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談論關於布魯堡所發生的事情,但是我仍然把它記錄了下來。即使對於我,那裡發生的事情也足夠糟心,我不想評論這件事的發生原因是因爲施法者學院中教學方式,或是因爲司拓凱對於那本書的保管方式,還是因爲阿爾伯特-克魯格本身性格導致。當然,我們也可以把這件事歸咎於籠罩這個世界的黑暗勢力,我們…我們當然可以這麼認爲,但至少我覺得…這也許並不是真正關於黑暗勢力的問題。”
“我偶爾會捫心自問,如果我知道那些…畸變體就是布魯堡的孩子們,我是否會選擇另外一種方式對待他們。答案是否定的,我的內心告訴我,我仍然會這麼做。但……有時候一個人的內心所認爲的東西,在實際面對的時候,並不是總和自己所預想的一樣。”
“在離開布魯堡之後,儘管我們做了很多努力,但不出所料,我們沒能在冬天來臨之前到達海德堡。更糟糕的是,由於沒有指南針,也沒有任何其他在森林深處旅行的工具,我們很快又一次迷失了方向。對於旅行者來說,我想不出有什麼比在冬天的雪地裡迷失在樹林裡更可怕、更危險的了。不幸的是,由於跟隨着我們腳步的黑暗命運的某種怪癖,我們似乎即將遭遇那種‘爲數不多的情況’……”
——摘自《白恩日記》,第五卷
狼羣的嚎叫在森林裡迴盪,就像被詛咒的靈魂在受折磨時的哀號。白恩拉緊了他那件破舊的羊毛斗篷,在雪地裡艱難地走着。
在過去的兩天裡,他曾兩次看到他們的追兵,在無盡的松樹下的陰影中瞥見過他們。他們又長又瘦,耷拉着舌頭,眼睛裡閃爍着飢渴的光芒。狼羣已經來到了幾乎可以攻擊的距離之內,而且他們已經撤回了兩次,彷彿被某個遙遠的首領的嚎叫所召喚,一個可怕得必須服從的生物。
白恩一想到那長長的哀嚎聲,不禁打了個寒顫。它的叫聲中有一種恐怖和智慧的調子,使人想起了黑暗森林裡的那些古老的故事,他小時候在黑塔曾被那些故事嚇着過。
他試圖消除自己這個對於邪惡生物存在的念頭。
他告訴自己,他只是聽到了狼羣首領的嚎叫,那是一種比其他動物更大、更可怕的動物。而且狼的嚎叫已經夠淒涼的了,他的腦子裡還不至於滿是妖魔鬼怪。
雪在他腳下嘎吱作響。寒冷的溼氣從他的破皮靴裡滲了出來,滲進他穿的厚羊毛襪裡。這是另一個不好的信號。他聽說過一些樵夫,他們的腳在靴子裡凍得結結實實,在生壞疽之前必須用刀子削掉腳趾。
當他發現自己迷失在裡克蘭德省的深處時,他並不感到驚訝,因爲冬天就要來臨了。
白恩不是第一次詛咒他遇到矮人的那一天,他發誓要跟隨他,並在他死後爲他寫一部史詩,用來記錄他的命運。
而他們現在一直在跟蹤一個大怪物的蹤跡,雪開始下的時候,格雷羅根發誓說這個怪物是個巨怪。他們在茫茫雪海中迷了路,現在完全迷失了方向。
白恩竭力抑制住一陣恐慌。他們極有可能在原地打轉,直到精疲力竭或餓死。這種事也發生在其他冬天在森林裡迷路的旅行者身上。
或者直到狼羣把他們抓住,他提醒自己。
矮人看上去和白恩一樣痛苦。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着,用他那把巨大的斧頭當作手杖,試探着他前面的雪有多深。在他那刺了紋身的頭上,通常是高高聳立着的一大綹被血染紅的頭髮,現在那個發冠卻像一隻髒兮兮的鳥的頭一樣耷拉下來。在他的眼睛裡閃着的陰鬱的瘋狂,似乎被周圍淒涼的環境給抑制住了。一大團鼻涕從他受傷的鼻子上滴下來。
“樹!”格雷羅根咕噥道。“精靈是我唯一比樹還討厭的東西。”
白恩嘆了口氣,這句話他聽過無數次了,每一次矮人在森林中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會說出這具抱怨的話語。
又一聲刺耳的嚎叫把白恩從沉思中驚醒。它就像先前那些充滿邪惡的智慧和飢餓的嗥叫一樣,使白恩內心充滿了盲目的原始恐懼。他本能地把披風披在肩上,鬆開了持劍的手臂,伸手去拿劍柄。
“沒有必要,人類。”矮人嚴厲的聲音裡明顯流露出一種惡意的嘲笑。“不管它是什麼,它正在把我們毛茸茸的小夥伴們從我們身邊趕走。它們似乎找到了其他獵物。”
“尤利克的孩子們……”白恩想起在黑塔中聽過的那些古老的故事,擔憂地說道。
“這跟米德蘭登的狼神有什麼關係呢,人類?”
