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要叫花吟的家人和她見上一面,太后不是耶律瑾,她很清醒,不會因爲不敢面對現實而停止思考的能力。
她握住花吟的手,說:“你爹孃非常想你,見上他們一面吧。”
花吟面上的笑容由淺入深,“好啊。”
太后愣了下,不料她這般乾脆的應下了。之前花吟一直對花家老小拒而不見,太后也多少能理解,還不是因爲她那個混賬兒子,多疑怒,她思量着花吟大抵了那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死都不認的。雖然她多少覺得花吟有些謹小慎微了,但蘭珠心裡卻跟明鏡似的,因爲她知道花吟的第一個孩子就在花家流掉的,耶律瑾忍着沒牽扯任何人,已經算是他最大的仁慈了,花吟敢拿自己的命去和他硬碰硬,卻不敢拿家裡人開玩笑,哪怕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危險,有時候,不牽扯就是最好的保護。
但,如今,她和耶律瑾該說的已經徹底說開了,她覺得她可以和家裡人好好道個別了。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說一聲永別的機會都不能。
次日,太后下了道懿旨,蘭珠親自去了拓跋府。先是將花吟的情況細細說了明白,又再三叮囑,若是心裡難過就提前哭一哭,到了跟前就不許哭了,娘娘身子不好,這一哭,若惹的娘娘傷心動了胎氣,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衆人面上哀慼,沉默不語。
又過了一日,花家一大家子被接進了壽康宮。
花吟今日心情大好,早膳也多吃了幾口,餐畢,又叫宮娥在臉上抹了胭脂塗了口脂,雖然清瘦的叫人心驚,但氣色看上去好多了。
“爹,娘,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小弟,鈴花,蕊蕊……”花吟的目光一一在他們臉上掃過,摸了摸蕊蕊的雙丫髻,笑言,“蕊蕊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喲,這是小侄子吧?叫什麼名兒?長的真壯實,像大哥,”花吟有心抱一抱,最後還是就着大哥的懷抱彈了彈他的臉蛋。
花容氏略行了禮,說:“娘娘,您外祖母最近染了風寒,臣婦思量着您現在身子骨也不大利落,怕過了病氣給您,就沒讓她過來了。”
花吟握住了母親的手,嗔怪般的喊了聲,“娘。”
蘭珠上前扶住花吟的胳膊,說:“這裡沒有外人,大夥兒都不要拘禮了,各自找個地方坐,敞開了聊吧。”她咧嘴笑了笑,笑容勉強。
花吟被扶到主位,一眼看去,齊齊整整的一家人,真好啊,真好。
上一世被她害的死的死,走的走的一家人,如今齊聚一堂,還添了人口,幸福又興旺,真好,真好……
入夜,花吟做了個夢,她的魂魄離了體,飄飄蕩蕩的又回了周國,看到了雲裳和寧半山因爲誰在被窩裡放了個臭屁拌起了嘴,吵的兇了,將孩子也給吵哭了,然後又互相埋怨着,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最後又嘻嘻哈哈的滾到了一起。
她看到了住在大屋的寧一山,正與夫人談論書畫,聽到二弟房裡鬧出的毫不剋制的聲響,無奈的相視一笑。
她又到了攝政王府,鳳君默正聚精會神的處理公務,他的案上堆滿了奏摺,高秀麗推門進來,手中端着蔘湯,鳳君默客氣的接過,夫婦二人舉止間雖沒有過分親密,卻也相敬如賓,高秀麗順勢坐下,鳳君默也不避諱,與她談起朝中局勢,高秀麗很有頭腦,鳳君默也願意採納,連連點頭。唔,雖然多少有些遺憾吧,最終沒能撮合他和孫蓁,但以他如今的身份,或許高秀麗纔是最好的選擇吧,畢竟像這樣的朝中要務可不是尋常女子都能給出中肯意見的。花吟滿足的笑了笑,突然,鳳君默似有所感般,朝虛空中看了眼,目光頓了好一會。
花吟慢慢飄走,又在周國都城逛了好一會,上一世這裡被耶律瑾的大軍屠城後,只剩斷壁殘垣,生機盡無,夜聞鬼哭,如今真好,嬉笑怒罵,家家戶戶一片和樂,雖也有那不如意的悲歡離合,但她總算是保住了絕大部分人的幸福,真好。
瞬息之間,她又到了薊門關,水仙兒和鄭西嶺她都懶得看,怕倆人粘糊勁一上來看到不該看的。
就是可憐了孫蓁,上輩子她欠她頗多,明裡姐倆好,背裡插刀,同她搶男人,甚至還害她性命……
