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南通十六郡,我並不是要滅了你的母國!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爲我會屈服?你以爲我會心疼?你若連你自己的身子都不懂的愛惜,你以爲我會在乎!”他帶着恨意封住她胸口幾處大穴,半跪在她面前,俊美無雙的臉龐因爲憤怒甚至有幾分扭曲。
“薊門關不是那麼容易打下的,鄭西嶺比你想象中的要頑強的多,你們對峙下去,只會徒增傷亡,若你的心腹愛將在此喪生,你必然會懷恨在心,遲早又是一場大戰,人人都道你面冷心硬,其實我知道,你是最重情的。”
“我攻不下薊門關?花吟,你是開了天眼嗎?”
“我說過,我活着一日,便不叫你肆意枉造殺孽……”
“天下人的生死又與你何干?”
“我曾在佛前立下重誓,贖清前世罪,若我不能阻止你,我這一生就等於是一場笑話。”
他狠狠的盯着她,眸子似染了毒,“你不是笑話了,那我又成了什麼?出爾反爾,君王威儀何在?你又可曾想過我的顏面?花吟,你太自以爲是了!”
花吟整個身子委頓下去,仿若失去了所有氣力般,耶律瑾及時伸手扶住她,眸中一閃而過的痛惜,與此同時,他的心臟仿似被什麼東西咬了一下,亦是狠狠一痛,這一痛又讓他腦子清醒了許多,他自嘲道:“我怎麼倒是忘了,你這哪是用你的命在威脅我,分明是在用我的命脅迫我,你若身死,我必不能獨活。你真是好狠的心啊!”他捏住她的下頜,咬牙切齒道:“多麼美好的一張臉,曾經我視這張臉爲暖陽,爲雨露,每每只敢仰望,甚至不敢生出一絲褻瀆之心,只因身在泥潭不敢沾染分毫,卻不想,你竟生生扒開了這一層層叫我癡迷的皮相,裡頭的骨肉竟是這般的不堪!不,你仍舊是美好的,在很多人眼裡,你的父母兄弟,周國的百姓,還有你埋在心底只敢思念不敢說出口的情郎……鳳君默,你爲了他們連命都可以不要,又有誰能說你不好?你只是待我沒有真心而已,因爲自始至終你對我只有利用、欺騙,是啊,像我這樣喜怒無常冷酷無情的人,又值得誰付出真心,瞧,這精鐵軟扇我送你本是叫你護身用的,你卻用來自殺,好,好的很啊……”
這一字一句直戳心窩,花吟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難受,帝王情蠱,那必然是被傷一分,定返還十倍的。
“你贏了,”耶律瑾吐氣一般的說出這三個字。
花吟擡頭,卻見他眸底血紅,淚盈於眶,薄脣緊抿,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
耶律瑾站起身,強忍着心口難以言述的疼痛,他告訴自己這是蠱蟲在作怪。恨,他恨這個女人,是了,耗盡了愛,如今只剩恨了。
但她匍匐在雪地裡,面色慘白,雪都被染紅了,模樣可真是慘烈的可悲又可憐啊。
他笑了,笑容孤寂又落寞,“從此後你我恩斷義絕,兩不相欠,今日一別,但求山水不相逢,若不然孤定會親手殺了你!”他踉蹌走開,卻突然對仍兀自發呆一頭霧水的流風出招。他一出手,一直隱在隊伍後頭的六葉也提劍相助。
流風雖然輕功蓋世,可四周平坦無可攀登隱藏的地方,他根本無法借力躲藏。而他到底是個孩子,武功路數純正,又哪抵身經百戰的成年男子。也沒多長時間,流風就被耶律瑾擒在了手裡,他隨即敲住他身上幾處大穴,六葉一個手刀下來就劈暈了他。耶律瑾鬆開手,一手按住左胸,步子雖然邁的快,卻虛浮不堪。六葉一肩頭扛着流風,伸手又要扶耶律瑾,卻被他一把推開,六葉怔了怔,回頭看了眼花吟,眸色難辨,轉而又隱在隊伍中。
花吟淡淡的笑開了,對不起了流風,我可真是壞啊,連你也算計了,有了你,即使我活不成了,懷瑾也不會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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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泰鴻遠遠瞧見耶律瑾一人過來,略微訝異,伸長脖子往後瞧去也沒看到花吟,暗道難不成人被送走了?顧不得多想,攏着袖子就迎了上來。尚未近身,就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煞氣。王泰鴻心驚不已,及時收住步子,一眼瞧見耶律瑾衣袖上有血跡,大吃一驚,問:“陛下,您受傷了?”
耶律瑾越過他,一字一頓道:“鳴金收兵。”隨即上了戰車,身子一倒,眉頭緊蹙,竟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王泰鴻追了上去,上上下下將耶律瑾瞧了遍,見他衣衫還算整潔,只除了袖口有一點血跡,身上並未見到破損,暗思量:難道是傷口被他蓋住了?王泰鴻正要詢問,卻被大鬍子將領拽住。
大鬍子做了個砍頭的動作,示意他不要再說話。
王泰鴻不解,他們費盡千辛萬苦,長途跋涉,難道真是來鬧着玩的?