“他們說,當世界還年輕的時候,尤利克在男人中間行走,在凡人的女人那裡生下孩子。他的血脈可以在人與狼之間變換形態。他們很久以前就隱居到世界的荒野中去了。有些人說,當黑暗來襲時,他們的血液被污染了,現在他們以人肉爲食。”
“好吧,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能到我的斧頭的觸碰範圍之內,我就會讓那污濁的血灑出來。”
突然,格雷羅根舉起了手,示意安靜。過了一會兒,他點了點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白恩擔心地停了下來,觀察和傾聽。他看不出有任何追趕的跡象。狼羣已經消失了。剎那間,他只聽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臟和刺耳的呼吸聲。接着,他聽到了是什麼讓矮人停住了腳步:搏鬥的聲音、戰鬥的號角聲和遠處狼羣的嚎叫在風中飄蕩。
“聽起來像是有人在戰鬥,”他說道。
“我們去殺幾隻狼吧。”格雷羅根說道。“也許它們攻擊的那個人知道如何走出這個地獄般樹木叢生的地方。”
白恩氣喘吁吁地跑過厚厚的積雪,臉上被樹枝和荊棘劃破的地方刺痛了,接着他跳到了空地上。十多把弩擺好姿勢瞄準他。空氣中瀰漫着臭氧的氣味。到處都是人和狼的屍體。
白恩慢慢地舉起雙手。他急促的呼吸使他面前的空氣變得渾濁。儘管很冷,汗水還是從他臉上流下來。他必須記住,穿着厚重的衣服在冬天的樹林裡奔跑不是一個好主意。如果他還活着,還能記得這件事之後一切的話。這些全副武裝的陌生人看上去一點也不友好。
他們至少有二十個人。有些人穿着貴族的華麗毛皮服飾。他們拿着劍,給其他人下命令。除此之外則是看起來很兇狠、警惕的戰士。儘管他們的實力顯而易見,但所有這些人都有一種深深的不安。他們眼中充滿了恐懼。白恩知道,如果他不馬上做些什麼,他就會被弩箭射穿。
“不要射箭!”他說。“我是來幫忙的。”
他想知道格雷羅根在哪裡。他已經跑了相當一段距離。在這激動的時刻,他的興奮和他的長腿把他帶到矮人面前。現在看來,這可能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儘管他不知道面對這一排閃閃發光的遠程武器,即使是格雷羅根還能做些什麼。
“哦,你是來幫忙,對嗎?”一個譏諷的聲音說。“只是在樹林裡散步,對嗎?然後聽到扭打的聲音,來調查這個小騷動的,對吧?”
演講者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貴族。白恩從來就不怎麼關心這裡的貴族,而這個人似乎是馬爾努斯帝國貴族中最壞的一個。修剪整齊的黑鬍子襯托着他窄小的臉。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令人吃驚的黑眼睛。巨大的鷹鉤鼻使他的臉有一種掠食者的神氣。
“我和我的朋友在森林裡迷路了。我們聽到了狼羣和戰鬥的聲音。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是來幫忙的。”
“你的朋友?”那位貴族諷刺地問道。他朝一個被鎖鏈鎖住站在附近的高大、漂亮的年輕女子豎起大拇指。“你是說這個女巫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先生。”白恩謹慎地說道。“我以前從未見過那個年輕的女士。”
他環顧四周。矮人不見了。也許這樣也好,白恩想。這個矮人並不以機智著稱。毫無疑問,此時此刻,他說的話會讓他們倆都送命。
“我和一個同伴一起旅行……”白恩突然意識到,現在提起格雷羅根可能不是一個好主意。
格雷羅根是個引人注目的人物,現在也許還是個亡命徒。想到這裡,白恩暗歎了口氣,恐怕自己現在也是。如果他們認出了他,也許這些人會想要索要這筆賞金。
“他好像迷路了。”白恩有氣無力地說。
“放下你的劍,”貴族說道。看了看那些弩箭,白恩照做了。“斯文!海因裡希!把他的手綁起來!”
兩個士兵跑上前去服從命令。白恩發現自己被踢倒在地。他臉朝下倒在雪地裡,感到雪地的寒意開始滲入他的上衣。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具狼屍前。當他凝視着那隻死氣沉沉的眼睛時,士兵們迅速而有效地把他的雙手綁在背後。白恩感到冰冷的金屬扣住了他的手腕,他驚訝地發現他們不僅僅是用繩子來捆住他。
這時有人扯下他的斗篷兜帽,揪着他的頭髮往上拉。他的鼻孔裡充滿了難聞的氣味。一雙冷冷的瘋狂的眼睛深深地凝視着他自己的眼睛。他擡頭看着一張佈滿皺紋、留着灰白鬍子的臉。一隻粗糙的手在他面前做了個手勢。它在空中掠過時,留下了一串閃閃發光的火花。很明顯,這位老人是個法師。
“他似乎沒有受到黑暗的污染。”法師用令人吃驚的圓潤而文雅的聲音說。“也許他說的是實話。等他回到分會,我會知道得更多。”
白恩又一次被允許向前倒在雪地裡。他聽到了貴族說話的聲音。
“即使這樣,也不要拿他冒險,沃曼。如果他是我們敵人的密探,我要他死。”
“一旦我有了工具,我就會查明真相。如果他是鳳凰社敵人的密探,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那位貴族聳了聳肩,轉過身去,顯然認爲這件事與他無關。一隻靴子又擊中了白恩的肋骨,把他肺裡的空氣都踢光了。
“起來,上雪橇,”一個魁梧的中士說。“如果你掉下去,我就殺了你。”
白恩把腿縮在身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怒視着中士,試圖記住那人臉上的每一個特徵。如果他活着出去,他會報仇的。其中一個持弩的弩手看到他的表情,把他的弓弦往後拉了拉,然後擡起弩,好像是在對白恩的腦袋說話。那位老法師溫和地搖了搖頭。
“不。我希望他毫髮無損。”
白恩顫抖了一下,自己愚蠢的憤怒情緒差點讓自己死在一個無名之輩的手中,是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在注意這些細節的呢?不過更令白恩擔心的是,在那位老法師的冷靜超然中,有一種比士兵的不加思索的野蠻更可怕的東西。
他默默地爬上了雪橇的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