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輩子都這樣偷偷地生活,因爲那樣我就不會在真實的河流裡迷失。
----餘染
跳房子
那是爸爸教會我的第一個遊戲。
他用健壯的手臂把我的身體托起來,在我的身後默默推動着我,引領我朝着前方跳去,每到終點的時候,我就停下來驕傲地對他咯咯地笑,他會一把將我舉起,做出要拋向空中的姿勢,恰到力度地讓我短暫享受飛翔的愉悅。
爸爸每一次畫的房子都不一樣。它們有時候寬敞有時候又有些小巧,那些漂亮的房子讓我非常向往。我總是戀戀不捨地在下雨時候趴在窗戶上看那些房子被沖刷掉,然後淚眼婆娑地對爸爸任性地哭,儘管那時的我們也住在一個明亮又溫馨的大房子裡。
於是有一天,爸爸帶我買回了一整套的畫筆和顏料,他溫暖地笑着說:“染染,爸爸教你畫不會消失的房子,好不好?”
那天的陽光很暖,我扎着爸爸梳的羊角辮穿一身漂亮的公主裙,看到他站在學校門口在人羣中急切地尋找我。他高而健碩的身體在人羣裡非常顯眼,我驕傲地奔向他,撲進一個溫暖的懷裡,等他把我高高地舉起來放在肩膀上,身邊其他的小孩子都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
對於那時候的我而言,每一次爸爸的出現總能讓我揚起一股優越感。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知道我能夠比其他的孩子更容易地得到很多東西,漂亮的鉛筆盒,五彩斑斕的包書紙,各種各樣的娃娃和糖果,還有那些我鍾愛的小人書。只要是我想要的,爸爸都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他們,甚至不惜和媽媽爭吵,她總是說:“餘輝你不能這麼慣着餘染,她會被你慣壞的。”
“可我只有染染一個女兒呀。”爸爸好脾氣地抱抱我,笑着說。
我常常想,大概真的是因爲小時候他對我過分的寵溺,導致我和媽媽的關係沒有那麼親密,不過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妻子,眼睛裡懷着對爸爸溫柔的愛意,把我們的房子弄得漂亮又溫馨。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對人的命運有了一些瞭解。從學前班的時候,我就一直在全市最好的學校最優異的班級上學,成績名列前茅的我是所有老師最寵愛的學生,同時也是父母驕傲的小孩。每逢家長會,當別的孩子都害怕得躲起來時,我總是跨在爸爸的肩頭興高采烈地一起去參加,從那些家長的眼光裡,我能讀出一種叫做羨慕的東西。有些人可能生來就會有所欠缺,命運不會對每一個人都這樣公平。
或許也因爲如此,我一直很難交到朋友,在幼小而又無知的心靈裡,我這樣的存在對所有的人而言都是一種傷害。
而我最先傷害到的,大概就是我的表妹唐林孤。
我記得小時候的她非常瘦,留着跟男孩子一樣的短頭髮,常常被同學捉弄。我曾經看到她被一羣男生鬨笑着架進男廁所,對於剛有男女觀念的林孤來說,這無疑是莫大的恥辱,她哭着大聲叫喊,無助而痛苦的哭聲淹沒在四下的起鬨聲裡。
我跑去老師的辦公室告狀,老師慢悠悠地放下手中泡着的茶,搓了搓手心,不耐煩地站起來,“染染,你不要總是管這些閒事,知不知道,要乖。”
“可是老師,是那些人欺負林孤。”我小聲地辯駁。
“那爲什麼他們不欺負你呢?還不是她自己有問題。”他的話語不容置疑,目光狠狠地掃視着我,讓我不敢再有任何的悖論。
我只好默默地退了出去,從我的書包裡拿出爸爸買給我可愛的小熊手帕,走到林孤的座位前遞給她。
“走開!用不着你可憐!”她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聲音冷漠又孤傲。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覺得尷尬又丟臉,低着頭小跑回我的座位上,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我難過地想,林孤討厭我了,我的妹妹她討厭我。
在簡楨的《姐妹》裡,我讀到:“同時誕生的人,能同時看懂一幅風景嗎?”於是忍不住地難過起來,連爸爸的安慰也無濟於事,他皺着眉頭擔憂地說:“染染,林孤只是自己不高興,不是討厭你,下次爸爸帶你們去放風箏,好不好?”
