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濛濛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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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初晴,酷寒卻使得山道上的積雪都結成冰,樹梢上的冰柱如狼牙交錯,彷彿正等待着擇人而噬。
一輛馬車,由北向南駛來,滾動的車輪輾碎了地上的冰雪,發出了唧唧的聲音。趕馬車的是一個老人,這個老人頭上戴着一頂瓜皮帽子,穿着厚實的棉衣。雙頰因爲冰雪的寒冷,凍得有些通紅,一雙眼睛因爲連夜趕路而佈滿了血絲。他的手也凍得紅腫起來。
在他的身後,馬車上坐着的是一個體態豐腴的『婦』人,此刻『婦』人那張俊秀的臉龐上有着焦慮和不安,她時不時會撩開馬車的車簾看着外面的景『色』。而『婦』人的身邊躺在一個熟睡的孩子,這個孩子的年紀只有五六歲的樣子。
『婦』人那雙充滿焦慮的眼睛,每每落到這個孩子的身上的時候,就會變得柔和起來,她看到孩子因爲翻身,而將身上蓋着的『毛』毯給翻開了,不由微笑着搖了搖頭,然後用手將『毛』毯拿起來給孩子蓋上,用手溫柔地『摸』着孩子的頭。
臉上充滿了和藹的微笑,這種微笑只有母親對兒子纔會有的。
“夫人,前面不遠,應該就是李家村了。”趕車的老頭不由地對車上的夫人說道,“到了李家村,就會有客店。”
已經連續一天一夜的趕路了,馬車的車伕就算受得了,拉車的馬只怕也受不了。
『婦』人想到這裡,不由說道:“武叔,辛苦你了。到了李家村,客店就休息一日,等明日再趕路吧!”
“是。”車伕應聲說道。
有了一個短暫的目標,車伕駕起車來,顯得更加的輕快了。只是這些輕快,在太陽出來之後,就變得全無了。路上的冰雪在初升的陽光的照耀之下,逐漸的融化和崩潰,道路變得泥濘不抗,車伕爲了安全,因此駕車顯得格外的小心,速度也變慢了許多。
上了一個山坡,山坡往下看,就是李家村了。
若是平日裡,這樣的時候,定然可以看到李家村炊煙渺渺,看到李家村的人出來打柴或者開店做買賣。可是今日的李家村顯得格外的怪異。
車伕不由愣住了,他不再打馬了。馬車也停了下來。
“怎麼了?”車裡的『婦』人問道。
“夫人,李家村有些怪異。”車伕忍不住說道。
『婦』人聽到這話,不由皺眉頭。這一路上,她也覺得十分的怪異,許多村落顯得荒蕪了。老百姓的人口數量也逐漸的減少。雖然她自己安慰自己,這都是因爲冀州發生了戰爭,所以村落才荒蕪的。她也因爲害怕路上有盜匪之類的,所以每天行車的路線,都是大路,不敢走小路。
車簾門,被一隻玉手撩開了。從裡面走出了那名『婦』人。她容貌十分的美麗,就算起來已經二十七八了,可是她臉上沒有一絲皺紋,白玉無瑕。清風吹拂過她額前的髮絲,她的眼睛變得有些深邃了。
李家村,也在這個時候燃起了煙。不過,這絕對不是炊煙。而是房屋被點燃的黑煙。這煙,不一處,而是好幾處。
因爲吹着的是西北風,這山坡剛好是在李家村東南面,很快的,這煙就飄向了這裡。不知是煙的味道,還有的是肉被燒焦的味道,在風聲裡還有若隱若現的哭喊的聲音。
車伕的眼睛比較銳利,遠遠的,他就看到了李家村裡有兵馬在跑動,他看到了那些騎在馬背上的人正拿刀四處追殺那些四處逃難的村民。
“夫人,不好,是屠村。”車伕驚恐地看向『婦』人說道。
『婦』人的臉『色』也變了。她說道:“武叔,看來我們只能先找個地方躲起來了。等明天,再繼續趕路了。”
武叔說道:“夫人,我們只能趕緊繞過這個李家村了。這些屠殺百姓人,無論是反賊的人馬,還是『亂』兵,他們都是沒有人『性』的。”
“繞過李家村?”『婦』人愣了一下,隨即說道,“你是說往東南方向走嗎?”
