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寂寥。秋夜的湘江上,風已經很有些涼意。少女站在甲板上,看着天上星斗,耳盼聽着濤濤江水之聲,再看着同自己一起憑欄遠眺的男子,心潮一如江山,起伏不定。
“這份口供我看過了,其實簡瘦梅認識曾光是很久以前的事,大家不過因爲都練過武,曾光武藝高一些,指點簡瘦梅功夫,算是很好的朋友。交情固然是有,但是若說就此造反,其實是談不到的。真正讓他勾結反賊的罪魁禍首還是吉王世子。正如範兄所預見的那樣,朱三是冒充世子搶人,可那正牌世子強搶良家婦女,污人清白的事,也做的多了。就連士紳的妻子,他也想要染指。”
范進道:“是啊,簡瘦梅這人在長沙名聲不錯,平日裡給佃戶減租,到了災年免租放賑的事都做過,是有名的大善人。即使去黃安那個‘天窩’聽了何心隱講學,信奉有血氣者皆可爲親的學說,也最多就是破產,不至於像現在一樣謀反。真正把他逼到不歸路的,還是吉王世子。郊外踏青時碰到單氏,就此念念不忘,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子,又黑又胖的,還以爲單氏會喜歡他與他私通。勾搭不成,就玩硬的,買通了尼姑下藥,雖然單氏很精明沒有中招,可到了那一步,留給他們夫妻的路,實際也沒有幾條了。”
張氏亦嘆了口氣,“是啊,這便是藩王,這便是大明的宗室。一面口口聲聲說着這江山姓朱的,一面又幹着自毀根基的事,最後卻又拿他們怎麼樣。”
“說到底,這種事遠夠不上除國的資格。就算他真的去大街上抓女人進府,只要不惹上大人物,也不會真的受什麼嚴懲。最多是在將來定罪名是多一條,當成主要罪名來辦則辦不到。何況吉王父子很謹慎,找的女人也是自己能接得住的。簡瘦梅終究只是名士而沒有太過硬的功名,這種事又比較丟臉,他怎麼鬧?鬧大了,也無非是賠他些銀兩,想要奈何吉王父子是做不到的。可是對於當事人而言,出了這樣的事,朝廷卻不能爲他做主,心裡就有了怨氣。”
范進走了一步,距離張氏略近了些,但還夠不上防衛距離,對方自然也就不會趨避,反倒是因爲對這個話題感興趣,而略略離近了一些。
“怨氣這種東西誰都有,如果可以及時的消散掉,也不要緊。可如果不能讓怨氣發散出來,就會積累下,悶在心裡。大多數人而言,心裡都會悶一些怨氣,比如女人被相公揍了,孩子被比自己更強壯的孩子打了,男人賺不到錢,書生考不到功名……很多情況,大多數情況下無關緊要。可是一旦怨氣積累的過多,就要出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當有個渠道出現,讓人認爲找到了發泄怨氣的途徑,再加上怨氣確實夠大,往往就顧不上這渠道是對是錯,先選了再說。曾光的出現,就是這麼個渠道,簡瘦梅之所以放着財主不當而去當反賊,說到底也是爲了出一口氣。”
“他們是一口氣,宋崇禮、朱三他們,也是一口氣,這口氣……好厲害。差點就掀翻了長沙。”少女嘆息道:“如果沒有範兄,他們這口氣發作起來時,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有我也沒用,光是這次把這口氣壓住不行,還得接着想辦法,讓他們找到正式的渠道。曾光本來是個練武的,出氣的方法無非是拿着大刀砍過去,快意恩仇。可是後來居然學會了造反,這就是這幫講學的人該背鍋的事。黃安耿家三兄弟,既是大儒也有人做官,有錢有勢,自己的家裡接待四方心學弟子供應飲食,任其講學,因爲耿定倫被人稱爲天台先生,所以他們那住處也就叫‘天窩’。這原本是自己的事,別人不好干涉。可是他們講的內容太偏了,這就得有所警覺,不能讓他們爲所欲爲。”
少女看着范進,這次是她主動離范進近了一些。“範兄,你搞這口供,就是爲了對他們下手吧?你應該知道,何心隱如今在湖廣乃至在東南,是何等聲望。如果得罪了他,於士林之內,你的名聲就算是差到了家,你要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些。小妹既與範兄有金蘭之盟,還是希望兄長三思,多爲自己考慮一二。”
