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亮,兩輛不起眼的馬車自攝政王府的角門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鳳君默並未相送,而是一個人站在絳雲軒,怔怔出神,昔年住慣了的地方,只因一個人的去留,竟變的空曠起來。自那日她奄奄一息的被安置在此處,眨眼間,已過去半年。他煞費苦心的將她留下,日夜難安,如今一切塵埃落定,心裡卻跟漏風了一樣,有點兒涼。
花吟說他樣樣都好,就是有個非常大的缺點,總是惦念昔年留存在記憶裡的美好,看不見身邊人的好,卻不知那些美好早就支離破碎,偏他執拗的不肯承認。到底是該贊他念舊好呢?還是罵他執迷不悟好呢?
是這樣嗎?鳳君默心內茫然。
那日他們聊了許久,他覺得她益發可心,句句直戳他心窩,是他的知心人。她卻淡淡一笑,回了句,“那就一直做一對異性知己好了,何必非要將我拘在你的後宅?時日長久,怕也是相看兩生厭了。”
他說:“怎麼會。”
花吟苦笑,眸中盡是歷經滄桑的疲倦,“經歷了那麼多,我也算是看明白了,我這人大概命數中就不該沾染情字,否則終究害人害己……”
鳳君默正要說話,花吟卻笑着打斷了,“所以,你說我是你鳳家人也好,我說我已經有了丈夫也罷,對我將來的路都無甚影響。”
“將來的路?”
花吟扶着桌案站起身,看向窗外美景,眸色悠遠,“八個字,遊歷四方,懸壺濟世。”
昨日之事歷歷在目,如今已人去樓空,鳳君默一嘆,花吟說的對,自從他的身世出了問題後,他一直都在逃避,不敢面對,只將全副心神都用在了政事上,其他方面,就淡了許多,或者可以說是根本不用心。就像他和高秀麗的關係,因爲對高戈將軍心存忌諱,漸漸的二人也就彼此疏遠了,他自認爲待她不薄,也就是王府內的事都隨了她,她想如何便由着她,殊不知夫婦二人琴瑟和鳴,乃二人共同努力的結果,只靠一人努力,時日長遠,誰都會疲倦的。
高秀麗風風火火的推開絳雲軒三樓的房門時,鳳君默正站在窗口,因此對於她的到來,面上無甚太大的反應。
高秀麗原本當花吟和鳳君默在一處,怒火熊熊的推開門,大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但一見只有鳳君默一人,背影莫名的給人一種蕭瑟寂寥之感,心內一突。花吟走的事兒,她尚不知情,原本她對府中的大小事就不甚在意,尤其是花吟的事,若不是奶嬤嬤整日的叨叨叨,她情願當這府內就沒花吟這個人,因此更不會主動去探知她的情況。只是今日晨起,奶嬤嬤沒來伺候,高秀麗雖覺怪異,倒也沒放在心上,要知道這奶嬤嬤伺候她細心周到的,恨不得她和王爺行房的時候都要在邊上照看着。只是最近高秀麗心煩不已,奶嬤嬤不來,她多少也鬆了一口氣。但早膳用過後,又過了大半個時辰仍不見奶嬤嬤,高秀麗就覺得不對勁了,一問身邊的丫鬟,丫鬟表情古怪,支支吾吾,再厲聲喝問,丫鬟嚇的跪倒在地,將王爺昨兒連夜把奶嬤嬤送走的事給說了。高秀麗念及昨日花吟的告誡,只覺得心頭火起,再一細問,丫鬟就搖頭抹淚的說不知道,高秀麗惱的不行,呵斥了句,“我問一句你就哭,我就這麼不招你待見!”丫鬟心內委屈,暗道:“您是個好的,可您的奶孃不是個善茬啊。”
“你把我奶孃送哪去了?”高秀麗頓了頓還是開口道。
“一年。”
“什麼?”
“秀麗,難道你真的不覺得我們之間有很嚴重的溝通問題?你是個耳根軟的,我又是個消極的,如果你覺得我們的後半生都要這樣過,那你只管去接了你的乳母回來。但,你若想和我將日子過好,那些不相干的,左右我們的人就讓他們先離開一段時間。一年後,你再決定是否要接了你的乳母回來,我絕不阻攔。”
高秀麗很是吃驚,這是第一次,鳳君默正視他二人之間的問題,她心裡是歡喜的,面上卻冷清道:“那……你說的不相干的人……也包括……花吟嗎?”
