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千瘡百孔的卷宗

次日清晨,范進一到了衙門裡,就見到自己的公案上,果然已經放了幾份卷宗。全都是刑部裡積年舊檔,無一例外,全都是殺人案。

來刑部觀政的進士總共有四十幾個,對於這種老檔案有興趣的,可以說一個沒有。觀政進士雖然屬於實習生,但是自身又是進士這個階層,在觀政期滿之後就可以授官,與刑部現在的官員位屬同僚,是以在身份地位上,又和後世的實習學生不一樣。即便是這些刑部大員,也不好隨便就支派其去幹這幹那,更多時候還是看當事人自覺。

萬曆時期的進士,已經不大喜歡幹實事,他們的理想是考進翰林院當庶吉士,幾年以後任檢討,對於實際工作興趣不大。各種庶務性工作被看成胥吏才幹的勾當,讀書人不屑爲之。加上各部裡,都有些不能爲外人所知的私密,很多事也不是他們能參與得了的。是以這些進士在刑部多是找個地方坐下,隨便拿點什麼東西看,再不就是想方設法去找人套交情拉關係,借觀政的契機擴展人脈,最多是把時下的案卷拿過來看看,於地方的判決進行一番感慨。悶下頭看卷宗的,就只有范進一個。

根據范進觀察,發現刑部在審覈卷宗時,也就是那麼回事,一般不會推翻地方已有判決。畢竟他們不在第一現場,拿到的只是二手證據,靠這種證據推翻已有判決對地方上工作不利,也並不客觀,是以只要下面的結論不太離譜,刑部就會確認不會找麻煩。

惟一的例外,就是在殺人案上。

在當下大明的刑部,雖然提不到廢死,但是已經強調慎殺。地方上斬立決的案子沒辦法,刑部干涉不到,但是所有秋決的判決,都會嚴格審查,發現問題就會向地方提出質詢,不能給出合理的解釋,就不會批准死刑。即使批准,也會把行刑日期儘量後拖,以求讓待決犯多活一段時間。也正是因爲這一點,荷花等人才從萬曆元年一直拖到萬曆三年才殺。而這還是有高拱批示的結果,否則這一案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判下來。

原本的范進對於這種慎殺態度也頗多腹誹,認爲其效率太低,耽誤時間。可此時看來,卻開始支持這種態度。人死不能復生,人命關天,以大明現在的冤假錯案率,再加上屈服於各方面壓力不得不做出的妥協,連荷花這樣的卷宗都能被稱爲鐵證如山。如果再不搞慎殺,每年不知道要出多少倒黴蛋。

由於有侯守用的支持,范進的調查也就變的更順遂。他也不是大張旗鼓的去查舊案,只是找一兩個胥吏,以閒聊的方式,旁敲側擊問起當初舊事。那些胥吏對他不敢得罪,自然有一句說一句,於消息瞭解的也就更爲全面。

當日周世臣被殺之後,是由五城兵馬司先抓住人過了一堂,送來的人犯已經被拷打得遍體鱗傷。由於明朝承認刑訊的正當性,這種情況並不算異常。那些人的認罪口供也沒因此受到質疑,相反倒成了主審官翁大立最爲認可的證據之一。

周家這種外戚都是在當世威風,換個新皇帝就大不如前,周家也不例外。到了周世臣這一代,周家已經衰敗的厲害,不復當日皇親國戚的威風。但也正因爲此,他們把體面看的格外重要,總恨不得借一些事情發難,找回曾經的體面。是以周世臣被殺之後,周家的族老帶頭出來鬧事,很想要把這事鬧大,藉以向官府多要賠償,甚至震動天聽。

彼時正好穆宗駕崩,朝廷一片混亂,沒有人有時間應酬周家的事,高拱當時給的意見就是儘快完案,息事寧人。有了前面的口供,又有首輔的批示,翁大立隨後的態度其實也就不難想象。

