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花吟並未歇在客棧,而是一處亂葬崗的窩棚裡,經歷一世,鬼做的久了,旁的本事沒學會,膽子倒是出奇的大。
如今她要回京城,不敢走官道,只能撿了小道繞着走,想來也沒有人會料到,她一個好好的姑娘家,會膽子大的頂了天去,專走不是人走的荒墳古道。
大抵是逃跑的時候精神太過緊張,而亂葬崗又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身子才捱上亂草雜枝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夢半醒間,仿似有人推了她一把,花吟睜眼,卻見南宮元正笑眯眯的低頭看着她。
花吟一喜,猛的擡起身子,大喊了聲,“老伯!”
南宮元笑,“你這小孩兒,怎地好好的地方不睡,偏睡這冤鬼陰魂愛待的地方,害我好找。”
花吟剛剛站起,就發覺不對勁,一回頭,見自個兒還好好的睡在窩棚裡呢,她倒沒受到驚嚇,反笑嘻嘻的說:“老伯這是入了陰界改行當鬼差了?你這是要勾我去哪兒呀?”
南宮元瞪她一眼,“我這根狗繩子已經斷了,若是再將你給勾走,那瘋狗還不將天下人都給咬了?!”
花吟一愣,繼而沒大好意思的悶笑出聲,暗道,怎麼心裡想得都被他知道了?果然做了鬼就是不一樣。
南宮元問,“丫頭,你這是打算去哪兒呀?”
花吟點了點頭,又搖搖頭,“其實我也沒有主意,先悄悄回了京城再說吧,如今南宮瑾恨我恨的不行,就算我有心回到他身邊,他也只會當我是居心叵測,非一劍將我劈成兩半不可。我愁啊,雖然我死了吧,他也會跟我一起入黃泉,沒命作惡了,但,怎麼說呢,這一世我活的還挺開心的,不想死啊。”
南宮元嗤的一笑,也不言語,轉身就走。
花吟一怔,又走?急跑兩步,抓住他的袖子,嘴內嚷嚷,“不帶你這樣的啊,每次就露個面,正經主意沒拿個又跑,你到底是來幫忙的,還是純粹來看熱鬧的?”
天地陡然變了顏色,花吟一陣頭暈目眩,再回神,南宮元突然按住她,壓低聲音,“別說話。”
花吟驚異,發現自己藏在草木叢中,肩背被南宮元的一隻大手壓着,花吟吃力的半撐着身子,順着南宮元的目光看去。
仿若是倆個世界,昏黃幽暗的景色,滿天黃沙,遠遠的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他兜兜轉轉,也不知在找些什麼,他一直的走,一直的走,焦慮悽惶,後來大概是力竭了,終於,跌坐在地上,抱着腿,將頭沉沉的埋了下去,花吟看不清他的臉,卻莫名的生出一股淒涼之感,忍不住擡頭問,“他在找什麼?”
南宮元沒有說話。
影影綽綽,仿似出現了幾個人,那跌坐在地上的人似有所感,擡頭看去,面上一片狂喜,他瘋狂的朝他們跑去,但,尚未將他們攬入懷,宛若海市蜃樓,那些人又逐個逐個消失不見了。那人不甘心,繼續在無邊無際的黃沙中奔走,追尋,慢慢白了頭,蒼老了容顏。
場景變幻,原本年輕的人兒變成了孤獨的老者,他杵着拐,身形消瘦乾枯,衣衫襤褸,一步一挪,仿若是一場永遠都沒有終點的旅行,他看到房舍屋頂炊煙裊裊,聽到女子呼喚丈夫孩兒歸家吃飯。田間地頭皆是歡聲笑語,只除了他,形單影隻,他在看他們,但那些人的眼中卻沒有他,經過他,不曾有片刻停留。夕陽西下,滿目血紅,無處躲淒涼。
花吟看着看着突然一拍腦門,之前有段時間她仿似失去了對人臉的辨識能力一般,此番仔細看去,那不是南宮瑾又是誰!
大抵是之前被南宮瑾欺負,她心中還存了恨意,說是恨意吧,也不全是,總之就是很不高興他就是了,現在見他這般悽慘,竟莫名的生出幾分快意,她從來就是個活潑的性子,此刻,更是沒忍住,突地從藏身處跳了出來,朝他遠遠一喊,“喂!”