“……”
高秀麗見他不說話,想了想又道:“男人三妻四妾,自古以來,理所應當,您貴爲王爺,娶我進門三年只納了一個側妃,已是對我足夠的愛護尊重。我自認也不是那種不容人之人,只是我也說不清怎麼就對花吟那樣……唉……其實認真想來,都是嫉妒心作祟,因爲我曉得,當年若不是大周宮變,我父親以手中兵權此脅迫你,您恐怕早就與她……說到底她纔是你愛的,我……”
“秀麗,花吟有句話說的對,人心若是能更寬容點,或許我們都會活的更幸福。”他低下頭,隱了眸中情緒,繼續道:“她走了,或許三五年後還會回來,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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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着花吟的馬車離開王府後,花吟說:“去姜府。”
與花吟同行的共有四個丫鬟,六名武藝高強的貼身侍衛,還有一份通關文書。
鳳君默確實按照他自己允諾的那樣給了花吟足夠的自由,並未詢問她將要去何方,她有了攝政王側妃的身份,只要在大周之內,都會被妥善的照顧,這點他可以放心。
到了姜府,侍衛先去拍了門,門一開,花吟在丫鬟的攙扶下也下了馬車,她一身青衫,做書生打扮,衣衫寬大,乍一看,不由的給人一種骨瘦嶙峋之感,但氣質溫婉,態度隨和,行走舉止間平易近人。
姜義正在前廳接待了花吟,初一碰面,差點沒認出,口內連連嗟嘆,又要召集攻邪派門人拜見掌門人。
花吟連忙拉住他,說:“院使大人,我今日是悄悄過來的,就不要如此興師動衆了,況且師父他老人家當年收的關門弟子是花家三郎,而我卻是個姑娘。”
內中曲折緣由姜義正大略已經聽姜清源說了,他六十多歲的人了,雖然難以接受,但也不得不接受了,因此口內道:“師叔說的什麼話,攻邪派是祖師爺一手創辦下來的,您既是他的親傳弟子,他又授了您掌門之位,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祖師爺雖常年瘋傻,也偶有清醒之時,他也說了,往後攻邪一派就交託您了,是興是衰,皆隨您心意,我等更不敢妄言。”
花吟又與他說了諸多推心置腹的話,直言攻邪一派能有如今的鼎盛,全靠姜家一脈發展壯大,她作爲掌門實不敢撐此門面,有意將掌門之位傳給姜義正,只嚇的姜義正差點下跪了,道:“掌門人休要再說這樣的話,且不說祖師爺尚在人間,掌門人您也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就算您有意讓位,還有幽冥子師叔。我爹在世時也曾言,我們姜家人雖然學業紮實,但到底靈性不足,若想將攻邪一派發揚光大,還需像您這樣像幽冥子師叔這樣膽大心細,劍走偏鋒之人……”
大概又過了一刻鐘,中間姜清源也過了來,花吟漸漸有些疲憊了,這才說明來意道:“我此番前來,一來是探望師父他老人家,二來是想帶一兩個弟子一同離開。院使大人想必也聽清源說了,我現在正在編纂醫典,但我這身子骨大不如前,恐精力不濟,便想着從院使大人這討個人打打下手,畢竟是自家的門人,用着放心也順手。”
姜清源當即發問,“難道師叔祖嫌我不夠好?”
花吟笑着解釋自己就要離開攝政王了,此後打算遊歷天下,懸壺濟世,既要找個隨行的徒弟,自然是沒成家的無甚牽掛的最好,如此,即便三五年不歸,也不會心有牽掛而做事不專。
姜清源這些時日跟隨花吟,醫術方面有她指導,受益匪淺,此時恨不得能隨了她而去,心裡又捨不得家中妻子,正左右兩難,花吟笑着說:“不知那袁青禾怎樣?”