他立志要輔佐的可是能稱霸天下的君王,而不是爲了兒女私情就搖擺不定的癡情種子。
大鬍子是武將,視力比王泰鴻好,他遠遠指着後方道:“那裡不對勁!”
王泰鴻眯着眼瞧去,太遠了,花吟又是一身的白,他約略只看到突出的一團,卻也不能完全分辨出是個人。
金國退兵了,傷殘的士兵在原地稍事休整,待包紮了傷口,不能走的由人揹着擡着,不利索的互相攙扶着,再整齊劃一的有條不紊的朝後方撤退。
耶律瑾默不作聲,冷眼看着他的將士們,或有戰後傷殘的憤怒,或有迷茫,或有期盼,獨獨沒有戰敗後的頹喪。
期盼?他們在期盼什麼?
“這仗到底還打不打了?我出來的時候婆娘正生孩子,也不知是個驢蛋子還是閨女,唉,真希望能有命回去看上一眼啊。”一名參將小聲嘟囔道。到底是武將的緣故,嗓門也有些大。
是了,期盼回家,闔家團圓,骨肉相聚。
漸漸的近了,王泰鴻看清了,那小小的白色一團果然是個人,她一動不動的將自己抱成一團,跪臥在雪地裡,王泰鴻胸臆之間,只覺怒火洶洶,都是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都說溫柔鄉英雄冢,他這次可真是真真切切的領教了。
若不是耶律瑾心知他二人性命相連,他都要以爲她已經死了,戰車停了下來,他白玉般的手敲打着扶手,面上冰凌般冷酷無情,嗓音卻啞了,“在周國將士發現你之前努力活着吧,你活一日,孤便不打周國,你若死了,孤應下的承諾,也就自動失效了。”
雪地上的人好一會過去都沒有動靜。
王泰鴻怒不可遏,惡狠狠的盯着她的發頂。
終於,她掙扎着,擡起身,面上慘白如紙,都快與這冰天雪地混爲一色,“謝陛下,”她笑了,那笑容那般的美好,刺的耶律瑾的眼睛都疼了。
人羣之中,接連傳來抽氣聲,就連王泰鴻都愣住了,他看到了什麼?他本以爲這女人只不過是故作可憐的逼迫王,誘騙王,可她的胸口大片的血跡,膝上放着王的軟劍,斑斑血跡,是誰動的手?王上嗎?還是她自己?鮮血浸染她胸前的衣裳,這樣下去,即便傷口不深,也會血盡而亡吧?王泰鴻僵着一張臉看向耶律瑾,卻見他的目光並未落在她身上,而是朝向遠方,眼神空洞。耶律瑾擡起手,正要示意戰車繼續前行,花吟卻在這時開口道:“王大人……”
耶律瑾的手頓住,王泰鴻心驚肉跳,如果說之前他還滿腔憤懣的話,那麼現在只剩無邊的恐慌了,他從來不懷疑王上對這個女人的深情,雖然他也曾說過王上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瘋話,但也不曾否認這個女人對王上的積極意義。他是男人,亦有深愛的女人,自然也明白男女之情的可貴,但任何一種感情都要有個度,他一直覺得王上用情太專太深,倒不見得是好事。可是,現下……
“王大人,我一直知道您有經天緯地之才,你想輔佐出一代聖君千秋留名,可是您太過激進,眼睛看的太遠,而不顧腳下的路。古往今來那些流芳百世的君王並非個個都靠殺掠、擴張領土博得盛名。戰爭,若非保家衛國之戰,皆爲不義之戰,若是執意爲之,最終都逃不脫窮兵黷武,殘暴嗜血的罵名。千秋霸業,多麼激動人心又美妙的一個詞啊,能叫後世之人爲之稱頌仰慕,但人之一生,所作所爲,並非都是留給後人看的,歷史會被粉飾,功績會被誇大,但做人,首先的要活的問心無愧,既不損子孫利益,又對得起當世之人,這世上沒有誰就該死,活着便是一條人命,而不僅僅是某些人博得虛名的墊腳石……”話未說完,她一口鮮血噴出,止不住的咳嗽起來。
王泰鴻睜圓了眼,耶律瑾卻在這時揮了下手,戰車被馬匹拉動,軲轆滾過雪地,咯吱咯吱。
“陛下……”王泰鴻想說些什麼。
耶律瑾卻閉了眼,一隻手按住心口的位置,面上難掩痛苦之色,喃喃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戰車漸遠,其後的黑甲軍自動讓出一條道,沒有人說話,寂靜的仿若能聽到落雪的聲音。
王泰鴻擡頭,下雪了。
耶律瑾回去的路上,數度幾欲昏厥,他知道問題出在哪,偏他就是不說,想拿死來要挾他是吧?那好啊,那就一起死好了!他疼的額上冷汗如雨,面色更是難看異常,急的一干將領都當他中毒了,急招軍醫過來看診,卻又被他一腳踹了下去,嚇的軍醫屁滾尿流。
王泰鴻猶豫半晌,最終還是上前一步,道:“陛下,方纔侍從來報,花大夫已經被周國人帶回薊門關了。”
耶律瑾整個人一僵,冷笑一聲,厲聲呵斥道:“你還管她作甚!誰管她生死!”繼而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王泰鴻心內一嘆,“唉,明明就是放不下,這又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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