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前院突然傳來了嘈雜之聲,鄭婉兒不悅的蹙了眉,果然眨眼間,花吟就風一般的到了她跟前。
鄭婉兒最是不喜花吟這種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做派,涼涼的嗤了聲,“你不是最講究淑女儀態的麼,這會兒我哥不在,你就原形畢露了?”
花吟徑自將拿在手裡用帕子包着的物件塞到鄭婉兒懷裡,“東西還你,翠綠還我。”言畢直接跑到翠綠躺着的地方,將她給扶了起來。
見到昔日的主子竟親自扶自己起來,翠綠嚇的不輕,囁嚅着,“小,小姐。”而後頭幾乎埋到了胸口,跌跌撞撞的站起了身。
“喂,花滿滿,你搞什麼鬼?”鄭婉兒衝到倆人面前,不悅的拉了花吟一把。
“翡翠鐲子還你,人我帶走。這幾個月來你不是一直挖空心思想討回你的鐲子麼?現在我成全你。”花吟沒好氣的說道。
說來這個鄭婉兒自小就喜歡和花吟作對,可是這頭和她作對,回頭又喜歡學她。例如花吟今兒個戴了套珍珠頭面,她覺得好看,回頭一定會讓她娘也給她整一套。下回花吟要是跳了支舞,獲得大夥的稱讚了,轉過身,她家噼裡啪啦,一準她在家裡學跳舞。
“你說帶走就帶走!憑什麼呀!現在我可是她的主子。”鄭婉兒不依,她從來都是個別人越和她搶,她就越覺得那物件好的人。就如那翡翠鐲子,是他舅做生意特意從外地給她捎來的,她嫌自己帶翡翠不好看,可輪到花吟用丫鬟和她換了後,她越看花吟戴越覺得那鐲子好看,回頭恨的牙癢癢,成天想着怎麼討回那鐲子。
“就憑這鐲子現在就在你手裡了,”花吟瞪了她一眼。
小孩子間根本是不用講什麼道理的,而且從小到大,雖然鄭婉兒喜歡在花吟後面瞎吵吵,可也就花吟能收拾得住她。
這一瞪,鄭婉兒高漲的氣焰馬上湮滅了,嘴上仍舊不樂意道:“這丫頭吃了我家好幾個月的飯,你說換走就換走,那我多虧啊,你想換走也成,不過你上回戴的那對翡翠耳環得當做利息給我。”
“行,回頭你去我那拿。”
花吟答應的爽快,鄭婉兒又猶豫了。不過花吟也沒繼續和她廢話,攙着一瘸一拐的翠綠走了。
待倆人出了後院,鄭婉兒的貼身大丫頭說話了,“小姐,莫不是那個花滿滿真的撞邪啦?”以往頤指氣使的主子居然攙扶小丫頭,不是撞邪了那能怎麼着?
平日裡鄭婉兒惱花吟,背地裡都叫丫鬟們稱呼花家的小姐閨名,同仇敵愾。
不過鄭婉兒此時的注意力可不在這上頭,打之前花吟一出現,她就習慣性的上上下下研究花吟的服飾裝扮。此時她動了動都快被金銀玉飾壓斷的脖子,又扯了扯繁複的衣裳,疑惑的自言自語道:“難不成我纔回外姥家一個月,幺姑郡的穿衣風向就變了?秋菊,你說花滿滿那樣好看嗎?”
“醜死了,跟個丫鬟似的,”秋菊附和道。其實憑良心說,花吟生的貌美,膚白晶瑩,而且畢竟是八歲的孩子,此時不學着大人的打扮,反而生出一股純真自然之美,就拿剛纔說,她突然從牆頭上出現,綠樹掩映下就跟個小仙子似的。
“是嗎?”鄭婉兒又不是沒長眼睛,顯然的不信,“不過這天氣,看她穿成那樣倒是很舒服的樣子,嗯,嗯……”
秋菊馬上明白了小姐的想法,於是自動給自家小姐找臺階下,“是啊,這天的確是太熱了,要不奴婢給你換個清涼點的打扮?”
話說另一頭,花吟剛將翠綠領回家就被花容氏和張嬤嬤看到了。
“滿滿?”花容氏不解的喊住她,剛纔隔壁大院翠綠的哭喊聲她們隱約也聽到了。可畢竟已經是人家的丫鬟了,人家主子訓僕人天經地義。而且說句真心話,那個翠綠也真是腦子不好使,口拙木訥就算了,還笨手笨腳的,在花家那兩年沒少出錯。
花容氏不是不善,而是府裡上下十幾口都要吃飯過日子,家裡可養不起閒人。況且這世道可憐人太多了,要她一個個去憐憫,她怎麼憐憫的過來。
“娘,我將翠綠換回來了,往後她還是我們府裡的丫頭。”花吟快速的說完,小心翼翼的攙着翠綠進了後院自己的屋子。
花容氏和張嬤嬤看向倆人消失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
張嬤嬤感慨了句,“都說大小姐被觀音菩薩點化了,我看真是。”
花容氏不知是喜是憂,當孃的總是比旁人要想的多,以前她覺得女兒心太狠了些,這樣往後嫁了人,怕是夫妻不睦,婆媳不和。可這段日子以來,她又覺得女兒變化太大,又太善了。
不是善不好,而是這世道人心險惡。就拿她自己說,她本是京城興安侯府二房的豎女,雖然在府中身份低微,可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生來就註定是侯府最美的女兒,又兼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這樣的她,即使嫁的不如嫡姐,但也不會太差,可就怎麼嫁了個戍邊的門前總?
