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班門弄斧

正如范進所估計的,衙門簽押房裡已經積壓了不少狀紙,這還是建立在范進這段時間加強衙役管理,對衙役進行考覈的基礎上。讓一部分小案子在發生後就地解決,不至於積壓,否則案子數量只會更多。

沒有幕僚的劣勢就在於此,在主官出門之後,身邊就沒了一個可以辦事的人。張鐵臂很有些慚愧也很有些氣憤地向范進訴苦,講述着最近十幾天來自劉鵬方面的掣肘。

作爲典史,劉鵬的工作範圍就是案件處理,對於衙役辦案也有權力干預。之前劉鵬對范進工作表現的很配合,可以幫忙的地方不吝於出手,至少也能做到不掣肘。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其頻繁利用權力干涉捕快工作,已經到了影響正常辦公的地步。

像是這揭貼的事,按說衙役是要追查誰貼的揭貼,追究其責任的,但是劉鵬卻丟了一堆麻煩而又沒什麼嚴重危害的小案子給衙門,限期破案。把有限的捕快人手都佔住,想要查是誰貼揭貼的事就辦不到。

原本衙役裡就有一些人是迫於壓力輸誠,現在看到風向不對,立場又有些動搖。好在他們的把柄終究還是在范進手裡,眼下就只是動搖階段,說到反水,還沒人有這膽量。

張鐵臂這種江湖出身的人,於忠誠度實際並沒有保證,他當初爲了自己活着,是連救命恩人曾光都能出賣的主,不可能真的是范進的鐵桿忠臣。但是他的腦子終究是比普通人好使,尤其是在看風色這方面,更有着過人的天賦,否則也活不到現在。

范進的關係終究是在京裡,哪怕真的在上元混不下去,也一樣能回到京裡繼續做官。自己只要抱緊他的大腿,就不愁飛黃騰達,如果出賣范進,自己怎麼看都不會有好下場。因此在這次風波里,他堅定地站在了范進一邊,這段日子頂着酷暑,着實跑了不少路,也找了不少人。

靠着鳳四在江湖上給他留的關係,他倒是也不至於一籌莫展,這段時間的調查,也有些成果。貼揭貼這事是有人給乞丐錢,讓他們去貼。後來有人說揭貼上的文字不利於范進,那些乞丐便不再做,那些人只好去找幫會。

出面的人雖然也是街面上的潑皮喇虎,但是江湖人找人也有自己的手段,反向調查一下,大概就能摸清楚。出錢的是上元縣的書辦吏員,其中很有些人跟這次夏糧徵收無關。背後的靠山,則是陳、劉兩個佐官。

這兩人原本對於范進的工作很支持,眼下態度逆轉,自然就是因爲范進眼下做的事,正在損害着他們的利益。

張居正的新法,很大程度上就是和衙門裡的胥吏爭食,把他們剋扣貪墨的那一部分奪回朝廷手中。其實大明朝的事,歸根到底就是一上一下。最高層次負責決策,最底層負責實行。哪個環節出問題,都會導致國家好粗問題。眼下大明在張居正的手裡,決策領域是沒什麼問題的,但是在實施領域就很難說。胥吏們並不喜歡對自己沒好處的制度,固然沒有本事和上層對抗,但卻有的是把好經念歪的手段。

比如服役折銀的政策,本來是對百姓很有利的善政,但是基層吏員就能把其執行成銀子要交,役也要服的地方害民政策。老百姓又不知道到底朝廷的制度是什麼,只會罵朝廷亂來,結果反倒是最該懲辦的吏員白得便宜。

從宋朝的王安石新法,到張居正的一條鞭。每一次新法的失敗,固然有着朝廷里正敵的攻擊,但是基層執行的扭曲走形過度執行,也是不能忽略的因素。范進在張居正面前的定位就是開路先鋒,不惜以急進手段推行新法,上層決策不歸他管,衝鋒陷陣斬將奪旗的事要由他做,面前的敵人便是鄉紳、胥吏、衙役。

衙役們已經被成功收服,鄉紳靠着利益的引誘,也可以暫時合作。范進對於縉紳階級沒什麼仇恨,也不想跟他們爲敵,這種相對友善的態度,也收穫了縉紳的善意,兩下很有可能合作。

