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潁川在夜色中,只剩下一個朦朧的影子。
董俷騎在馬上,立於一座山崗,眯縫着眼睛,盯着那潁川的輪廓半天沒有說話。
手緊緊的握着闊刃斬馬劍,面頰微微的抽搐,心裡有一股火在蒸騰。
被活生生的趕出了潁川,對於董俷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可是他也知道,如果在潁川繼續鬧事,不但小命危險,連帶着董氏家族也會被天下的士子所唾棄。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武夫無名,這就是這個時代鮮明的特徵。
即便是位高權重,依然會被一羣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所鄙視。那滋味,真不好受。
似乎有些理解,老爹爲什麼會在當權後對士大夫那麼兇殘的壓迫和殺戮。想必在老爹的心中,也壓着一股怒火。如果這怒火不能得到宣泄,積鬱爆發起來,真的是很可怕。
“主人,就這麼算了?”
董鐵輕聲的詢問。看得出來,他並不服氣。可不服氣又能如何?在西北大地上,不服氣可以用拳頭打得對方服氣,而對方不會有半句怨言。但這裡是中原,拳頭固然很重要,卻不再是唯一的指標。家世、聲望……有時候比拳頭大小更重要。
長出了一口氣,好像是把積鬱在肺裡的那股火吐出來。
董俷撥轉了馬頭,“小鐵,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日我們在潁川所受到的侮辱,他日總會要討回來。彆着急,我們有的是時間……哼哼,到時候看誰笑的燦爛。”
對於董俷的話,董鐵似懂非懂。
心裡雖然不痛快,但是他依舊點了點頭。不過在上馬的一剎那,董鐵說:“主人,那些傢伙在死的時候,樣子真的很可笑。呵呵,小鐵有點上癮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砍下他們的頭。那傢伙居然嚇的尿褲子,名士?還不如一條狗呢。”
“會有機會,會有機會的!”
董俷詫異的看了董鐵一眼。這個在原來的歷史中沒有出現過的人,如今已經開始成長了。他今年不過十六,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也許連老天爺都無法說清楚吧。
何止是董鐵,自己不同樣也在成長嗎?
“兄弟們,今晚我們在野外燒烤,看星星,吃烤肉……哈哈,快活過似神仙啊。”
“沒錯,快活似神仙!”
隨從們大笑不止,心中的那點火氣,也隨着董俷這一句話,煙消雲散。
“走,我們比賽一下腳力!”
董俷說完,縱馬衝下了山崗。身後百餘騎緊緊跟隨,不時的發出蒼涼的號子聲,在夜空迴盪,久久不息。那滾滾的塵煙飄散,令那號子聲,更顯出鐵馬金戈之氣。
皎月當空,不見雲彩。
董俷等人在穎水旁點燃了篝火,更有隨從把臨時獵取的動物做成烤肉,肉香四溢。
生活在西北大地上的人,大都是豪爽之輩。
唱起了頗有西北之風的民謠,更有人唱起了許多人耳熟能詳的《秦風-無衣》。
詩歌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行!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那歌聲漸漸蒼涼,卻帶着一種讓人熱血沸騰的韻味。董俷也忍不住了,他靠在象龍的身上,看着遠處的隨從,不知不覺的和他們一同唱了起來:“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也許他們是在向董俷表達一種決心;也許只是隨口歌唱。
但對於董俷來說,那卻是深深的感動。被士大夫所鄙視又能如何?我有這些可生死與共的兄弟,可以相互扶持,相互信任的戰友。你們那些士大夫,何曾有過?
想到這裡,董俷不由得笑了。
那張已經開始出現青春痘的臉,在月色中看上去更加難看。但那笑容,卻格外的有味道。
遠處,有鑾鈴聲響。
歌聲立止,扈從們呼的起身,單膝跪地,半蹲在遠處。刀槍已經執在手中,警惕的向黑夜中巡視。
董俷站了起來,象龍也隨之起身。
他的手,緊握着刀鞘,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冷肅的表情。
若有若無的殺氣,在空中瀰漫。從遠處行來了一行車馬,爲首的是一個膀闊腰圓的漢子。
看到董俷等人的樣子,那漢子立刻擡手。
身後的車馬陸陸續續的停下來,漢子一催坐騎,向前小跑,在距離篝火還有幾十步的地方停下來。在馬上一拱手,“在下陳留劉望,乃過路商人。剛纔聽得有人歌唱,頗有感觸,故而前來打攪。不是是何方豪傑在前?劉望沒有惡意,只想結交一番。”
很陌生的名字,至少在評書中沒有出現。
但觀此人氣概,卻是不同凡響。不但相貌堂堂,言語之中還帶着一絲儒雅之氣。
董俷擡手,示意衆人不要妄動。
他翻身上馬,前行數步之後,微微一笑,“在下臨洮董俷,手下兒郎一時興起,竟擾了閣下的清聽,實在抱歉。大家相遇就是有緣,若閣下不嫌棄,不妨一起喝酒聊天。結交二字,俷愧不敢當。”
“哈哈哈,兄臺真是客氣,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打攪了!”
