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吟不遠不近的跟了南宮瑾一路,直到了丞相府,早有靈敏的小廝開了相府大門,恭迎大人回府。
南宮瑾大步一邁,頭也不回就走了進去。
花吟杵着拐疾步跟上,腳步凌亂,東倒西歪,眼看着一條腿已經跨進了門檻,小廝忙上前擋住,呼呼喝喝道:“哪裡來的野小子,相府也是你能隨便闖的?”
花吟忙陪笑臉道:“我和你們家少爺認識,我是跟着他來的。”
小廝不聽這話還好,一聽這話直接推了她一把,作勢就要關門。
花吟拼着一條柺棍被夾斷的氣勢,急道:“我找蘭珠嬤嬤。”
“你一會說找我們家少爺,一會又是蘭珠嬤嬤,你騙誰呢?走開!再不走就放狗咬你了!”
“我真的是找蘭珠嬤嬤,煩您進去通報一聲,就說花三郎找她。”
小廝已然不耐煩,“那你倒說清楚你和蘭珠嬤嬤是什麼關係?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什麼阿貓阿狗都尋來了。”
花吟略頓了下,尋思着說主僕不像,況自己也從未將蘭珠看做僕人,若胡編什麼遠房侄兒親戚什麼的更不像,心思一轉,因着自己剛認了個乾兒子的緣故,靈機一動,道:“蘭珠嬤嬤曾經在我家住過幾年,我管她叫乾孃。”
小廝覆上下將花吟看了遍,且說半月前花吟頭一遭來相府時剛好這小廝的爹病了,他休息在家,並未見過花吟,但府裡新來了位很有來頭的管事的蘭珠嬤嬤他不可能不知道,聞言道了句,“知道了,你等着。”而後還用力將花吟卡在兩門之間的柺棍給送了出去,旋即“嘭”一聲將大門給關了。
花吟捱得近差點鼻子被碰上,愣了會神,乾脆往門口一坐,正發呆,突然聽人喊了一聲,“三公子,可算叫我等到你了。”
花吟擡頭一看,就見平安正牽着小毛驢,手中還拿着從家裡帶的糕點。原來這平安自和花吟走散後,尋了好一會沒找到人,便直接來了相府,因相府氣勢恢宏,門禁森嚴,他沒那膽子去拍門,便一直在四周晃悠,專候花吟過來。
花吟接過平安手裡拎着的糕點,便讓他先回去了,並一再叮囑告訴家裡人就說自己已經進了相府,見到了蘭珠嬤嬤。平安應了聲,有些遲疑,花吟揮了好幾次手,他才牽着驢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花吟背靠在門上,都快睡着了,大門突然哐的一聲自裡打開。花吟身子一仰,直接就栽進了裡頭。
蘭珠並幾個丫頭嚇了一跳,待看清彼此後,蘭珠喜不自禁,忙忙的上前抱住她,也不怕髒,抽了帕子順着她的頭上臉上拍拍打打。
進了府內,花吟少不得要抱怨,“張嬤嬤果然說的不錯,自去丞相府後,您去見我們容易,我們見您卻比登天還難。”
蘭珠嬤嬤已將她帶到自己的房內,又命小丫頭子給打了水,聞言戳了她的額頭一下,道:“有什麼可難的,待會我就帶你在府內裡裡外外都逛一遍,你將這張臉給洗乾淨了,叫丫頭小廝們都記住了,看往後誰還敢攔你,我打他!”