南宮元拉她不住,睜圓了眼,只來得及喚了聲,“那是他的夢境,你給我回來!”
且說已然年老的南宮瑾心中正撕裂般的痛,他沒了父母親人,又沒有妻子兒女,天下何其之大,卻無他容身之地,來去無所,孑然一身,正孤苦悽惶之際,聽的脆脆的一聲兒,他老了,耳朵聾了,但那聲兒卻帶着舊年的記憶,熟悉到讓他不敢相認。
花吟盯着南宮瑾看了一會兒,往日的金鉤玉帶丰神俊秀不復存在,如今在她眼前的只是一個破破爛爛光着腳丫子的老者,頭髮花白,面上都是褶皺,因着反差太大,花吟一時沒忍住,雙手叉腰哈哈笑了起來,笑到最後,彎了腰,捂着肚子,一遍遍的說:“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南宮瑾你太有意思了,你就算再落魄也不會變成這樣啊,哈哈……”做夢都將自己夢的這般可憐,這人簡直沒救了。
南宮瑾看着她竟有些呆了,她是誰?好熟悉的感覺,是他的親人嗎?他不敢靠近,生怕是自己的幻覺產生的臆想,他伸出手,虛抓了把,淚水竟不自覺模糊了眼眶。
花吟笑夠了,這才又蹦又跳的到了他面前,睜大眼仔仔細細看了他一遍,又高聲道:“原來你老了就長這樣子啊,我記住了,唔,看來再美的花兒也有枯萎的一天啊,以前我沒好意思說,現在對着一張老臉,倒沒什麼難爲情了,我一直想說,你長的挺好看的,要是不冷着一張臉,和鳳君默一樣好看。”
鳳君默?好熟悉的名字,他卻想不起是誰,但是從她的嘴裡念出來,又讓他莫名的生出一股怨氣。他很困惑,凝神去想,眼睛卻捨不得離開眼前女孩俏生生的臉。
“你看你都老成這樣子了,你再看看我,當初吧,我叫你和我一起潛心向善,研習修仙之道,你偏不聽,現在好了吧,你一凡人生老病死,我就好了,位列仙班,不老不死……”花吟信口胡謅,只覺得戲弄起他來暢快無比。
而另一頭,南宮元隱在暗處,急得大喊,“丫頭,休得胡鬧!快些回來!”
“知道了!”花吟回了聲,轉身就要走。
南宮瑾突然一把拉住她,他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他已經是個垂暮老者了,即使動也不動,身上各處也骨頭散架般的疼,但他捨不得她走,雖然記憶模糊,他有些想不起她到底是誰,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個讓他感到溫暖的人,他不能讓她走,因爲焦急,他的淚就那般不自覺的流了下來。
花吟見到,也是一愣,不動了,看定他,輕喚了聲,“大哥,”但一瞧他的年紀,又改口,“老伯,”又改,“老爺爺”
南宮瑾聽她這般喚自己,直覺不對勁,但又想不明白哪裡不對,反正就是捨不得放她走,他好孤獨,孤獨了一輩子,他父母俱都不在,沒有妻子兒女,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只剩他一個人……苟延殘喘……他仍在想着,突覺得鼻尖一股屬於女孩兒的清香,就那般始料不及的,她突然回身抱住了他,他佝僂了背,她的下巴剛好落在他的肩窩處,她也不嫌他髒,八爪魚般的結結實實環抱着他,輕拍他的背,“莫哭,莫哭,不是還有我在麼。”
南宮瑾心頭一顫,淚如泉涌,可下一秒,頭突然裂開一般的疼,他覺得他要想起這個女孩是誰了,他拼命去想,周遭的一切也急速變形扭曲起來,花吟被這情景扯的東搖西晃,身子快要被撕裂般疼痛。花吟想抽身離開,但南宮瑾將她抱的那般的緊,她根本逃不開,她大口的喘息,暗歎,吾命不久矣。突然一股力量襲來,花吟只覺得手腕被人握住,帶着險些扯斷臂膀般的力量,花吟終於從那團破碎的夢境中掙脫開來。
一番雲霧動盪,再回過神來時,她卻站在雲層頂端。
南宮元累的氣喘吁吁,沒好氣的捶着她的腦門大罵,“你好死不死的闖入他的夢境做什麼!要不是老夫反應快將你拖了出來,你就要死在他的夢裡了知不知道?”