“孫小姐,夜深了。”
花吟聽這聲兒,怪熟悉的,看向來人,見是袁青禾,這小子一年多不見健碩許多。
轉而又去看孫蓁,她頭也不擡,低低應了聲,“嗯,知道了。”態度有些……刻意的冷淡?花吟蹙了蹙眉,不知是否自己想多了。
袁青禾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孫蓁便再也靜不下心了,她棄了筆,有些惱,“你管的太多了。”
“熬夜對身體不好,孫小姐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孫蓁不想和他多話的樣子,草草將文案收疊整齊,離了書院就要回住的地方。
袁青禾提着燈籠,不聲不響的爲她照明。
花吟的神識飄在空中,摸着下巴暗搓搓的想,“這倆人不對勁啊。”
恰這當口,孫蓁到了房門口,袁青禾望着她的背影,就等她進了屋再離開,孫蓁卻突然轉過身,袁青禾一愣,低頭,孫蓁咬了咬牙,狀似堅決道:“以後別這樣了,叫外人看到不好。”
袁青禾慢慢擡了頭,面上有些難看,那是受傷的表情,他說:“不管你接不接受,昨晚那些話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會一直照顧你下去,直到有人照顧你爲止。”完畢,一扭頭走了。
等等,這什麼情況?
什麼情況這是!
信息量太強大,容我緩一緩。
而,孫蓁已然一轉身關了房門,背靠在門上,久久不動,那臉上的表情太複雜,複雜到花吟眉間一喜。
啊,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她飄飄蕩蕩,又回了大金國。
素錦在上京城開了一家藝倌,內中女子只賣藝不賣身,引來送往各路達官貴人,依舊做着她最擅長的事,爲耶律瑾收集各路情報。
王泰鴻只要得空都會去捧場,小啄幾口清酒。
素錦面上綿綿笑意,竟比困在深宮中錦衣玉食氣色好多了,人也朝氣蓬勃。
夜更沉了,明明只是神識,她卻感到了來自四體百骸的陣陣涼意,有些孤獨呢,她想抱緊自己,卻感覺不到自己,恐懼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纏#繞住了她的心房,她恍惚的想,難道自己已經死了?
不要,不要死!
我還不想死!
明明千萬次的告訴自己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可是,我並不想死啊,我還沒來得及和我愛的人好好道別,還有許許多多壓抑在心底的話沒來得及和他說,啊,我的愛人,他在哪?
她開始奔跑,瘋狂的尋找……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她哭了,嚎啕大哭,因爲她找不到他。
她不知道他在哪兒?
樑飛若將花吟從夢魘中拍醒,微弱的燭火下,見她面上都是淚,浸透枕巾,樑飛若怔住了。
花吟尚未自恐懼中清醒過來,抱住她大哭,“怎麼辦,我找不到他了……”
“你找不到誰了?”也就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是陛下嗎?”
“我找不到他了,我找不到他了……”她無意義的重複着,哭的很傷心。
樑飛若安撫着她,守夜的宮女聽到動靜,走了進來,樑飛若使了個眼色讓她們準備了毛巾溫水。
待花吟穩定了情緒,漸漸止住了哭,樑飛若這才替她仔仔細細的擦洗了。
花吟漸漸清醒過來,面上尷尬,也有些兒呆了,樑飛若再要相問,她訕訕道:“沒事,噩夢,”再多的話就不願說了,心內卻哀哀的想,難道是迴光返照了?這是叫她臨死之前再無牽掛嗎?呵……人生吶……
翌日醒來,花吟的眼睛都是腫的,憶起昨日情形,再看向一臉憂色的樑飛若,面上不大好意思。
樑飛若說:“陛下也真是的,這都出去幾日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花吟說:“幽冥子不好對付,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比較好,求人,不如求己。”
樑飛若說:“就算是希望渺茫也不能放棄啊!”
花吟沒吭聲,拉了飛若去太后居住的正宮請安。
尚未入內,就聽到裡頭傳來清脆的說話聲,花吟耳根一動,吉雲?
樑飛若暗自嘀咕,“她來做什麼?不是許給南襄王世子了麼?”