花吟想到了張嬤嬤之前的話,噗嗤一聲笑了。不一刻有丫鬟打了水進來,蘭珠嬤嬤張羅着替她擦了臉,又重新梳了頭。
恰府內幾個婆子聽聞蘭珠的乾兒子來了,都過來問候,進門一瞧,俏生生一個明眸皓齒的姑娘披着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髮,當下幾人一愣,道:“好個俊俏的姑娘,跟個天仙似的。”
花吟聞言面上老大不自在,倒是蘭珠當即笑彎了腰。
這時站在邊上伺候的小丫頭子笑着說道:“徐大娘,你天天還唸叨我們沒眼力見的,這會兒你們幾位大娘都看走眼了吧?這位可不是什麼俏小姐,而是如假包換的俊公子。”
幾個婆子俱都嘖嘖稱奇的圍了上來,有上前拉花吟手的,也有摸她臉的,還有拉她頭髮的,口內道:“可比我們見過的許多大家小姐長的都俊,這小模樣,再要長几歲,還不知要勾走多少家姑娘的芳心。”
蘭珠嬤嬤又忙拿出了花吟帶來的吃的喝的供衆人品嚐,衆人謙讓着吃了,都贊好吃,又玩笑打趣了許多話,花吟被圍在婆婆媽媽們中間正無所適從,門口有丫鬟來喊,說是夫人醒了,喊蘭珠嬤嬤過去。
花吟聞言,背了醫箱也要跟上。
蘭珠攔了她一下,心內有些猶豫,嘴裡卻說:“你且在這裡等我一會,我先去跟夫人說一聲,夫人要是同意了,我叫人來喊你過去。”
花吟點頭應允,心內想的卻是,以南宮瑾油鹽不進的性子,現在想和他套近乎太難。直攻不行,那就只能採取曲線包圍策略。先攻克了他身邊所有人,待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和喜愛,那就等於身上自帶免死金牌。到時候再尋機會百般接近他,直到他將自己看成心腹。只有待在他的身邊,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破壞他的計劃,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不是有句話說的好麼,對付敵人最徹底的方法,不是迎頭痛擊,而是要打入敵人內部,從內部瓦解他,分裂他,直至他潰不成軍,土崩瓦解。
同時還要怎麼做呢?要用“愛”去感化他,讓他明白,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
促使他悔悟,改過自新,一心向善……
呃……
好難!
但爲了萬千生靈,什麼臉兒面兒皮兒的都不要了!
若是萬不得已,計劃失敗,就算是魚死網破,她也要揪着南宮瑾一同下地獄,也不叫上一世的噩夢重演!
花吟想到這兒,心頭竟涌起一絲悲壯的情緒。蘭珠嬤嬤的屋內還有兩個小丫頭,俱都不好意思卻又一直偷看着她,見她那般的表情,其中一人問道:“小哥,您怎麼了?”花吟一愣,另一人忙道:“你是想解手嗎?直說就是了,何必憋着。”
又過好一會,就有小廝過來說是請小少爺移步去夫人的臥房。
花吟沉了沉心,跟了他出去,一路上雙手隱在袖中暗暗攥緊,暗道: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經過迴廊時恰逢烏丸猛領着幾個護衛迎頭走來。
一見到他花吟不自覺的皮肉一緊,本能的停住了步子,就想往回廊下跳去,幸得被小廝發現,忙忙攔住道:“這院子裡的花草都是老爺親手栽的,你胡亂踩壞了是要捱罵的。”
烏丸猛也在同時看到了她,虎目一睜,又是將她狠狠一瞪。
花吟心頭一顫,所幸烏丸猛還有要事纏身,沒有爲難她,直接走了。
花吟拍着小胸口,這纔跟上了小廝的步子。
其實也不是烏丸猛比南宮瑾可怕多少,而是不管怎麼說,南宮瑾要殺她打她,她都能找到原因。但是烏丸猛這人,她是真的摸不着頭腦,第一次掐她那回就算了,就是這一次吧,蘭珠嬤嬤說,南宮瑾自己都說是誤會了願意放了她,結果那烏丸猛卻突然暴走了,按住她就將她一頓痛打。搞的她至今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裡得罪他了?!最後花吟百思不得其解,只總結道:他天生暴力!沒道理好講的!