幾個人每次上堂,都會被打的半死不活,當時都會招認,但反手就會後悔喊冤。翁大立因爲幾人多次推翻既有口供,更認定這是三個刁鑽之徒,肯定有問題,反倒堅定了殺心。因此在遞交的本章中,將三人定性爲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萬曆當時剛登基,萬事不懂,也不具備處理問題的能力。斬首的批示來自於高拱代天子做出,只是借了皇帝的名義而已。

根據刑部大牢那邊打探的消息,幾個人進了牢房後一直叫冤,但卻不肯拿錢來打點。由於之前確認,周世臣剛剛發了筆財,家中有一百五十兩現銀。在案發現場找不到銀子,在王家也只找到幾兩碎銀,大數肯定在這三人手裡。監獄的獄卒爲了搞到銀子,少不了用些手段拷掠,但是無論怎麼搞,那三人就是拿不出錢。

等到晚上散了衙,范進並沒回鄭家鋪,而是到了侯守用的住處。師徒剛剛坐定,花正芳就讓自己的妾室送了鍋麪湯來,三人圍坐一團,每人碗裡都是一碗麪條,外加一碟鹹菜。

花正芳氣色不好,似乎鬧了病,坐在那裡一個勁的咳嗽。但談話的興趣很足,侃侃而談:“御史不食鵝,我們給事中,也只能吃麪。其實有面吃已經不錯了,當初欠俸的時候,發給我的是走了氣的胡椒,據說還是永樂年間,三寶公從海外帶回來的,哪裡還能用?不要說面,就是連稀粥都換不回來。”

侯守用笑道:“花兄說的不盡然啊,小弟後來聽說,外城萬順南貨行,可願意收你的胡椒,開的價格還不低,你卻偏偏不肯交割。最後半賣半送,賣給了個進城收貨的小販。”

“萬順的少東家打死人命,判的是秋決。那家買了好幾個人的胡椒,所圖的無非是買住少東家一條命。買我的胡椒,就是要堵我的嘴,讓我別來壞他們的好事。笑話!給事中做的就是壞人好事的差事,若是放任他們爲所欲爲,那老夫這官還做個什麼意思?最後就是我盯死了這一案,才把那殺人歹徒判了死刑,死活沒改成斬監候。我花某人的眼睛,豈是幾兩銀子,幾粒胡椒就能擋住的?”

侯守用道:“當時花老沒辦法,借了筆京債,那些人催的很緊,其實也是想讓花老在公事上賣個交情。結果花老寧可典當隨身物品,也不肯徇私,真乃國朝鐵面無私的典範。”

花正芳笑道:“幸虧你恩師來租房子,又有你送的川資,才解了我的圍。否則那一關,還真是不好過。不過不好過也得過。我這麼大把年紀,不曾怕過誰,心中惟一所懼者,就是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對不起身上的神羊補服。我輩俸祿皆是民脂民膏,就以我這微薄俸祿來說,也是幾十個青壯農夫肉袒深耕,才能賺得出來。若是我們自己不用心做事,又怎麼對的起他們在田間所流的血汗?做人,總是要對的起自己的良心啊。我知道你在查什麼,查的好!早就應該查!老朽一生爲人行事,自負無愧於心。惟有在周世臣這一案上,我是有愧的。”

說到這裡,他搖搖頭,臉上神色很有些尷尬。

“當時,老朽剛剛調來刑部,萬事不清楚,科分輩分也不及翁儒參。而當時的刑科都給事中曹應甲,與翁儒參有師生之誼,惟其馬首是瞻。我雖然指出這一案的所有疑點,可是他們還是堅持要將這三人定成兇手。我上過本,石沉大海,大家的心思當時都在新君登基,朝廷穩固上,於民間鬥殺人命沒人在意。如果死的不是慶雲侯家的人,而是個升斗小民,就連議一議的興趣都沒有。當時曹應甲還把我找去當面說起,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就是公道。只要這個公道有了,其他的公道,自然都有了。他是都給事中,從他那裡就認可這案子沒問題,我也沒有辦法。”