袁青禾八歲起就拜入姜家門下,後來母親病逝,就直接住在了姜府,地位等同於半徒半僕。
姜義正聞言眨了眨眼,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是哪個徒子徒孫,他心內倒是有好幾個不錯的人選推薦,都是基礎紮實,悟性高的,若是悉心培養,來日大周又將多幾位良醫。這些人若有機會跟了掌門人遊學,又參與編書,那可是天賜的大造化。但又顧忌掌門人畢竟只是年輕女子,那幾個才俊也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雖然是差了幾個輩分的師徒,可畢竟都是青年男女,時日長久,只怕有損掌門人的清譽,卻不想花吟自己提了個人。
姜清源忙湊到祖父跟前將袁青禾這人的來歷身份種種一一說了遍。
姜義正不置可否,只得先命人將袁青禾叫了過來。
花吟細細的與他說明了來意,那袁青禾還未等花吟將話說完呢,就激動的臉紅脖子粗,口呼,“我願意!我太願意了!”
姜義正瞧着袁青禾面上好些麻子,容貌上先扣了七分,又感慨了番他這二愣子性格,也就無甚好說得了,於是這事也就這般定下來了。
後來花吟囑咐袁青禾下去收拾東西,順便和親友們道個別,這就隨了她走。
袁青禾沒親戚,師門內因爲他二愣子的性子,腦袋瓜子也不甚聰明,又加上他身份是半僕半徒,與他深交的並不多,因此他也無甚掛念,匆匆收撿了幾套衣裳,按照姜義正之前的叮囑,只說是有個師伯挑中了他讓他隨行伺候幾年,也就告辭了,衆師兄弟不疑有他,紛紛歡送。
花吟與瘋瘋傻傻的鬼醫老邪說了一些話後,在師父跟前磕了三個響頭,也不依不捨的離開了。
出了姜府,繞了個彎,拐去了西門弄,曾經花府的宅邸。
自花府一家老小搬走後,這裡便空了下來,後來水仙兒要住在此處,鄭西嶺拖了人就將此處買來送她了。
此刻,花吟的馬車剛到西門弄,就看到花府門口還停着一輛大馬車。大概是聽到了動靜,裡頭一人迫不及待的掀了車簾,揚聲喊道:“三郎,可是你?”
花吟會心一笑,挪了挪,丫鬟支起車簾。
水仙兒“喲!”了一聲,繼而哈哈大笑起來,“果真是你!”隨即掉過頭就從車內抱出一個孩子,而後風風火火的就下了馬車,徑自跳上了花吟的馬車,指着馬車內的兩名丫鬟說:“這裡太擠了,你們去我的馬車上坐。”
丫鬟不動,花吟含笑朝她們揮了揮手。
水仙兒一把握住花吟的手,上上下下的看她,說:“我還當你跟了他後,他一定整日的山珍海味的養着你,你該變成幾百斤的大胖子啦!怎麼才幾年未見,你就成了這副鬼樣子!他竟如此苛待你!你的事我都聽鄭西嶺跟我講了,他真是好狠的心啦!那樣待你!”說着說着,水仙兒就抹起了淚,又道:“我都去過攝政王府好幾回啦,那姓鳳的也不是個好的,偏就不讓我進去瞧你!我就說麼,這天下間的男的就沒一個好的!現在好了,往後你去哪兒我就跟着你去哪兒,從今後咱倆一起過吧,哦,不對,還有寶兒。寶兒,快叫姨!往後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咱們一家三口好好過。”
花吟忍俊不禁,她雖說要遊歷天下,可她要去的地方卻是薊門關,那裡發了洪水,若是按照她上一世的記憶,不久之後金國就要鬧瘟疫,且迅速蔓延,死傷慘重,那裡需要她。而她之所以會帶着水仙兒,只是她想,水仙兒和鄭西嶺一直這樣也不算個事,就順道問了她一聲,問她願不願同行,豈料水仙兒如此好說話,甚至都沒問去哪兒,就將府內所有值錢的東西一股腦兒的打包好,帶着寶兒投奔她了。
從都城一直到薊門關,若是按照一般正常的馬車行駛的速度,也就兩三天的路程。但因花吟身子骨不好,不堪顛簸之苦,即使她一再忍耐,水仙兒都看不過眼了,強逼着她中間休息了好幾次,一直行了七天才終於到達了薊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