進了丞相夫人的臥房,南宮瑾也在那裡,只是冷着一張臉慢悠悠的喝茶。花吟見到他,仰臉扯了個笑,南宮瑾只當沒看見,繼續喝茶。南宮金氏因花吟是蘭珠的乾兒子,也不避諱,命人掀了重重帷幔,拉了她的手,仔細端看了她的品貌,連聲說了幾個好,又讓小丫頭拿了一個錦盒,送了見面禮,又說:“你既然是蘭珠的兒子,也便是我的兒子,往後在京城遇到了任何難處,只管去找你大哥。”
花吟一愣,完全沒想到出師大捷,一切竟這般順利!忙笑嘻嘻的應了,張口就喊了聲“乾孃”,又掉頭朝南宮瑾的方向熱乎乎的叫了聲“大哥”。南宮瑾面上表情未變,淡定的像個死人。
蘭珠含笑輕打她,“別亂喊,壞了規矩,夫人擡舉你兩句,你就跟着呼喊瞎喊了起來。”
花吟只管憨笑不應聲。
南宮金氏拉了蘭珠的手,“無妨,這孩子長的喜慶,我一見她笑就打心底裡喜歡。”
花吟一聽這話,感動的差點哭了,自己上輩子爲了討好南宮金氏都差使出十八般武藝了,可是她不知怎麼地就是瞧不上自己,連多一句話都懶應承自己。這輩子才見了第二回就這樣高看她,託了蘭珠的福了……大福啊!
花吟不禁感嘆,所謂行走江湖,混跡官場,人脈真心重要啊!尤其還是她這樣要幹一番大事的人!
幾人又敘了一席話,花吟這才上前替南宮金氏請了脈。
花吟本還奇怪南宮瑾爲何一直坐在屋子內既不說話也不走,待她上前替南宮金氏看診之時,她終於明白他不走的緣由了。
明明他還是那般不言不語也不動,可是她就是感覺到了兩道涼颼颼宛若淬了毒的刀子眼釘在她身上。
花吟緊張的靜不下心,後脊一陣陣發涼,心內有些兒打退堂鼓。暗道既然南宮金氏都已經開口認了自己當乾兒子,那不等於是上了青雲梯,自己再勤快點沒事來討個巧賣個乖,哄得丞相和夫人都喜歡,那自己的目的不就按照預期達成了?幹嘛還擔驚受怕的來攬這事,這不沒事找事,往死裡作!這可不是給普通人看病,一個不好就隨時有人頭落地的風險。
正亂想間,花吟一擡眼看到南宮金氏的右臂,她的被子只蓋腹部,因此那右邊癟下去的袖子尤其的顯眼。
記憶中的往事就像裂開了般陡然闖進了花吟的腦海,拓跋皇后的苦,她遭受的難,以及她的恨……
花吟心中一痛,就那般怔怔的盯着南宮金氏的右臂,禁不住滾下淚來,滿臉哀慼。
南宮金氏伸出來的左手被那熱淚一燙,原本半合的眼就睜開了,一見花吟滿臉淚痕,在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臂,柔聲道:“傻孩子,你哭什麼?”
“很疼吧?”花吟尚未回神,喃喃道。
“什麼?”
花吟吸着鼻子,哽咽道:“我說,當時……一定很疼吧?”
南宮金氏久久的沒有言語,蘭珠嬤嬤也在這時反應過來,忙掏了懷中的帕子擦着花吟臉上的淚道:“好好的怎麼哭上了,快別哭了。”
花吟卻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撲在蘭珠懷裡嚎哭不止。她哭不僅是因爲看到拓跋皇后這般苦難心生悲憫。更主要是因爲她想到了上一世的自己,那般的心狠手辣,那般的不擇手段,和那惜貴妃又有和區別?費盡心機,坑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只爲一己私慾。黑了心腸,昧了良心,只顧自己笑,不管他人哭。
細想想,她現在這般怕南宮瑾,恨他,怨他,可不就是他曾經控制過自己,也害過自己的家人。可是自己又是否想過,自己又有何資格去恨旁人?自己又何嘗不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若無心害人又怎會被惡人所制,淪入地獄!
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說,衆生皆苦,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若心中存魔獄,又如何普度衆生?
花吟哭的太厲害,蘭珠嬤嬤只得將她又抱又攬拉到外面,又過了許久,大概淚哭幹了,花吟才恍恍然回神,有些茫然,道:“嬤嬤,我不是在夫人的臥房嗎?怎麼又到了這裡?”
蘭珠嬤嬤道了聲阿彌陀佛,“可算是魂回來了。”又問,“方纔發生了什麼你不記得了?”