“多謝世妹好意提醒,愚兄自知其中難處,不過再難,也得做啊。這些人走的太遠了,總得有人把他們拉回來,否則的話,這輛車就不知道被他們拉到哪裡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被他們帶的神魂顛倒,身入歧途而不自知。還是那句話,時間太短了,人力也不湊手,如果給我足夠的時間,我連天窩那裡也要敲打敲打。耿氏三兄弟雖有官身,但是牽扯到謀反大案裡,一樣要他不死脫層皮。”
“耿天台官聲不惡,範兄如果與其爲敵,只怕沒有什麼便宜。”
“不是要與他爲敵,只是給他些警告,讓他不要太過分了。民間講學並不是壞事,畢竟讓老百姓多懂一些道理,就能少生一些是非。大家都喜歡讀書,總好過都喜歡練拳,這是件好事,值得誇獎。可是講學講什麼,總是要有個限制規範。自漢朝罷百家尊儒術開始,講學就該有個方向有個範圍,什麼能講什麼不能講,什麼該講什麼不該講,心裡是該有數的。”
“上古年間,一共沒有多少人口,所謂一國,也就是那麼回事。這個時候聖人講人人皆可爲堯舜是可以的,畢竟當時的國不同如今的國,當時的君,也不是如今的天子。可是時移事易,到了現在,即便是聖人之學,也不是所有都合適講。洪武爺爺削掉民貴君輕說,就是避免腦殼壞掉的人,鼓柱膠瑟,拿這句話去套陛下。可是這些講學的人,腦筋卻不夠用,不懂得控制自己講的內容,結果教出曾光這一羣人出來。”
張氏道:“曾光的口供還沒拿到,他怎麼說,我們還吃不準。單純從單氏的口供上,很難釘死他們。”
“加上曾光的口供也沒用,我們沒辦法釘死誰,但是可以從中得知真相。其實說實話,耿家人講學厲害,何心隱受人歡迎,說到底都是官學太差勁了。學官食古不化,講的東西沒人愛聽,如果不是爲了功名,怕是官學裡就剩不下幾個人了。”
范進搖着頭,他自己沒上過官學,不過在凌雲翼身邊做事,於官學講學內容還是知道的。大明眼下正進入講享受重生活的時代,官學裡再講存天理滅人慾,等於是和老百姓的生活方針作對,自然得不到百姓支持。而心學一派中,顏鈞顏山農則支持人慾,何心隱主張與恩師相背,推崇節慾,但也反對無慾。這兩種思想哪個都比滅人慾來的符合人性,自然就能得到百姓擁護。
這一派講學門檻很低,所講的都是普通百姓都能聽懂的道理,顏鈞的學術思想中:百姓日用條理處,既是聖人條理處,比起官學那種高大上的理學,兩者誰更受歡迎不言自明。
簡單說起來,就是理學在此時已經有些脫離實際,官場中人學習沒壞處,老百姓接受不了。心學更能親民,可是在立場上,就有點測不準。
“根據單氏的口供,曾光最喜墨子學說,還在一干黨羽裡有選天子的說法。他一個跑江湖的,即使念過書,也不可能接觸過墨學。這種學說,只會是天窩講學的人灌輸給他,而墨學本來就危險,何況給這夥人講了。雖然這夥反賊不能讓天窩承擔責任,可是也得讓他們知道,不能想講什麼就講什麼,講學之前得考慮下影響和立場。搞的所有人都想天下大同,想要民選天子,這天下還有我輩立足之地麼?這種事關係不到對錯,而關係到立場,我們要保住自己,就只能把這種亂講學的風氣扼殺掉。”
“再者,當今元翁秉政,所用的法度,與之前頗有不同。民間士紳胥吏,大多利益受損,肯定會有所牴觸。他們不敢公開站出來唱反調,就只能從其他方面想辦法。像是講學,他們就可能利用起來。出些錢糧僱人講學,老百姓不明就理,只以爲讀書人說的就是對的,書生反對新法,反對元翁,他們就跟着反對。日久天長,這股風氣一旦形成,元翁再想推行新政,就會面臨來自民間的阻力。要麼與百姓爲敵,要麼將新法廢除,真正的敵人卻傷不到。”
張氏聚精會神地聽着,在明暗不定的燈火中,看着范進的面龐,見他那全神貫注的模樣,總覺得在某些時刻,他像極了父親。她問道:“那範兄之見,該當如何?”