花吟扁扁嘴,以前她也入過他的夢境啊,就沒這般兇險,唬鬼呢?
“你現在是鬼魂,亂入活人夢境,若是他中途醒來,你逃脫不及,就會被夢境撕碎,魂飛魄散。”
喲,這麼邪門!
南宮元無心與她多說,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帶你入那孩子的夢不是叫你使壞的,我是想叫你明白,他並不是如他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冷漠堅強,他很脆弱。那孩子太苦了,與他來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不過是父母在堂,妻賢子孝,兒女成羣,一家人其樂融融過一輩子。什麼帝王霸業,什麼復仇雪恨,都只是他自己強加給自己的意識,或許他自己尚未看清自己,但夢境卻是一個人內心最真實的反應……”
南宮元還要說什麼,突然面色變了變,“我得走了,你也快些回去,”言畢朝花吟的後背猛的推了一把。
結果他走的匆忙,手上的力失了準頭,並未將花吟推回到身體裡而是撞到了一棵樹上。
花吟回身,見南宮元早已不知去向,而自己的肉身仍舊好端端的躺在地上。
花吟眼珠子一轉,暗道,難得出來一趟,若是這般輕易就回去了,豈不可惜?憶起昔年行千里路不過眨眼間,何其暢快!於是一個沒忍住,縱身一躍,身子騰空而去,直往京城飛去。
也就轉瞬間,花吟先是去了自己家溜達一趟,見家中父母俱都安好,心中略略放心,身子穿過大嫂的臥房時,蕊蕊似是餓醒了,大嫂迷迷糊糊間掀了衣裳給她餵奶,花吟素來喜愛這個小侄女,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豈知她躲在母親懷裡竟然奶也不吃了,腦袋隨着她動來動去,花吟一直聽老人說小孩兒的眼睛最純淨無暇,能見鬼怪,不免有心試探,遂捏了眼耳口鼻衝她做了個鬼臉,蕊蕊突地“格格”笑了起來,聲音頗大。原本翠紅還有些迷糊,聽這聲兒,倒清醒了幾分,笑着說:“這孩子怎麼回事,半夜的也不吃奶,倒傻笑起來了。”
邊上花勇探手摸了摸閨女的頭,聲音含糊沙啞,“她姑姑小時候就這樣,喜歡傻笑。”
提到花吟,翠紅也笑不起來了,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大妹妹那般的一個好心腸兒,怎地就遭了那樣的事,唉……晉安王那就一點消息都沒?他倒是個福大的,跌落山澗都撿回了一條命,我大妹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嗚嗚……”
花吟聽到嫂子哭大哥唉聲嘆氣,心裡也不好受,抓了抓頭髮,又從屋子裡飄了出來,轉而又跑回爹孃的臥房,見爹孃睡的安穩,但面容顯而易見的憔悴,看來,他們都當自己遭了不測了吧。該死的天殺的南宮惡魔!
花吟在心中將南宮瑾詛咒了千百萬遍,罵着罵着,突然轉念一想,罷了,罷了,既然爹孃都當自己死了,已經難過一回了,那從今後自己就當自己確實死了吧,了緣師父也說了她日後的路九死一生,既如此,就這麼着吧,總不能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平白讓家裡人爲自己擔驚受怕,起起伏伏,誰的心臟受得了?
也好,也好,沒了父母的牽掛,她倒能放開做自己該做的事了。
話分兩頭,且說南宮瑾夢中驚醒後,夢中情形歷歷在目,仿若親臨,那樣的刻骨孤獨,淒涼無助……
只不過……
他情不自禁嘴角一扯,眸中似隱隱含笑。
到底還是忘不了她啊,就連夢中的那一絲溫暖都是她給的。
噩夢中的那絲溫暖像一筆濃墨凝在心頭,讓他忍不住細細回味。
那夢境,他不由自主的又在心頭過了遍,似突然想到了什麼,眉頭不高興的蹙了起來,她稱呼自己什麼?老伯?爺爺?
