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西嶺站在數丈高的城樓上,極目遠眺,刺目的白讓他睜不開眼,他心內焦灼難安,卻又不能在面上表現出來,如今他是一城守將,若是連他都沉不住氣,那底下的將士豈不是要心浮氣躁的亂了章法!
此次金陳兩國突然攻周,周國並不是一點風聲都沒有的,在這之前陳王遣了使臣意欲遊說周國聯合攻打金國,但鳳君默覺得金國地處北地,民風彪悍,土地廣袤貧瘠,就算是攻下了,也沒有那精力去治理,更何況鳳君默對開疆擴土戰場廝殺無甚興趣,他一貫秉持君子之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由安身立命之宗旨延伸至治國方針,這幾年來除了掃平國內動亂,只一門心思的鑽研富國強民之策,爲民造福。
雖然周國數年動盪皆是耶律瑾一手所爲,鳳君默對他不可謂不恨之入骨,但自古國與國之間的鬥爭從無正義可言,他權衡利弊,認爲周國完全沒有現下就聯合陳國攻金的必要。若是因爲陳國三言兩語,巧舌如簧,就陷家國於戰火,那就得不償失了。因此鳳君默並未多想就斷然回絕了。當時陳國使臣也說了,若是周國無意攻金,那陳王恐怕就要聯合金國攻周了,到時候周國百姓一樣避免不了一場血雨腥風,與其做待宰的羔羊,不若當豺狼餓虎!但鳳君默當時只道使臣是危言聳聽,且不說陳王與金王有弒子之仇,就是以金國如今的國力,也該當休養生息,而不是再起戰亂致民怨沸騰。鳳君默覺得耶律瑾雖然冷酷無情,但也不是看不透,昔年他不擇手段是爲了王權,如今王權在手,他何至於冒這麼大風險,陪着陳王蹚這趟渾水。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耶律瑾不僅欣然應允了,並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兵二十萬御駕親征!
鳳君默失算了,他來不及去揣摩耶律瑾心中到底是何算計,陳國的大軍已經壓境了,鳳君默不得不打疊精神,召集兵馬趕赴邊境,又給鄭西嶺下了死命令,與金國不可硬拼,全在一個“拖”字。
鄭西嶺煩悶就在這個“拖”字訣上,他倒是很想痛痛快快打一仗,可是他也知道,兩面受敵,不僅國內兵力不支,一旦城破,周國危矣。況,他此刻也是在虛張聲勢,明面上他這座薊門城因爲地勢平坦,不易守城,派了重兵把守。實則早在之前陳國剛有異動,鳳君默就將大軍調走了,如今守城的不過兩萬餘人。
鳳君默的戰略很冒險,既然這場大戰是陳國挑起來的,那就先集中兵力打退陳國,陳國敗了,那原本就與陳國有嫌隙的金國也會自動退兵。鳳君默需要時間,就算金王不願退兵,他也有足夠的底氣與他談判,乃至兵戎相見。
然,金國的先遣大軍早就在四日前就過了何谷渡,鄭西嶺本以爲金軍會直接攻城,卻不想大軍在二十里外何谷渡邊直接安營紮寨了,但見炊煙裊裊,竟是生火做飯了。
鄭西嶺與一衆大將都道這金人是要吃一頓飽飯,要一鼓作氣攻下薊門關,衆將士無不膽寒,以二萬對抗二十萬,可想而知,他們這些守城將領唯有死路一條,索性也學那金人,開竈做飯,填飽了肚子,就算是輸了人數也不能輸了氣勢!