屋內,吉雲正仰着一張笑臉給太后捶腿,南襄王世子坐在下首,目光就不曾離開小公主半分,脈脈含情的樣子。
花吟進來,衆人起身行禮。
太后伸了手,笑,“快來母后這兒歇着,慢着點兒。”
花吟就坐到了太后身側的軟榻上,蘭珠趕緊拿了軟枕墊在她後腰,一衆宮人無不萬分小心,一通忙亂。
吉雲看了眼坐在軟榻上的花吟,又顧影自憐了番跪坐在下首的自己,心裡猶如針扎,頗不是滋味。
花吟卻在看南襄郡王世子,心內暗暗點了點頭,果然是一表人才,雖然之前她確實有那個心思,想等自己走了後,由吉雲陪在耶律瑾身側。但事已至此,拋開私心不說,這樣對吉雲來說纔是最幸福的選擇吧?南襄郡王世子喜歡她,是人都看得出。
樑飛若沒在太后跟前待多久,聽說小兒子夜裡着了涼,就着急忙慌的趕去照顧了。
吉雲說:“那天走的突然,出去幾日甚是想念宮裡的人和事,太后,王后娘娘,吉雲有個不情之請,想回宮裡暫住幾日,也好和相處的不錯的小姐妹好好道個別,還有旭兒我也想他了。”
一席話觸痛花吟心事,她感同身受,自是沒道理不答應的,太后笑看了眼花吟,見她無異議,遂笑着應允道:“傻話,就算你往後嫁人了,王宮是你的孃家,你要是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
世子有些眼巴巴的樣子,這幾日他對吉雲那可是掏心掏肺,處處陪着小心,事事哄她開心,生怕她一個不樂意,悔了婚事。但吉雲總是笑容不展的樣子,有幾次還偷偷跑出了郡王府,天黑透了纔回來,一身的酒氣,他多問幾句她就不高興,還給他甩臉子。愛一個人註定是要比被愛的人卑微,世子不僅不敢得罪她,還替她打起了掩護。直到今日她央他一起陪她進宮謝恩,他應允了,才見她終於對自己露了笑臉。
吉雲說要留在王宮住幾日,世子有些失落,太后瞧見了,打趣道:“瞧這小子,還沒成親呢,這就捨不得了,放心吧,這王宮裡沒人跟你搶媳婦!”一席話說的衆人哈哈大笑。
吉雲紅了臉,埋下頭,衆人只當她是羞的,其實她是惱的,她不想和任何男人扯上關係,旁人的打趣只會讓她覺得受到了冒犯侮辱。
**
入夜,樑飛若因小兒子還有些不舒服放不下心,花吟讓她回去照顧孩子,自耶律瑾走後,一直都是樑飛若陪着花吟睡,貼身照顧她,若是以往花吟是無論如何都不需要的,可最近也不知怎麼了,大概是覺着大限將至了吧,人總是莫名覺得悲傷,人也脆弱了許多,即便面上不顯,自己又怎能騙的了自己?
吉雲披着衣裳過了來,說:“姑姑,今夜吉雲陪你可好?”
花吟的手順着吉雲油光水滑的大辮子一直摸到她的髮梢,心內暗暗感嘆,真是個漂亮又貼心的好姑娘啊。
吉雲見她不答,急了,“吉雲怕黑,您晚上陪我睡椒華齋可好?”
自吉雲走後,她原先的寢宮也閒置了下來,再要鋪設起來也費事,但吉雲以“太后老人家這裡熱鬧爲由”也要住進壽康宮。
壽康宮主殿是耶律瑾爲了太后新建的,但像椒華齋這樣的是原本就有的,只是後來又重新粉刷修葺了一番,一同圈進了壽康宮。
太后讓蘭珠給吉雲安排住處,吉雲不等蘭珠給她選好房間,就主動要求住了椒華齋,蘭珠愣了下,倒也沒往心裡去。
後來一個下午吉雲都在椒華齋休息,也沒讓宮人進去伺候。
花吟聽吉雲讓她去椒華齋,笑了笑說:“既如此,你就睡我這吧。”
吉雲搖頭,“現在天剛黑,睡得也太早了吧?吉雲瞧着您晚上吃的有點多,要不我陪您消消食吧?剛好閒逛到我那,也就幾步路,我從外頭帶了好多好玩意,都放在那邊,給您瞧瞧呀?”