“暫時只能往哪個方向走了。(,)”武叔說道,“因爲在哪裡有片樹林,樹林過去,就是廣宗城了。到了廣宗城,我們應該就安全了。”
『婦』人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她嘆了一口氣,就進了馬車裡。
車迅速的掉頭,往回走,朝着東南的方向而去。很快的,車進入了樹林,這樹林雖然不大,可是卻也不小,因爲夜裡的冰雪,使得樹林裡的那條道更加的難行。
“孃親,我餓……”因爲顛簸,孩子醒過來了,他醒過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對旁邊的『婦』人說道。
『婦』人把放在暖爐旁邊的食盒拿了過來,打開食盒,從裡面拿出了一塊溫軟的糕點,遞給孩子說道:“吃吧!”
孩子看到食盒裡還剩最後一塊糕點了,而母親估計也沒有吃早飯,他不由地將糕點掰開,分了一半遞給母親說道:“孃親,你也吃!”
『婦』人看到孩子遞過來的糕點,不由笑了,她溫柔地說道:“我不餓,你吃吧!等一下,出了樹林,很快就到城鎮了,我們就可以有好吃的了。”
突然間,馬車一歪,聽到一聲響聲,整個馬車的車身一半低了下去。
孩子和『婦』人因爲來不及反應,整個人都倒在了一邊,而糕點也因爲倒在一邊而被壓壞了。『婦』人扶着孩子問道:“有沒有碰到什麼地方?”
孩子連忙搖頭說道:“孃親,我沒事。”他當然沒事,當他倒向一邊的時候,母親抱着他,有母親作爲護墊,他那裡被碰傷,不過母親的腰似乎碰到了馬車的橫欄上,應該很痛吧?孩子忍不住說道:“孃親,你的腰……”
“這點碰撞,沒什麼,孃親沒事!”『婦』人笑着說道。
兩個人相互攙扶,從馬車裡走出來了。
他們走出來之後,完全愣住了。因爲馬車確實掉進了一個捕獸的陷阱裡,一隻輪子深深的陷進了裡面,如果不是因爲被旁邊的石頭卡住了馬車,整隻馬車將會掉進陷進裡面。而陷阱下是鋒利得不能夠再鋒利的尖牙利刺。他們掉進去的話,只怕會被那些尖牙利刺刺個通透。
真是夠缺德的,是什麼人將這樣的一個陷阱安置在了路上。『婦』人心裡不由咒罵起了那個安置陷阱的獵人。突然間,『婦』人想到了什麼,不由環顧了一週,看不到車伕的影子,她慌忙大聲叫道:“武叔,你在哪裡?”
“夫人,我在這裡。”在前面不遠的一處矮樹叢裡傳出了聲音。
“武叔,你怎麼了?”聽到武叔的聲音裡帶着痛苦,『婦』人不由皺眉問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就要過去,卻被武叔叫住了。
“夫人,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小心有陷阱。”
讓孩子站在旁邊不要『亂』動,等着自己。『婦』人小心地繞了過去。武叔確實受傷了,他的腿被一個捕獸夾子夾住了。額頭也被撞破了,正在不停的流血。很顯然,馬車的一隻輪子陷進陷阱的時候,他由於慣『性』,往前飛,摔進了矮樹叢,額頭是在那個時候被撞傷的,而腿只怕是站起來的時候,剛好踩在了捕獸夾子被夾住的。
『婦』人用棍子和手與武叔兩個人合力,終於將捕獸夾子給掰開了。
『婦』人快速地用布條給武叔包紮住了傷口,止住了血,扶着武叔到了一邊的石頭上坐下休息之後,『婦』人看着孩子正乖巧地站在另外一邊看着他們,她不由笑了。她走了過去,把孩子帶了過來。