南宮瑾心情不好了。
他不解,怎麼自己會時不時的夢到她,那樣可怖的夢魘,若非她給予他溫暖,他又怎能一夜到天明,多久了啊,他都多久沒有做噩夢了。
他突然想去見她,非常非常的想,立刻,馬上,但是……
他說過不要再見她,要他承認他想她,怎麼能?!
他靠坐在牀上,卻怎麼也無法入眠,最終,他還是因爲那個夢有了幾分動容,喊了聲,“叫猛來見我。”
烏丸猛過來後,南宮好一會沒說話,有些下不了臺吧,但烏丸猛畢竟是他的心腹,從他憋紅的耳尖還是約莫着猜出了些,他想了想,決定據實已告,“屬下無能,她昨夜逃走了。”
“逃走了?”南宮怔了怔,心裡竟莫名生出了一種可以稱之爲喜悅的情緒,他不想承認,但卻控制不住。
“屬下已經派人嚴守通往京城的關卡,主子放心,屬下絕不會讓她出現在您面前。”
南宮瑾的表情有些古怪,他輕輕的“噢,”了聲,過了好一會才又開口,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她要是來京城……別攔她。”
烏丸猛一愣。
“下去吧,”南宮瑾揮揮衣袖,並不打算和任何人分享自己此刻複雜的心情。
花吟飄到這兒的時候,南宮瑾正一個人坐在牀上發呆。
花吟飄在他頭頂看了他一會,覺得這人病的不輕,大半夜的不睡覺,肯定在想壞事。
恰在這時,南宮突然擡頭朝虛空中看了一眼,花吟嚇的不輕,鬼影兒一溜就閃出了相府。
南宮略頓了頓,這才自嘲一笑,難道自己真是想她了?
剛纔怎麼會突然覺得她就在半空中看着自己呢?
若是她真的來找自己了,到底該怎麼面對她呢?
畢竟她背叛了他,又欺騙了他,還將他耍的團團轉,實在是不可原諒的一件事,他要罰她,可,到底怎麼罰好呢?
總不能就這麼輕易的原諒了她,她本就慣蹬鼻子上臉的,慣得她上了天,往後還得了!
不行,不行,這事還得仔細想想不能就這麼算了。
讓我想想,想想……
花吟一陣胡跑亂撞,等她回過神,卻發現居然在烈親王府,傅新的臥房內。
她嘴角一勾,猛的撞入他的夢中。
傅新的夢很是香甜,花吟倒是有心逗他一逗,卻因有更重要的事不敢耽誤,遂隱藏了身份,扮作仙姑模樣,告知夢裡的他要儘早娶了小郡主,否則會有小人作祟,拆散他二人的姻緣,起先傅新還不信,後來她又連續說了很多遍,最後竟將傅新給驚醒了。
花吟生怕不保險,又分別去烈親王妃和小郡主的夢裡鬧了一回,與在傅新夢裡說的一般無二。至於烈親王他陽氣太勝,花吟還沒靠近就被彈走了,只得悻悻的離開了。
後來她拐了個彎兒,又溜去看鳳君默。
若是按照上一世的人生軌跡,鳳君默在瓊花宴上與孫三小姐定情,後來三媒六聘,原本擇了日子就在當年的八月初十。今朝因爲種種緣故,起先瓊花宴推遲了,後來乾脆沒辦,原本天定的良緣,現在卻是一點動靜都沒。
花吟心裡愁啊。
正考慮要不要再撞入他的夢裡,也裝神弄鬼一番,哪知他突然嘆了一口氣,繼而睜了眼,眸底深沉糾結,眉頭緊鎖,仿似有什麼難以紓解的心事。
花吟尚不及細究,他已然一躍而起,穿過她的身子,看那身形動作,仿似一直都只是幹躺着,並未睡着。他三兩下將衣裳穿好,又取了些銀兩,衣裳,用一塊灰布一包。
花吟咬指不解,暗笑,這是要離家出走?
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來了,因爲鳳君默拿了紙筆,洋洋灑灑寫了幾百字,然後鎮紙一壓,包裹一卷,悄悄牽了自己的坐騎,真就離家出走了。
花吟看的是目瞪口呆,追了一百多裡地,直到一聲雞鳴破空而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