一處聽老尼姑唸經。老尼姑也不管她,每次唸完經照舊問一句,“你叫什麼名兒?”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直到一個月後,那紅衣惡鬼等到老尼姑唸完經都準備睡了,也不聽她再和自己絮叨一句,因此着急了,“你看不見我了?喂,老尼姑,別睡,你聽的見我說話嗎?”
老尼姑依舊慢騰騰的鋪牀疊被,上牀睡覺,紅衣惡鬼撲上去就要推她,可她身子是虛的,只是直直的穿過了她。
不一會,便傳來了老尼姑輕緩的呼吸聲。
紅衣惡鬼有些怕了,一晚上鬧的兇狠,直到東方魚肚白,才心有怨氣的離開,回到大殿的圓柱上繼續聽小尼姑們做早課。
當了晚上,太陽才下山,紅衣惡鬼早早的從圓柱內跑了出來,直奔老尼姑的小禪院而去。
遠遠的就聽到老尼姑有節奏的輕敲木魚的聲音,紅衣惡鬼覺得很心安。
她飄啊飄,這次竟坐到了老尼姑的對面,一隻手撐着頭顱瞅她,嘴皮子一掀,“大家都喚我紅衣惡鬼,你叫我大紅,小紅,大鬼,小鬼,惡鬼,隨你高興。”
老尼姑慢悠悠的睜了眼,道了句禪語,放下木魚,又慢悠悠道:“我問的是你前世的名兒?”
紅衣惡鬼一愣,卻是興奮異常,她一興奮身上的血塊也跟着變成一片兒一片的,啪啪作響。
“我姓花名吟,父母兄長都喚我乳名滿滿。”
老尼姑呢喃了句,“滿滿,好名字。能和我說說你生前的事嗎?”
這紅衣惡鬼此番再不矯情了,而是興致勃勃的說了起來。
“我爹孃原是京城人士,後因爹爹調到幺姑郡做了從七品的把總,一家便遷往了大周的邊界,我也是在那裡出生的。家裡總共四個兄弟,因爲就我一個女孩兒,因此很得父母兄長寵愛。不過這寵愛得來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我生來貌美,長到十歲便是幺姑郡數一數二的美人。又加上比旁人多了顆玲瓏心,學什麼東西都快,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一身舞技後來更是獨步天下。”
說到這兒,紅衣惡鬼嘆了口氣,“我這一生大抵兩句話可以概括——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老尼姑“嗯”了聲,示意她繼續。
“雖然我家世不行,可我生來自命清高,很小的時候我就比旁人懂事,在女孩子們還只知道吃喝的時候,我已經學會用爹孃給我的銀錢存起來買珠花了。後來長到十三歲,我爹過世,我娘便帶着我和兄弟們去了京城。當我第一次踏入那繁華地段,見到我上輩子愛了一生的男人,我就知道我這一生的目標是什麼了。我要嫁給晉安王,成爲全京城女子豔羨的對象,榮耀一世。”
後面花吟便開始絮絮叨叨的講述自己如何如何的一步步接近烈親王世子,又在這期間或直接或間接害了多少人的過往。
直到天際魚肚白,花吟才意猶未盡的離開,臨走時,仍舊一再和老尼姑叮囑,明日還要聽她說舊事。
入夜,花吟又過來了,安安靜靜的等老尼姑唸完經,又開始繼續昨日未完的故事。
說到最後她因爲叛國罪,被拖入菜市口凌遲處死,才一聲長嘆。
老尼姑道了聲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現在是想明白啦,人活一世爭來搶去,陰謀算計,就算掙得一世榮華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花吟說了這句倒仿似感慨萬千的模樣。
“難爲你想明白了。”
花吟聞言,哼了聲,“我雖然是想明白了,可有人總是想不明白,還記得我說的南宮瑾不?哦,不了,應該稱他爲耶律瑾,那位暴君,屠了咱大周都城的那一位。暴斃後下了十八層地獄,天天受油鍋煎炸之刑,可仍舊不知悔改。夜夜叫罵着老天負他。我倒是偷偷去見過他兩回,想想我因他生前受的那刀刮之刑算得了什麼,他可是油煎,刀刮,砍頭,幾百種刑罰日日都要受一遍的,判官說了,等他悔改了,會被投入畜生道,永世不能做人。”
老尼姑知道這紅衣惡鬼說的是誰,那位可是如今談論起來,都讓人色變的人物——大金國的大皇子,後來在大周當了宰相,暗中挑撥周金兩國大戰,最後領兵長驅直入,屠了金國的皇城,在大金登基爲王。沒成想他剛爲王掉頭便對大周倒戈相向,一路殺到大周皇城,又屠了大周的都城。
那真是慘絕人寰,血流成河啊。到如今大周的都城都是鬼城,夜夜都能聽得鬼哭。
老尼姑入得佛門已久,不問世事。只知那位嗜殺成性,自他爲王后,南征北戰,殺戮無數,雖然成就了一番霸業,可因殺孽太重,最終暴斃而亡。
如今也應了那句因果循環的佛理,下了十八層地獄。
老尼姑一聲唏噓,問那紅衣惡鬼,“你既然早已看透,爲何不遁入輪迴道,再世爲人?”
花吟愣了愣,“我的爹孃兄弟皆是被我害死,我還禍害了我的密友京兆尹嫡女雲裳,善堂的樑小姐,烈親王府的小郡主,平西王世子傅新,我的夫君晉安王,鎮國公府的孫三小姐……”花吟一一念過他們的名字,或顯赫富貴一時的王宮大臣,或默默無名的販夫走卒,每念一次,那凸出的眼睛便砸下一滴血珠,等她念完,面前已凝了一灘血水。
“我若輪迴,最怕下輩子與他們再碰上,若是我爲魚肉,任他們宰割也就罷了。若是我再世爲人,喝了那孟婆湯,忘記前塵,又加害他們,那我……”
雄雞鳴叫,東方破曉。
自此後,花吟便日日伴着老尼,這一伴又是十年。
了緣師太活得百歲,終是圓寂,她死之前,花吟伏在她身上嚶嚶的哭,血水撒了一地。
老尼姑問她哭什麼,人活一世總有這一遭的。
花吟哭道:“我生前作惡,死後成了孤魂野鬼,您是得道高人,死後定然去了西方極樂。只怕永生永世再不能與您相見。若我生前便遇到了您,得到您的教誨,便不會做下那諸多惡事。我一定拜入師傅門下,潛行禮佛,一心向善。”
老尼撫着她的頭頂,淡然一笑,“傻孩子,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的徒弟了,今日我就正式收下你這弟子。”
花吟一怔。
“你既是我親收的弟子,你們這輩兒是引字輩,如今你已大徹大悟,一心悔過向善。我賜你法號引善。望你不忘自己向善,且要幫着那些與你一樣陷入迷途之中的人也要棄惡從善,步入正途……”
了緣師太說完這番話後便圓寂了,花吟一聲淒厲大喊,“師傅。”
突然一道金光,佛光普照,金光照到花吟身上,她只覺得從未有過的祥和寧靜,通體舒暢。
啊,原來升入西天極樂竟是這般美好。
可惜,她永無這樣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