劉望倒也不客氣,揮手示意身後之人就地修整。那些人粗略一看,有二百多的樣子。有的看上去好像行商,有的看上去似乎是隨從。董俷心中的疑慮也隨之減弱。
看起來,不是來找麻煩。
這劉望倒是個痛快人,而且不曾因他的相貌而有半點輕視。甚至在說話的時候,目光也沒有半點遊離。顯然,他是擔心因此而讓董俷產生誤會。大多醜陋之人,都會有自卑之心。外界任何的不善表現,都會引起他們情緒上的強烈波動。
而劉望作爲一個商人,自然對此非常瞭解。
不過董俷倒不是那種自卑的人,相反他非常的自信。
見劉望等人開始紮營,董俷也就不再理睬,轉身回到了篝火旁說:“大家小心,但也無需緊張。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唱歌,喝酒……呵呵,我正聽得過癮呢。”
一句話,倒是立刻安了衆人的心。
董鐵牽着那匹馱着擂鼓甕金錘的戰馬來到董俷的旁邊,把大錘卸下來,找了一塊麻布輕輕的擦拭。董俷很欣賞這小子,話不多,但是很懂事。看似擦拭大錘,可實際上也是提放小心。萬一對方有惡意,董俷可以馬上提錘上馬,而不是依靠着斬馬劍去迎戰。
靠在象龍的身上,董俷也取出了斬馬劍。
篝火旁的隨從們,雖然依舊在唱歌喝酒,可是並且卻放在手邊。有的人甚至學着董俷的樣子,取了一塊麻布輕輕擦拭。那架勢,絲毫沒有放鬆警惕,隨時能作戰。
劉望在那邊安頓好了之後,拎着兩個皮袋子就走了過來。
在一雙雙警惕的目光注視下,他大步流星的來到了董俷面前,把皮袋子遞給董俷。
“兄弟,你說的好……相遇就是有緣,我請你喝酒。”
董俷擡起頭,眼睛眯起來,打量了劉望半天。而劉望毫不躲閃,就直勾勾的看着他。
“好,我就喝你的酒!”
董俷起身接過了皮袋子,把袋子上的塞拔出來,仰頭一陣鯨吞。
那劉望雙眸放光,大聲讚道:“真豪傑也。劉望走南闖北,也曾見過許多人物。就算是那素以善飲而着稱的鮮卑人和匈奴人,恐怕也比不得兄臺這飲酒的豪氣。”
他說着,提起酒袋子,學董俷的模樣也是一陣豪飲。
“痛快,痛快!”
劉望放下酒袋子,和董俷相視半晌後,兩個人同時放聲大笑。
有時候,人和人的交往,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緣字,就足可以解釋其中的一切。
如此一來,董俷的手下又放鬆了一些。
雖然沒有放下手中的兵器,可眼中卻少了很多殺氣。這種改變,也不是很大。可對於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而言,卻已經足夠了。有些膽大的人,立刻走了過來。
董俷眯着眼睛說:“兄臺,你難道不怕我?”
“怕?爲什麼要怕?”
董俷笑道:“我的長相,很多人可是見到了就害怕,而且還有可能會做噩夢呢。”
劉望一怔,旋即大笑起來,“兄弟,說實話你的確很醜,醜的乃是我生平所見第二。不過,你也說過了,相遇是緣,既然有緣,又何必以相貌去取人?醜的人,未必就心存齷齪;漂亮的人,也不是個個胸襟坦蕩。兄弟這話,哈哈,該罰!”
董俷不由得心生一股暖意,當下點頭道:“沒錯,是該罰!”
他舉起酒袋子,喝了一大口酒。示意董鐵不必緊張,然後饒有興趣的說:“兄臺剛纔說,我是你生平所見第二醜的人。但不知道那第一醜是什麼人?到想要結交一番。”
劉望哈哈大笑,“若說那人,也是我的兄弟。和我是同鄉,更是我生平最信賴的好友。他姓典,單字一個韋。不但體態偉岸,更天生神力,武藝不凡。若你有興趣,將來可來陳留找我。到時候我做東,再把我那典韋兄弟找來,一起喝酒。”
“甚好,甚好……”
董俷笑着連連點頭,舉起酒袋子剛要喝酒。突然,他打了一個哆嗦,擡頭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劉望。好半天,才結結巴巴的問道:“兄臺,你剛纔說的是誰?典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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