侯守用道:“如今曹應甲已是大理寺少卿,等到關洛能致仕,他多半就要接掌棘卿。我還記得,當時去查獄,看到王奎那副模樣,饒是我做了十幾年親民官,監獄去過不只一回,犯人見了不知凡幾,也被嚇了一大跳。不曾想,世上還有那等狼狽之人。”

花正芳道:“是啊,所以你就在刑部大牢裡,與人一談一個多時辰,這一點,你們師徒倒是不像。退思與人談事情喜歡在酒樓,你卻是在監獄。”

“當時退思若是在刑部,只怕跟我也一樣。問過之後,我便發誓,一定要給他們討個公道回來。回到衙裡立刻上了本章,要求暫停行刑,重審周世臣被殺一案。此案疑點重重,證據多有紕漏,如何能僅憑刑求口供,就斷定他們是殺人兇手”

“我當時就說過,這本章不會有用的。”花正芳搖搖頭道:“張江陵的眼睛,是看不到這等小案子的。你的本章上去,他只會問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意見。曹應甲的官職是靠這一案搏上來的,怎麼能允許人把這案推翻?必然力陳此案鐵證如山,無從更易。都察院那邊雖然喜歡鬧事,但也要分個具體事情,翁大立是仕林前輩,真落了他的面子,在仕林裡未必有好名聲。再說更重要的是,這案子誰翻了,誰就要擔上責任,周家再鬧事的話,他就要出去頂雷,誰又願意惹這個麻煩?我已經上過幾道本章,都在說這件事,結果全都像扔進了海里,沒人在意。說到底,周世臣已經死了,周家又是羣鬧事的外戚,大家對他們看法不好,只要不鬧,其他就怎麼都行,沒人在意他們的公道。至於荷花那三個,都是小老百姓,他們的公道也就那麼回事。反倒是翁大立的臉面,身上的責任,這個纔是真正要緊的。”

“就因爲都不願意惹麻煩,所以最後只能看着那三人人頭落地。人說清流言官糾察百官,爲民請命。可實際上有些時候不但不能爲民請命,就連爲民保命,都是心有餘力不足,根本做不到。”

范進笑道:“二位的話我聽明白了,大家抓緊吃飯,不要讓面涼了。”

花正芳道:“面涼沒關係,人的心只要是熱的,就什麼都不怕。如果心也涼了,那就真的不好辦。退思,老夫身體不好,腦子也不靈光,於功名上沒有太大的出息,但是活了這把年紀,看的人多了,也算是見多識廣。如今的讀書人,不像我們那麼傻了,大家都很聰明,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該做什麼才能讓自己活的更好。像你這樣的人,已經不多。我和你師長除了在這裡吃碗冷麪,發發牢騷,能做的事不多。可是我們看着那幾戶人家悽慘模樣,瞎眼老婦變得瘋瘋癲癲,整日拉着人喊冤,含辛茹苦的寡母,眼看着兒子人頭落地,生生悲痛而死,心裡是沒法放得下的。更何況,處決囚犯當日,人羣裡有人在笑!這分明是不把官府放在眼裡,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不把這一案弄明白,我們對不起那些百姓,也讓真正的殺人兇手在嘲笑我們無能!”

“有人在笑?”

侯守用道:“是啊。當時我去法場,是想送一送他們,算是爲他們做力所能及的一點事。結果看到,在行刑時,有人在笑。百姓喜好熱鬧,看殺人的時候發笑,這種事我是見過的,本不足爲怪。但那幾個人的笑不一樣,並不是看到熱鬧之後的無知之笑,而是嘲諷、蔑視……對官府的鄙夷。”

“恩師,那何不查下去?”

“爲師也想查,可是拿什麼查?人發笑總不犯法,我又不能把他們抓起來審問。至於事後追查,又無人可用,刑部那些捕快沒有好處,沒有比限,指望他們查案,還不如指望罪犯自首。”

“那恩師對那幾人還有什麼印象?”

“在法場發笑的那夥人一共是三個,有人揹着殺豬的工具,衣服上也有血跡油漬,所以爲師確定,他們之中必有屠戶,要想查這案子,就得從這一層上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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