鄭西嶺更是灌了一罈烈酒,想到家中嬌妻稚子,雖有視死如歸的決心,但也暗暗告誡自己,只要拖住金軍,援軍就會到,他絕不能死在這裡,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本以爲吃飽喝足就會有一場惡戰,卻不想風停了,雪也小了,金國的大軍卻遲遲沒有動靜,而周國將士腦子裡的那根弦無不繃的緊緊的。
一日過去了……
兩日過去了……
鄭西嶺忽然回過味來,莫不是這金王在跟自己玩心理戰?亦或者,金王也在觀望?也是,金國與陳國有宿仇,雖說聯軍,又能有幾分誠意?鄭西嶺心內千迴百轉,一面告誡自己不能放鬆警惕,一面卻傳話下去,讓將士們分批休息,養足精神,別仗還沒打就自己先把自己給熬死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漫長的一日,金國那邊仍舊毫無動靜,但越是這樣,周國的將士越覺着自己像是待宰的羔羊,這樣半死不活的被人吊着可比豁出去把命一搏要憋屈多了。卻又想,攝政王給他們的軍令狀不就是拖得了一日是一日麼,如此,倒還正中下懷了。
到了第四日,西邊戰報頻傳,那邊鳳君默與陳王的軍隊正處於白熱化,鄭西嶺站在城牆上,心裡琢磨着金王一直按兵不動到底意欲何爲?難道是想看着陳國與周國兩敗俱傷,再收割成果?他暗笑,陳王那隻老狐狸平素不是詭詐多變麼,怎麼這會兒金王明顯的是在坑他,他還是執迷不悟,非與周國死磕到底!難不成死了兒子,腦子也跟着壞掉了?
鄭西嶺正胡思亂想着,黑壓壓的一片突然出現在天際盡頭,鄭西嶺起先還當自己產生了幻覺,待有人高呼一聲,“黑甲兵!金國的黑甲兵!”
鄭西嶺先是血液沸騰了一下,旋即又迅速冷卻,他手上不足兩萬,金王卻帶了二十萬大軍,巧婦還難爲無米之炊呢,他就算想創造個以少勝多的兵家奇蹟,也要對方的軍事首腦是個狗頭豬腦啊!
守城的哨兵吹起了號角,原本還懶懶散散的守兵,無不抖落了一身積雪,繃緊了後脊,但隨着那密密麻麻的黑甲兵幾乎將雪白的大地染成了黑色,原本都快凍成冰坨的守城兵手心竟也出了汗。
鄭西嶺眯了眯眼,頭皮也有些發麻,暗歎了句,“該來的總會來。”他手握鋼弓,濃黑的眉毛擰成疙瘩,眸色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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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瑾的先遣大軍在數千米開外停止了前進的步伐,他坐在寬敞冷硬的戰車之上,身子向右邊斜去,一隻手杵在扶手上抵住下頜,神態看似隨意輕慢,實則透着叫人膽寒的凌厲。
戰鼓起,金國的將領單槍匹馬上前罵戰。
古來戰場之上亦有禮數,先是一方將領邀戰,若是一方應了,二人便在陣前一較生死,若是不應,三鼓過後,即可大軍壓境,直接強攻,是爲君子之禮也。這樣的戰術,當擇一員猛將,痛殺敵將,一爲漲己方氣勢,二爲探敵方虛實。自然,也有直接強攻的,全看攻方主將心情了。
周國將士有懂金語的亦有不懂的,但不管懂與不懂,單看那金國大將的囂張氣焰,無不自告奮勇,要去殺一殺金人的威風。
鄭西嶺最後點了一名身高九尺的壯漢應戰,但心中仍有幾分疑惑。
二人在城門下,你來我往,流星錘,關公刀,只震的大地都顫抖了。奈何二人皆是身手不凡的彪形壯漢,足足打了小半個時辰也沒有分出個勝負,眼看着二人都快力竭了,只怕再打下去,不是戰死也要體力耗盡而亡。鄭西嶺等一衆周國將領無不捏了一把汗,卻又不敢休戰,叫金人看輕了。不成想金國的牛角號突然響了起來,那是召回大將的號聲。
那金人倒也不戀戰,掉轉馬頭奔回金國大軍的懷抱。
如此,那便算是周國大將勝了。
城門樓上響起周人將士熱烈的歡呼聲,衆兵將士氣大漲。
鄭西嶺尚未來得及鬆一口氣,暗歎保住了一員猛將,哪料對面積雪飛揚,原是金人的大軍開始攻城了。
衆人目瞪口呆,一校尉叫道:“這什麼情況?不是三個回合麼,怎麼纔打了一次就直接攻城了?”