還不是當年做閨女的時候,府中姐妹們嫉妒她的美貌,使了詭計害了她,讓偶然經過的花大義不巧看了她的身子。
原本永安侯府是要拿花大義興師問罪的,可是她名節已毀,最後還是親孃拼死求了侯府的老夫人,讓她下嫁花大義。
倆人成婚沒多久,花大義便帶着她來到了幺姑郡。雖然丈夫粗俗了點,但對她倒是打心眼裡疼惜,即使同僚們都妻妾成羣,他也決口不提納妾的事。倒是她自己因着懷孕身子不方便,提過幾次,都被丈夫給嚴詞回絕了。
有這樣疼愛自己的丈夫,還有這麼多可愛孝順的兒女,她又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只道是一切自有天註定,而侯府的那些明面上嫁的光鮮的姐妹們過的日子還不一定如自己呢。
花容氏這麼思來想去,反而將自己給繞進去,自相矛盾上了。
也罷,也罷,這世上的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兒女自有兒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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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吟將翠綠拉進屋子後,便翻箱倒櫃的開始找藥膏,翠綠整個人愣愣的,縮着腦袋不吭聲。
“手給我。”花吟說。
翠綠就老實的伸出手。
花吟細細的給她抹上了藥膏,嘴上叮囑着,“這倆天你什麼事都不要做,好好休息幾天,等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就跟在我身後,繼續伺候我。”
“是,小姐,”翠綠極小聲的應了句,或許是受的苦難太多,主子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半點情緒反應都沒有。
花吟給她的手上了藥膏後,看了眼她巴掌大的臉,心道這孩子也就比自己小半歲,可因爲營養不良,骨瘦如柴,個頭也只到自己眉間,一雙眼睛茫然無神,一副隨時都會死去的樣子。
就這樣的女孩,如果她今日不將她領回來,最多再過半年,便會像阿貓阿狗一般悄無聲息的死掉。
花吟想到這兒,又是一嘆,探手摸到她脖頸的傷口,這傷口一直延伸到後背的衣服裡。
翠綠嚇的不輕,猛的哆嗦了下。
“你別怕,”花吟握住她的手,“以前是我不對,是我不懂事,可既然我將你換回來了,我就會好好待你,不會再欺負你,請你相信我。”花吟真摯的看着她,後者卻仍舊是一臉的恐懼和茫然。
花吟摸了摸她枯黃的頭髮,輕聲道:“你將衣服脫了。”
聞言翠綠猛的擡起頭,一雙眼睛因爲恐懼而不斷睜大,消瘦的臉龐,因爲眼睛的外凸,而顯得有些恐怖。
“我只是想看看你後背的傷口,你不要怕。”花吟儘量放柔聲音,輕聲安撫着她。
翠綠低了頭,也不知是真的聽懂了,還是認命般的脫了身上僅有的一件單薄衣裳。
花吟料想到她後背上定然有多處傷口,可待那件單薄的髒衣裳脫下後,她還是情不自禁熱了眼眶。
見到小姐哭,翠綠有些慌,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似乎是不明白小姐這是怎麼了,而後竟反應慢了半拍,猛的撲倒在地上磕頭,唸唸有詞,“都是翠綠的錯,小姐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花吟再也忍不住,淚水連連,“對不起,翠綠,以前都是我不好,我發誓,從今後我一定會好好待你。”
似乎自從重生後,她就多了顆多愁善感的心,遙想上輩子,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鐵石心腸!居然可以眼睜睜的看着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垂死掙扎,即使被那些人惡毒的詛咒甚至破口大罵,她還能淡定的獰笑。
花吟抹了抹眼淚,細細的爲翠綠上藥,可當她轉到翠綠的身後不由的愣住了。
翠綠的後背有個奇怪的花紋,一看就知道是烙鐵烙上去的。
像是牲畜的形狀,又是像牛又是像馬。
花吟腦子騰的金光一閃,她突然想起她在哪裡見過了——耶律瑾!
她做鬼的時候曾偷偷去過十八層地獄,那時牛頭馬面正不分晝夜的給耶律瑾施以酷刑,她曾遠遠的見過他後背上的那道印記。她本以爲下了十八層地獄的鬼魂都會被打上那樣的印記。
因爲受不了耶律瑾悽慘的痛呼,她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也沒注意其他同樣下了十八層地獄的鬼魂。
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個樣子。
花吟隨即想到另一層,旋即說道:“翠綠,你是金國人?”
翠綠茫然的看着她,想來是對自己身世並不清楚。
倆人正說着話,花三郎突然走了進來,花吟被嚇了一跳,翠綠縮成一團,動也不動。花三郎只是稍微停頓了下,而後看也不看她們,徑自走向花吟平時練字的書桌,抱了她桌上的宣紙,拿了就走。
花吟無語,她這個弟弟自生下來就和旁人不一樣,長大後,也沒多少改變,完全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別人想接觸都難。
她上輩子也恨死了弟弟這種性子,旁人家的兄弟都是姊妹們的依仗,就她家的,雖然四個男丁,可沒一個派的上用場,全都中看不中用。
倒是後來三弟替她頂罪,被判了斬立決後,她終是落下了幾滴感動的淚水,可那會兒她早就爲了自身前程,和花家斷絕了關係。
三弟死後沒多久,她便風光大嫁,以丞相義妹的身份,嫁入烈親王府,成了晉安王的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