現在擺在面前的就是吏員了。

他們足夠聰明,范進文火煎魚的策略被他們看破,意識到如果不做點什麼,等到范進三年知縣當下來,他們保證會輸的一無所有。並沒有被動的見招拆招,反倒是來了一波主動的反擊。

一面是製造輿論,另一面是消極怠工。倒不是說所有的吏員都會團結起來跟范進作對,想做好人以及膽小的人什麼朝代都有。但問題是,眼下大的趨勢就是倒範,那些想幫范進的現在也不敢站出來,否則同僚那關也過不去。

聽着張鐵臂的彙報,范進點點頭,問道:“你有什麼看法?”

“下役江湖草莽,只懂得拿劍砍人,哪裡會有什麼看法。太爺怎麼說,下役怎麼聽,讓我殺誰我就殺誰。想當年下役行走江湖,一口劍下不知殺過多少……”

“夠了!本官讓你說,就是想聽你的真實意見,那些敷衍場面的話,我聽其他衙役的就夠了。你跑江湖的閱歷豐富,但是做心腹的經驗還有欠缺。記住做心腹,尤其是文臣的心腹,自己也要有點腦子的,只會砍人的早晚被打發到邊關去做武將,你很想當武官麼?”

張鐵臂尷尬地一笑,撓着頭道:“下役是個粗人麼,哪裡懂這麼多道理,更不知道怎麼和人打交道。反正我們跑江湖的時候,遇到這種事就是兩個辦法。要麼拿把刀上門斬人,大家手底下見真章。要麼就是找對方老大來談談,大家出來混,求財不是求氣,總歸是要和氣生財。如果實在談不對盤,就只好打過再說了。”

“我就說了,你確實有這方面的才幹,以後在我面前不必裝傻。我手下傻瓜很多,還是需要幾個聰明人。去把陳有方叫來,過半個時辰再叫劉鵬來見我。”

陳有方作爲佐二官,與范進這個縣令雖然是直屬上下級,但是一般而言,也具備敵體相待的資格。拍衙拜印時,佐二官先要參拜主官,主官隨後也要參拜佐二,以表示兩人不分尊卑。

縣丞的考績掌握在知縣手裡,知縣自己則需要到吏部去銓敘述職,這期間所有的公事都要由縣丞代管。像是雲南那種偏遠地區,主官往往把時間耽擱在往返於任地與京師的路上,具體工作都是縣丞在負責。所以兩下的關係非常重要,如果合作不到一起去,對誰都不是舒服的事。

陳有方跟范進的差距在靠山,他是靠自己的能力,一點點奮鬥到這個位置上,和范進這種大佬關照直接空降下來的官沒法比。兩下單獨對面時,氣場的差距就很大。范進一邊看着那些揭貼,一邊吃着零食,樣子很不莊重,沒有什麼官員體面。陳有方則不停地用手帕擦着汗水,不知大老爺葫蘆裡賣什麼藥。

“這些食物是本官回城時,鄉親們送的。是送的,不是搶的,我想給錢,也沒人肯收。有些上了年紀的人直接就說,給錢就是看不起他們,所以沒辦法,只好收下了。好在這些東西加起來也不值多少錢,告到哪裡我都不怕。除了這些,還有活雞、活鴨還有些鵝,足夠我吃好幾天。你猜他們爲什麼送我吃的?”

“卑職不知……”

“因爲我給他們撐腰啊!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你怎麼出來做官的。老百姓的思路很簡單,誰幫他們省錢發財,他們就支持誰。我丈量土地,把過去派到他們頭上的役派給大戶,再告訴他們,以後要麼服役,要麼交錢,只要做一項就行。誰如果兩項都要,他們就把誰打個半死送到縣衙門,你說他們支不支持我?”