花吟揉着眼睛想了會,道:“記得,我就是看到丞相夫人那胳膊沒了,我想她當時一定受了很多苦,就忍不住哭了。”
“天可憐見的,真是個大慈大悲的孩子,不過,你可不能再在夫人跟前這般胡天海地的哭了,免得惹了她傷心,害她身子不好。”
花吟忙拉住了蘭珠的手,道:“嬤嬤,對不起,我也不想的。我想治好夫人,我又怎麼會害她。”
蘭珠嬤嬤又攬着她說了一會話,這才起身,轉身間看到南宮瑾悄無聲息的立在不遠處的轉角迴廊處,眸底似有些情緒,但很快的他垂了眼眸擡腳走了。
花吟再回了臥房後,南宮瑾已經不在那了。桌上的茶具也早被小丫鬟收了,想來走了有一會了。花吟不禁想難不成自己剛被蘭珠嬤嬤拉走,他就來了?
大牀上,南宮金氏面上也有幾點淚痕,不過她緊抿着脣,面容堅毅。見到花吟過來,展顏笑了,“你個孩子,膽子這麼小,還當什麼大夫?”
花吟不好意思的咬了咬脣,倒是蘭珠笑了,“夫人,你可別說他膽子小,這孩子都敢給人開膛破肚。有一年我們幺姑郡鬧鬼,家家一到夜裡閉門閉戶不出,就她膽大,晚上還敢一個人走夜路去給人看診。”
“是嗎?”南宮金氏隨口應着笑了。
花吟走到近前,不其然與南宮金氏的目光對上。
一個混沌悲涼滿含滄桑,一個澄澈明亮充滿朝氣。
花吟不自覺抱住南宮金氏的左手,聲音輕柔,但語氣堅定,“夫人,我發誓,就算是窮極一生所學,我也要醫好你身上的傷病,你要信我!”
南宮金氏眼眶一熱,卻生生忍住了,手指微動,撫上花吟的臉,笑,“我自然信你。”
而後花吟仔仔細細的將南宮金氏檢查了遍,因爲沒有南宮瑾在邊上盯着,她做起這些來輕鬆多了,也不至緊張分神。
檢查過後,心裡已經有了數,暗道了句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麻煩,也不敢當即就胡亂開藥,直說待回家取日用一應物品,住進了相府,要日日伺候夫人,時刻觀察病情變化,對診下藥。
當晚,花吟也沒耽誤時間,蘭珠嬤嬤留她吃晚飯也沒依,便直接回家了,相府派了馬車一路送到花府的大門口。
及至到了家裡已經是掌燈十分,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將自己將要搬進相府醫給丞相夫人治病的事說了。
花大義夫婦聽聞後,先是一驚,而後不禁憂心忡忡了起來,又勸她道:“不若你找個藉口辭了這差事,你畢竟年紀還小,醫術不精,若是有個閃失,挨頓痛打都是輕的,搞不好可是要丟了性命的。”
花容氏也說:“分明一個燙手的山芋,旁人躲都來不及,你還伸出雙手去接。唉……我該是打你好、罵你好、還是拘了你在家裡不到二十歲不給你出門的好。”
花吟忙上前哄了爹孃,道:“親爹哎,親孃哦,你們忘了我了緣師父曾經說過的話了啊?叫你們不要太拘着我,說不定還能結諸多的善緣,若是拘的緊了,反而會禍從天降。”
花大義聽了,想起數年前花吟那場大病,直連聲嘆氣,轉而又開始勸花容氏放寬心,這孩子是天降的福星,回回等能轉危爲安等話。
花容氏見女兒主意已定,再勸也無用,只得多多叮囑了許多旁的話,要她在相府內一定要安分守己,謹言慎行,切不可逞能賣才,真要是不行了,就趕緊撤等等諸語。花吟自然不敢反駁,一一點頭應了。
這話暫且揭過,花容氏又想起兩樁事,一是今日有月華庵的小師傅來化緣,花容氏便隨口打聽了下,說在外雲遊修行的了緣師傅捎了口信回去說大概再過一月就會回庵裡了。還有一件,就是兵部侍郎府裡來了帖子,說是府上的二奶奶請花吟去府上坐坐,敘敘話解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