“最簡單的辦法,禁止民間講學,盡罷私學而歸官學。講學的形式要保留,但是地點由私而變公。這樣講的內容就可控,追究責任也方便。如果放任民間講學,最後想追究誰,其實都是辦不到的。就以長沙來說,嶽麓書院就可以化私爲公,所有講學內容一律由官府做主。當然,官府這邊必須做出改變,安排一羣學究講理學,下面人都跑光了,還是起不到作用。得向民間學,學會怎麼讓講的東西讓人愛聽,得去了解百姓想聽什麼。心學我們也可以講,只要把那些大逆不道的東西去掉,有什麼不可?據我所知,元翁也是心學子弟來着。”
少女點頭道:“家嚴師從徐文貞,亦是泰州學派子弟,當年與何心隱……那時他還叫樑汝元,曾是至交。不過後來,兩人便已經沒什麼來往了。家嚴曾說過,他生平最厭講學之人,所說的理由,與範兄相似。家嚴不喜歡有人借講學議朝政,說是非,說這種風氣如果蔓延開來,早晚將以清議裹脅朝堂,形成幹弱枝強,民強君弱的局面。這萬萬不可。不過講學之風已成,硬要禁止講學,其中干係,兄長可曾想過?”
范進點點頭,手在欄杆上輕輕一拍。“我當然知道,這有多難了。所以只能一點點來,先從何心隱開始吧。如果說跟所有講學者作對,這比較麻煩,最主要的是時間和阻力。可我只對付何心隱一個,總還方便些。畢竟他自己也與恩師反目,我只盯着他打,爲他說話的人就少。至於憑據……單氏的口供就夠了。”
“即使如此,範兄也要承擔很嚴重的風險,這值得麼?”
“值得,很值得。一間老房子住了兩百年,難免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不是這裡透風,就是那裡漏雨。有的人想要拆了重建,卻沒想過這樣折騰下來,原本住在房子裡的人怎麼辦?再說拆房子難免砸死人,能少死幾個總是少死幾個爲好。所以沒房子不要命的人總想着拆房,因爲他們本就無所謂失去,我現在一隻腳已經進了房子裡,當然想的是怎麼把它保住。不拆不毀,只修修補補,哪裡壞了修一修,哪裡漏了糊一糊,只要裱糊的夠好,就能讓房子多待些年頭,心願足以。”
“這麼說,範兄是要當裱糊匠?”
范進搖頭道:“現在這房子裡有一個很出色的裱糊匠,我還沒資格做這個,只要能給這位裱糊匠打打下手當個學徒就足夠了。當學徒首先就要勤快有眼色,一些師父幹不過來或者不方便乾的事,當學徒的都得幹。”
“這裱糊匠要求很嚴,範兄有把握當好學徒?”
“大概可以吧,當裱糊匠麼,一不能怕苦,二不能怕髒,這兩條,我都做的到。”
張氏笑了笑,沒有說話,忽然道:“何心隱雖然出自顏鈞門下,但兩下講學內容頗有不同,小妹於其學說略有所知,範兄請聽。”
。夜漸漸深了,少女卻沒有半點倦意,丫鬟來催了兩次,都被她訓了回去。雖然今晚她沒飲酒,卻覺得精神非常亢奮,足以支撐她做一個徹夜之談。
一名家將來到甲板上低聲說了幾句,張氏點着頭,又道:“那就把她帶上來吧。”又對范進道:“單氏決定了,還是選乾淨的去死,不願意發配官賣。”
“既然她決定了,那就順她的心意吧。”
一陣腳步聲響,五花大綁的單氏被拖上甲板,孩子已經交給了丫鬟抱着,她看看范進,又看看張氏,慘然一笑道:“難道……就非要今晚麼?”