“堂尊愛民如子,是我上元百姓之福。”

“愛民如子說不上,只是儘自己的本分罷了。我現在沒成親,沒有自己兒子,但是好歹有個乾兒子。如果有人敢騙我乾兒子的錢,我肯定打斷他的腿。但是眼下有人坑上元百姓的錢糧,我卻只能砍掉兩個腦袋,這還要看上憲衙門是否批。我算什麼父母官?按我想,這種混帳砍幾個很正常,不殺殺他們的威風,他們怎麼知道怕?怎麼知道做事要有限度,過了這個限度,就要被人打的道理。大家出來做事是爲了賺錢,這個我可以理解,但是爲了錢可以無所不用其極,這就讓人不能接受。我辦了他們,已經算是高舉輕落,居然還有人認爲我手段太狠,這算什麼?”

陳有方擦汗擦的更快,范進又道:“如果認爲我做的不對,找我講清楚也可以。居然背後戳冷槍放冷箭,真以爲這種手段有用?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兩天後整個江寧會貼滿新的揭貼。上面的內容是陳有方和劉鵬兩人侵吞夏糧,中飽私囊。盜取縣衙所存錢糧以自肥。還有私離縣境,易裝便服到秦淮河宿昌,再到你們和馮邦寧勾結,爲他找女人事,都會出現在江寧百姓面前。”

“堂尊,這是從何說起?卑職冤枉!”

“對啊,我當然知道你冤枉,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本官難道不冤枉?沒有人替我喊冤,我又何必替別人喊冤。我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輪到誣陷別人,造謠中傷把假的說成真的,還從來沒輸過。我在上元養了那麼多乞丐,允許他們在上元乞討,就是爲了有朝一日把他們當成力役去幹活。這些乞丐當然想不到那麼遠,還以爲我是他們的大恩人,我現在讓他們貼點揭貼,你說他們去不去?”

陳有方道:“堂尊,卑職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爲什麼不用官府手段收拾你,而是用這種方法對吧?因爲官府手段對付你,速度太慢,也太給你面子。我指名嚴參,你肯定是要罷職的。不用懷疑這點,但是這裡面一來一往,總要耽擱幾個月。再說我堂堂一個二甲傳臚彈劾你個舉人出身的縣丞?我自己還嫌丟人。所以我給你兩條路,第一自己交辭呈,掛印回家,我允許你帶一半家財離開。第二,就是等着我把你搞到身敗名裂,成爲江寧的萬人恨。到時候你能不能離開江寧,我就沒法保證了。”

“堂尊您肯定是聽了什麼謠言,卑職素無過錯,這次揭貼的事更是跟卑職無關。”

“有關無關你自己心裡最清楚。夏糧的事我讓你和劉鵬兩個人負責,現在把事情負責成這樣子,就只這一條,我就該摘了你的紗帽。你們想幹什麼,本官心中明白着,但是要告訴你,規矩變了!還想像過去一樣,跟吏員們聯手發財註定行不通。”

“堂尊,任官清如水,難防吏滑如油。我們如果不能與吏員合作,衙門的公事簡直寸步難行,卑職也有苦衷。至於這些揭貼的事,真的不是……”

“我拿不出什麼證據證明你有份參加,但是這不是在公堂上,我也不必拿證據說話。其實我如果要錦衣衛查,一定可以查的清,但如果事情到那一步,大家就連退路都沒了。所以該怎麼選,你自己考慮一下,你只有一次選擇機會,如果選錯了,就沒機會反悔。我給你一天時間,明天這個時候如果我看不到辭呈,有關你的揭貼,就會貼滿江寧城的大街小巷,該怎麼做,自己想想看吧。”

片刻之後,同樣滿頭大汗的劉鵬坐在范進對面,對啊的要求同樣表現出不解和掙扎。范進則冷冰冰道:“陳有方已經決定去寫辭呈,並願意出首告發你勾結他做的那些事。如果我看不到你的誠意,就只好按他說的話來定你的罪。到時候這些揭貼一貼,你就徹底完蛋了。我這個人很好說話,只要你願意合作,我不會趕盡殺絕。但如果不識擡舉,那就別怪本官不客氣了。”

當天夜晚,鄭嬋竭盡所能讓范進達到滿意,筋疲力盡之餘,纔想起從馬湘蘭處聽來的消息,把胭脂受辱自盡的事向范進說明。范進聽了點着頭,“那讓羅武出份狀子,本官來給他做主。本官是上元父母官,誰欺負我的子民,我都不會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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