“真的嗎,林孤會和我一起放風箏嗎?”我一下子開心起來,巴望着爸爸。
“真的,爸爸什麼時候騙過染染呢。”
“爸爸最好了!”我一下子笑着跳起來,撲進爸爸的懷裡,所有的不快煙消雲散。
那一年我剛滿八歲,大概也是最珍貴的時光,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發生的所有事。林孤開始喜歡待在我的家裡,雖然她依舊對我冷冰冰的,卻會跟我和爸爸一起玩着各種各樣的遊戲。我們在週末的晴天裡,一同去草場放風箏。爸爸騎着自行車,一前一後載着我和林孤兩個人,在風裡我的頭髮被吹起來,刮在爸爸的臉上,他用胡茬蹭着我的頭,把笑聲灑向風裡。林孤坐在後面緊緊攥着爸爸的衣服,安靜地看着我們微笑。
在那片草場上我們拼命地奔跑,爲了能讓那架漂亮的風箏飛向空中,等到整整一卷線都已經把風箏送向遙遠處,爸爸說:“染染,我們把線剪斷讓風箏自己飛好不好?”
“可是爸爸,這樣風箏就回不來了呀。”我爲難地望着爸爸。
林孤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把小小的剪刀,對着線就咔嚓一下,“但是這樣它就能飛得更高了。”她望着突然失去了控制的風箏,眼睛裡有一股奇怪的、不像小孩子的暖流,那樣鮮有的溫和,她對天空中漸行漸遠的風箏微笑,我突然發現原來林孤是很好看的。
那一直是我記憶裡最美好的一幅畫面,很多年後我循着記憶的模樣把它畫了下來,送給剛滿十八歲的林孤作爲生日禮物,希望她能永遠像畫裡一樣明媚。但是它卻並沒有帶給她美好和溫暖,反而被命運捉弄,更像是對所有的美好告別一般,把她的生活洗劫一空。
十八歲的林孤已經成長得有些驚人,縱然我眼見她一路走來,卻仍然感覺恍惚,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無常命運的一個玩笑,等到一覺醒來,所有的事情都還回歸在原來的樣子。
但其實我本不應該驚訝的,她六歲那年剪斷風箏線的樣子依然清晰地印在腦中,那彷彿就是一種預示,預示着她註定要走跟尋常人都不一樣的人生,她總是比我勇敢的,從小我就知道,我不像她那樣曾經被丟進萬人厭棄嘲笑的邊緣,自然也學不會她冷冽孤傲的堅強。
後來的人生裡我越來越能夠理解小時候她曾經對我的討厭,恐怕這要歸罪於命運而非我們本身。因爲當高一那年我獨自拖着行李去三中報到的時候,我對宿舍下鋪那個被父親送過來的女生一瞬間產生了厭惡。
她的爸爸友好地對我打着招呼,幫我把沉重的箱子擡上鐵架,笑臉盈盈地詢問我的情況,就是在那個時刻,我突然就理解了林孤,對於那時候的她而言,我與爸爸那般歡笑的存在就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對她的嘲笑。
這也是爲什麼,在下鋪女生與父親一同離去時,我連再見都沒跟她們說一聲。
有很多對於林孤家庭的瞭解,都來自於我爸爸那本厚厚的日記。從小時候起我就非常喜歡把自己關在爸爸那個大大的書房裡。光潔的地板一塵不染,午後陽光慵懶地從窗子裡透進來,我坐在地上靠着牆的影子被拉成一個非常好看的弧度,捧一本書就可以耗掉一整個下午。
在沒有什麼朋友的年齡,那個大書櫃無疑成爲了我最好的夥伴。或許因爲看了太多的故事,我逐漸成長爲一個敏感而有些早熟的姑娘,那些即使是我未曾經歷過的事情,甚至是許多同齡人不能想象到的事情,我都能在那些文字裡,找到一種感同身受的錯覺。在讀爸爸那本日記的時候,我好幾次都忍不住悲傷,想要哭出來。也更加了解林孤出生在一個怎樣傳奇卻又有些無奈的家庭裡,關於她父母十幾年如一日地爭吵,我似乎也開始因爲理解而覺得理所當然了起來。
我的爸爸在日記裡這樣寫:染染慢慢長大了,爲了讓染染幸福我做了許多的努力,它們似乎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看到她純淨的笑我就會覺得很幸運,幸好我和她的母親這樣相愛,讓她不至於像林孤這孩子一樣可憐。
從那一刻起,我決定什麼也不對她說,除非有一天她自己發現來親口告訴我,否則我就絕對不會在她的面前提起任何往事。對她而言,我對於她身世的悉知也會變成一種無形的嘲笑。
我曾希望她能是一個美好的、沒有恨的人,就像曾經的我一樣。那時候我無數次無私地想要把生命裡的一切都與她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