花吟瞧着她古靈精怪的樣,不忍拒絕,“好吧,那就走吧。”
到了椒華齋,吉雲給她展示了各樣從市井帶來的小玩意兒,花吟興致勃勃的陪她說了好一會話,漸漸困了,也就歇在那邊了。
夜半,花吟忽然感到一點刺痛,那痛來的突兀,竟叫她的心臟也跟着震顫了下,她旋即腦子就清醒了,但身子太累,怎麼也睜不開眼,咬了舌#頭才叫自己模模糊糊的醒來,就見月光下吉雲的一張臉在自己眼前放大,手中還挽着一串鈴鐺。
吉雲見她醒來,嚇的睜大了眼,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後來恍然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就要出人命了,才脫力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過了好一會,吉雲剋制住自己砰砰跳的心臟,見花吟只是睜着眼呆呆的望着帳頂,眸內空洞無物,暗道了句,“成了?”咬着脣,試探性的搖了搖手中的鈴鐺,就見花吟失了魂魄般的下了牀。吉雲心內又喜又怕,她不敢多想,一面輕輕搖晃着鈴鐺走在前頭,一面引着花吟跟着自己的腳步往前走。
椒華齋有一條通往宮外的密道,是當年的慧嫺王后偷偷修建的逃生通道,只可惜還沒派得上用場就被耶律瑾殺進了王宮斬了人頭。
那耶律豐達逃出生天後,投奔了身爲陳國王后的姐姐。
陳王后是陳王的繼室,膝下又無子嗣,在陳國亦活的十分艱難,陳王之所以願意收留他,也是存了私心,想假借耶律豐達之名分裂金國,奈何耶律瑾雷霆手段,耶律豐達又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這陰謀還未來得及實施就被有先見之明的翼王爺勸住了。後來陳王意欲拉攏耶律瑾攻周,後者拿喬,要陳王押解耶律豐達歸國以示誠意。陳王幾乎是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耶律豐達一路上幾乎是嚇個半死,原本肥胖的身子也瘦脫了形,押回上京城後,太后瞧着他瘦下來後與耶律瑾有幾分相似的面容,不由的生了憐憫之情。而耶律瑾原本也沒打算殺他,說到底他與他之間並無怨仇,記憶裡,他曾經還喜愛過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況,這耶律豐達天生豬腦,生不出花樣,對他造不成威脅,因此也就留了他一條命,貶爲庶民了,囿於上京城。
吉雲走在前頭,搖着手中鈴鐺,花吟慢慢跟在後頭,走的十分吃力,吉雲那幾日在南襄郡王府滿子腦都是妒恨幽怨,恨不得殺了花吟以泄心頭之恨,可真正做到了這一步,此刻反陷入了天人交戰。因此,花吟雖走的慢,吉雲也沒對她怎樣,畢竟那肚子裡懷着的可是她最愛的人的孩子,不是麼?
花吟是突然清醒過來的,看到面前的倆人,不由驚叫出聲,“耶律豐達!”
耶律豐達正埋怨吉雲動作慢,後者反嗆了幾句,聽了這一聲兒齊齊看向花吟,此時晨光熹微,她眸色清明如許。吉雲又驚又怕,反瞪向耶律豐達,“怎麼這樣!你不是說……”
耶律豐達亦滿臉的不可置信,昔年他母親用蠱操控朝臣,而他耳濡目染也對蠱有幾分瞭解,他讓吉雲對花吟用了幻蠱,按照他的計算,數日之類她都會失了意識,任憑擺佈,卻不想才一個時辰過去她就清醒了過來。
耶律豐達被耶律瑾褫奪了姓氏,這些年混跡市井受盡磋磨,嚐盡人間冷暖,原本不知世事的二世祖混賬性子也漸漸的活明白了,他怨恨這種生活,每當他看到王的儀仗從自己面前經過,受萬民叩拜時,他就會怨恨,他會想,那些原本都是自己的,王位,財富,還有女人。
他想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一切,無時無刻。但普天之下,能幫他的也只有與他沾親帶故的陳王了。但陳王無利不起早,他想求得他的幫助必須手握籌碼,且是能打動他的舉足輕重的籌碼。
雖說耶律豐達剛回國的那倆年,耶律瑾對他還是非常不放心的,他身邊也派了專人監視他的行蹤,也只是監視而已,死活不管。三年過去,他一直規規矩矩的,或者準確點的說,他整日渾渾噩噩的也翻不出什麼花樣的樣子。因此,最近一年看管他的人基本上十天半個月才露一次頭,只要確定他還在上京城也就交差了。
與吉雲勾結上,也是偶然,只因他在她酒醉後的眼裡看到了濃烈的仇恨,他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也許也是唯一的機會了,而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敢的日子他也受夠了,他想冒險一試,成了便是榮華富貴,不成也能拖個人一起死,還是個小美女,似乎沒什麼遺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