“倒不是非要今晚,只是時間越久,變數越多。長沙城裡對你有想法的男人很有幾個,如果你在船上待久了,他們說不定就會想辦法要人。你覺得,我會爲了你去駁那些人的面子?其結果還是與你本意相違。既然你想死的乾淨點,那就越早越好。再說這船上人多,若是在此停留日久,夫人受了什麼不該受的傷損,反倒是讓範某心裡不安。”
單氏看看范進,“範公子,我以爲你是個慈悲人物,不想心思如此狠毒。”
“慈悲……我若是慈悲,就不會在羅山弄死十幾萬人了。你們之前沒把信息打探清楚,只好算倒黴了。你相公的死罪是跑不掉的,你隨他一起去,到了下面記得告訴他,他先是選錯了路,後又選錯了對手。”
“妾身記下了,但不知孩子……”
“這個你可以放心,孩子我會安排送到一個好人家去養,不會讓他受什麼苦的。固然當不了少爺,但也不至於像王府那邊,讓他去做什麼閹奴。你選好了沒有?是用毒藥,還是我讓人幫你。”
女子道:“妾身既想幹淨的去死,就讓這湘江之水,洗去我身上的污垢,亦不勞府上人動手了。你我之間恩仇難解,一切都待來世,再算個清楚吧。”
“來世……隨便了,你想怎麼樣都好了。來人,把她丟下江去!”
女子並未大哭大鬧,也未叫喊,似乎認命一般,緊閉上眼睛,任由兩名家僕將她提起來,走向船舷。
晶瑩的淚水,流出眼眶,眼前浮現的是相公高大挺拔的身軀,和愛子那可愛的面龐,以及在自己懷中撒嬌時,那咯咯笑聲。
沒了,一切都沒了。她並不反對相公跟隨曾光等人起事,那本就是爲了她不得不走的路,何況熟讀詩書的婦人同樣覺得,這個天下不該如此。相公唯一的錯,大概就是選錯了對手吧……
身體被劇烈的搖晃,她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什麼,悄悄地她吸足了一口長氣,緊接着人便被高高拋起,她心內無聲的叫道:孩兒……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撲通”
一聲巨響,水花濺起。少女向着水花處看了看,又看向范進,“範兄辣手摧花,當真暴殄天物。明天王府的人找你要人,看你如何?”
“他們真敢要人,我就回頭連他們一起算計了。”
“那孩子範兄打算如何處置?”
“我答應過她的,要給她孩子一個好歸宿,不過我在湖廣人地兩生,就要有勞世妹了。長沙這裡不能讓他待,給他帶到別處去,覓個好人家,不知道這是否過苛?”
張氏一笑,“兄長所言,如何能算過苛?小妹族人甚多,安排一個幼童倒不爲難,只是以爲範兄會斬草除根,把這孩子也投到水裡,沒想到居然真的言而有信。卻不知該說範兄狠毒,還是慈悲?”
范進也笑道:“慈悲二字,我是不配提了,只能算不想食言。再說這孩子倒也是無罪之身,留下來被吉王他們害了,還不如給他一條生路。至於他長大了以後會不會找我報仇……隨他去。夜深風涼,賢妹早點休息吧。”
范進拱手一禮,轉身告辭,順着風飄來一段腔調古怪的小調,“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我要把那小房子……”
回到艙裡,回想着今晚所談以及范進所謀,再想到自己兄長一行人的模樣,少女搖了搖頭,“一般都是兄長,一個能做事,一個只好做個公子,有朝一日大樹不在,遮風擋雨,或許還要靠這一位兄長。只是人家又憑什麼替我們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