“金人蠻子!哪懂什麼禮數!本想學着咱周人,眼看着打不過,就學成了四不像。”
鄭西嶺暗歎,這金國的王昔年可是周國的丞相,對周人的禮儀莫不是耳熟能詳,但真正的戰場,眨眼間便能了結無數人命,生死關頭還講什麼禮儀那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這一仗打了小半天,金人一會猛攻,一會後撤,只打的周人暈頭轉向。
周人都尉說:“金人定是當我們這尚有重兵把守,不敢強攻!”
另一人也道:“我看着也像,打仗哪有像他們這樣打的,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們這樣打下去,別說城攻不下,就是氣勢也弱了一半不止。”
這一仗終究沒有分出個勝負,耶律瑾擡頭看了看天,彈了彈衣袖的積雪道:“不知不覺間腹中竟有些□□了。”
王泰鴻大睜着眼回看他。
耶律瑾扯了個極淡的微笑,“收兵,造飯!”
號角響徹天地,攻城的黑甲兵如潮水般又退了回去,亦如來時那般,漸漸消失在天際盡頭。
周國的將士無不歡呼雀躍,金國退兵了,退兵了……他們將金國無堅不摧的黑甲兵打退了……
一年輕的將領正要擁住鄭西嶺歡呼,卻被他隔開,他神思凝重,半晌道了句,“壞了!”端看那黑甲兵撤兵也撤的有條不紊,步伐穩健。這哪裡像是吃了敗仗的,分明是胸有成竹,目的達成的樣子。
且說耶律瑾剛入了王帳,王泰鴻就急急跟了進來,也忘記行禮了,張口便道:“陛下緣何退兵了?我們這一來一去難道就是白跑一趟?那薊門關雖然看上去屯兵雄厚,實則恐怕早已是一座空城,陛下何不一舉攻下?這一耽擱又是一夜,只怕陳國再打下去眼看無望,就要撤兵了。”
“哦,先生如何看出薊門兵力不足?”耶律瑾避重就輕道。
“兩軍交戰,千兵易得,一將難求,那周國主將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猛將戰死在眼皮底下,也不肯招他回去,可見其底氣不足,十分需要這一戰的勝利鼓舞士氣,此其一。還有那守城將士熱烈的歡呼聲,我遠遠聽着,卻只覺那呼聲有些兒飄,並不顯得人多。只怕那遠遠看去守在城牆上的衛兵也有可能多數是稻草人扎的,此其二。我們數戰數退,他要真有雄兵把守,又豈會連城門都不敢出,還不是怕露了馬腳……”王先生還要再分析下去,耶律瑾卻擡手製止了他,道:“經此一戰,先生看出薊門兵力不足,那你還要說我們這一來一去是白跑了一趟嗎?”
王泰鴻噎住。
“先生莫要忘了,薊門再是兵力不足,若要拖延我軍,二三萬也該有的,但孤也不過帶了不足八萬的兵力。”
王泰鴻又痛又悔,只恨當時自己沒有痛下決心,力薦君王實打實的多帶人馬,而不是對耶律瑾和陳王玩心眼睜隻眼閉隻眼,反將金國大軍置於被動了。
耶律瑾卻抽出匕首切了一大塊熟肉遞給王泰鴻,“先生先吃飽了肚子,再痛悔也來得及。”
王泰鴻卻走向巨幅的地圖前看了一會兒,道:“以陛下目前的兵力攻入周國都城怕是難了,但是要拿下南通這七八座城池,卻是問題不大。”
“不,”耶律瑾自他身後伸出胳膊,食指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圈,“我要的是南通十八郡。”
王泰鴻吃驚回望。
耶律瑾淡笑,“多了我也吞不下了。”
這麼多你也吞不下啊!王泰鴻腹誹了句,卻見耶律瑾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暗道:“難不成陛下之前早做了安排?還有援軍?”
耶律瑾但笑不語,只一個勁的催促他填飽肚子。
王泰鴻突然覺得自己這個軍師可以撂挑子不幹了!太他媽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