兩個人休息了好一會兒,武叔看着那輛卡在了陷阱裡的馬車發愁了,那匹馬因爲沒有人管住它,它此刻已經低着頭吃路邊的樹叢的樹葉。雖然這些樹葉,它不喜歡吃,可是因爲連日的趕路,它也又餓又累,也沒有辦法去選擇了。
“夫人,這馬車太重了,單是靠馬是拉不出來的。必須要將馬車上的東西都搬下來,才能夠拉到動。”武叔無奈地說道。
“武叔,你的腳受傷了,這事讓我來好了。”『婦』人笑着看向武叔說道。
武叔聽到這話,連忙想要站起身來,可是他的腳的傷哪裡還容許他逞強?果然,他剛剛站起來,因爲疼痛又不得不坐下去了。他說道:“夫人……這怎麼行,你是夫人……”
“出門在外,沒有那麼許多的規矩。哎……武叔,你好好在這裡坐着。別『亂』動,你的傷很深,這裡又是在荒野,沒有『藥』……”『婦』人『露』出了憂慮,要知道這傷如果發炎的話,就會要了人的『性』命的。
“夫人不必擔心,老漢活了那麼多年,以前給老爺趕車的時候,被箭『射』中了胸口都死不了,何況現在只是被捕獸夾夾住了腳,也一定沒事的。”武叔看得出來『婦』人對自己的擔心,他馬上安慰道。
“那就好。”『婦』人笑了笑,然後對身邊的兒子說道:“宏兒,你乖乖的和武伯伯在一起,孃親去搬東西。”
孩子看着母親說道:“孃親,我也要和你一起搬。”
“你還小,搬不動的。聽話,和武叔叔在這裡坐着。”『婦』人『摸』着孩子的頭說道,她說完看了一眼武叔說道:“武叔孩子就交給你了。”
等『婦』人小心翼翼地從馬車上搬完東西的時候,天『色』已經變黑了。
“還差最後一件東西就搬完。”『婦』人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看着最後的一個放在馬車的角落裡的書櫃。書櫃的書剛剛已經搬完了,這個書櫃不算大,只很小的一件東西,也不算重。
可是就在『婦』人爬進馬車,手剛剛接觸到書櫃一瞬間,馬車竟然搖晃起來了。她整個人腦子一片空白。
“夫人,小心!”看到馬車搖晃起來,坐在地上的武叔也驚恐得站起來了,連忙跑了過去。一把抓住了馬車在地面的另外一邊,死死地按住馬車。此刻的他完全忘記了腳上的傷痛,只想要救人。
馬車因爲有武叔的按壓住,終於定了下來。而『婦』人也因爲害怕,趕緊放棄了拿書櫃,更加小心地從馬車上爬出來。
當『婦』人從馬車上爬出來的時候,臉『色』煞白的武叔此刻終於有一絲血『色』了。
“夫人,你沒事吧?”武叔『露』出了笑容,喜極而泣地看着『婦』人說道。
『婦』人的臉『色』也十分的難看,她搖了搖頭說道:“我沒事。武叔,你的腳……”她看到了武叔的腳上裹着他傷口的白『色』的布條滲出了鮮血,不由皺眉說道:“你的腳沒事吧!”
“沒事,沒事……”武叔連忙搖頭說道。
“孃親……”孩子跑了過來,一把抱住母親說道,“你不要進去了,孩兒進去,孩兒的身體輕……”
『婦』人連忙說道:“宏兒,算了,不要再進去了。”
“武叔,我看不要這輛馬車算了,我們拿上乾糧,你和宏兒坐在馬上,我牽着馬,我們往廣宗城走去吧!等到了廣宗城,我們再買一輛馬車算了。”『婦』人不想放棄馬車的,可是如今看來不得不放棄了。
武叔也因爲方纔那件事情,擔心再出什麼意外,不由點了點頭。
把馬車從馬的身上卸下來,『婦』人收拾了一下乾糧和細軟,將這些東西放到了馬背上,然後讓武叔上馬,武叔怎麼也不肯上馬,最後實在『逼』於無奈,『婦』人只能將孩子放上馬,然後對武叔說道:“武叔,孩子是第一次騎馬,必須有一個大人抱住他才行。你的腿腳不便,你還是上馬吧!”
“夫人……”
“武叔,天『色』已經不早了,你再不上馬,我們就要在這個地方過夜了。”
武叔最後只能夠上馬了。他上馬之後,緊緊地抱住孩子,然後對『婦』人說道:“『婦』人,老奴連累夫人和少主人了。”
“別說那麼多了。”『婦』人說着就牽馬往前走。
就這樣,『婦』人牽着馬沿着樹林裡的路小心翼翼地走着,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天已經完全黑了。還好,天上還有月光,而且更重要的是,今天晚上沒有再下雪,所以倒也不是很冷,道路也能夠隱約地看得清楚。
“夫人,你看,前面有人家。”武叔驚喜地指着不遠的一處地方叫道。那個地方有燈光亮着,看着那豆大的光芒所在的地方,像是一個獵人打獵時候所住的地方。
又餓又累,天氣又寒,這個時候聽到有人家,『婦』人的臉上馬上『露』出了歡喜之『色』。她馬上說道:“太好了。今天晚上終於能夠吃上熱飯了。”
循着燈光走去。很快,他們就到了一處被木欄圍住的院子門前。
“請問有人嗎?”『婦』人大聲叫道。
“誰?”屋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道。
“我們是路過的,因爲天『色』已經晚了,想借宿一宿。”『婦』人問道。
聽到咿呀的聲音,裡面的人打開了門,從稀疏的圍欄縫隙裡可以看得清楚,從屋裡走出來的是一個身穿粗布衣服的女人。這個女人手裡拿着一個紙燈籠。
她來到了院子門前,把圍欄的門打開了。而這個時候,『婦』人也看清楚女人的容貌。她比自己稍微老了一些,皮膚十分的粗糙,灰黃『色』的頭髮,一雙小眼睛。
“進來吧!”女人看了一眼來人,她的目光落在了馬匹上,可是這樣的目光很快就被馬上的孩子吸引過去了,面上『露』出了激動之『色』,不過這個激動之『色』很快就消失了。她然後輕聲說道。
牽馬綁好後,女人領着『婦』人、武叔、孩子他們三人進了屋裡。屋裡有個小火爐,火爐上咕嚕咕嚕地燒着開水。
“地瓜!孃親,地瓜……”孩子進屋就能夠聞到一個烤地瓜的香味,他歡喜地抓住母親的手說道。
『婦』人朝着孩子搖了搖頭。
孩子的眼神暗淡,低下了頭。
女人看着他們三個人說道:“三位見笑了。隨便坐吧!家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的。還剩幾個地瓜,這是外子前一陣子到廣宗城用皮『毛』換的。”女人說完,就用燒火棍從火堆裡扒出了兩個烤熟的地瓜。
“你喜歡吃的話,給你吃吧!”女人說着就把地瓜撿起來,因爲太燙了,她用手換來換去,終於把地瓜拿到了孩子的面前,地瓜孩子說道。
“孃親……”孩子看了一眼母親詢問道。
“多謝你了。我這裡有些乾糧。和你換地瓜吧!”
“乾糧?”看到『婦』人遞過來的一小袋乾糧,女人的眼睛不由亮了,這袋糧食不多,只有十斤左右的黍米,可是這對她來說,已經很多了。她歡喜地說道:“有乾糧就好了。我馬上去給你們煮稀粥……”
那一夜,這三人吃了女人煮的稀粥,因爲太睏倦,很快就睡下去了。
楚風聽孩子說到這裡,他不由說道:“你們吃完稀粥,是不是感覺很困?是不是眼睛幾乎睜不開的?”
孩子點了點頭說道:“那個女人在我們吃的稀粥裡放了『藥』,我們吃的時候只是覺得粥的味道有些香,和以前吃的不同。女人就說,這是山裡的一種草,放進粥裡煮的話,可以讓粥的香味更濃。我們當時確實餓了,什麼也沒有想。我因爲吃了地瓜,因此吃的稀粥很少,所以睡得不沉。”
孩子說到這裡不由哭了。他不會忘記,當日他們睡過去之後,門被人打開了,從外面進來了七八個人,這些人都是精壯的漢子。
他們在自己的面前殺了母親,也殺了武叔。當其中一個漢子想要殺自己的時候,那個女人阻止了。那個阻止那個漢子殺自己的原因是因爲她的兒子剛剛死掉,至於爲什麼死掉,到後來,他才從他們易子而食哪裡知道,那個女人的孩子是被他們殺了吃掉的。
他活了下來,每天渾渾噩噩地活下來,只爲能夠活着。他聽從了那個女人的話,也叫了那個女人爲母親。
“我恨她,我恨她,我恨不得殺了她,可是我沒有辦法……”孩子哭泣地說道,“是你替我殺了他們,是你替我了仇!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