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走進臥室一面現出身形, 把牀邊亮度調節成最暗一檔的檯燈關閉,Caster呼出一口氣,用稍帶慵懶意味的目光在房間裡視察了一圈。
躺在牀上的沙利文正處於熟睡狀態。原來Saber還是把他送回了家。所謂越危險的地方越是安全。當時和她戰鬥的Assassin集結了所有「個體」。的確不需要再帶沙利文逃到其他地方去了。
冰藍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視着少年, 彷彿所有的疲勞都溶解在那張靜靜安睡的臉蛋上。Caster用手指輕輕摩挲着蓋在沙利文身上的棉被, 然後淡淡地消失在空氣中。
靈體狀態的英靈越過牆壁, 身影來到室外。這時候向高空仰望過去, 月光已經基本上沒有了, 只餘下非常依稀的幾顆星星依然高高閃爍,等待日出後的晨光將它們遮蔽。淺藍色的天幕褪去暗夜的外衣,大地盡頭的天色呈現爲朦朧的微紅。Caster換回非戰時期穿着的印花紅裙, 走到房屋背面的草坪坐了下來。
持續整整十日的戰爭結束了。希望隨之而去。好不容易等到被召喚的機會,原本以爲自己一定能夠克服所有困難、去跨越無止境的戰鬥得到聖盃。那時, 自己所面臨的某項錯誤, 就能通過奇蹟抹去。
結果, 卻錯得如此離譜,輸得那麼徹底。
聖盃消失在她的眼前。可是作爲被聖盃的力量召喚過來的Servant的自己爲什麼還沒有消失呢?
帶着這樣的思緒, 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好好休息一番的Caster,用輕輕搭在胸前的手撥開衣物查看了一下。刀傷帶來的痛意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麻痹起來,就連那顆被刺中的心也一同麻痹。
體內的魔力緩緩修補受損軀體的時候,也緩緩地向外、向某個方向流淌着。
啊,說起來——缺魔的情況下, 自己並沒有施展「空間轉移」。那個傢伙是差不多應該追上來了呢。
突然進入感知範圍的氣息在接近的過程中凝聚成一個形體。Saber在她身邊實體化。
“主人——”
順着聲音, Caster昂起頭望過去。恭順垂下的眼瞼內是英靈迪盧木多顯示放心與擔憂的金眸。那雙光華閃爍的眼瞳如記憶中那樣未曾改變, 明亮粲然, 溫和如玉。
Saber默默注視着看着自己的Caster。想問的話有很多。比如爲什麼突然放棄聖盃, 比如身上的傷好一點了沒有。雖然注意到那雙凝視過來的藍眸中攜帶着希望自己不要多問的意味,使Saber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頭纔好。但必須得詢問下去。總之, 先旁敲側擊,從傷勢話題切入,再伺機試着問出她的真正心意。
“那個,Saber,我想拜託你件事。你應該有空吧?”
“——哎?”
Saber望着率先一步開口的Caster,木然地點了點頭,做出恭聽的樣子。
“到外面巡邏一下吧。”
“巡邏,現在這個時候嗎?”
Saber疑惑不解。戰事明明已經結束了。就算主人不體恤自己渾身都是傷的現狀,也用不着這個時候派他出去吧。見Saber猶豫不決,Caster更是下定了決心對他說道:
“我暫時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待會兒。太陽馬上就要升起來了,我想把日出全過程看完。”
“……”
英俊的英靈默默低下頭,遲疑了一瞬,還是選擇遵從命令,靈體化退下了。
Caster看了看Saber消失身影的地方。在確認他已經不在沙利文家附近了之後,她悄悄地把之前Saber交給自己製作新附魔劍的刀具現化在手上。
必須做個了斷了。這一次的現世之旅已經結束,不必再留戀什麼。如果聖盃沒辦法收回Servant的命運,就由自己做出決斷吧。
從刀身反射出來的冷光,將Caster蒼白的臉孔映現在上面。她淡淡地看着一臉淡然的自己,用雙手捏緊刀柄高高舉起,調整了一下呼吸後,把刀尖抵在頸前區。
死亡這件事,是一個難得享受的狀態。不需要再對自己的未來擔憂,不需要再面對失敗。即使處於死亡前夕都能做到如此鎮定的自己,Caster沒有不安,她反而由衷地感到一絲欣慰。畢竟這樣的畫面在預想中已經出現不止一次兩次了。對準咽喉的附魔刀即將洞穿自己纖細的脖子、滲出鮮血。既然心臟的強韌程度不會屈服於區區一把小刀,了結自己的辦法就只剩下施加在頭頸以上部位的傷害了。
就在手上的刀刃將要結束Caster性命的時候——
“住手!”
突然被急速掠來的人影空手奪白刃一般地搶走了。
“——”
Caster瞪着空空如也的雙手。在那一刻從刀下挽救了自己的正是不知什麼時候從外面折回來的Saber。
他在半道上就覺得不對勁。主人當時說想要觀看日出的那個神情實在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她的企圖,她的說辭,她的表情,都耐人尋味地讓人感覺是在訣別。因此,當Saber看到Caster拔刀的舉動時,慶幸於自己多了個心眼及時趕回;卻又在攔下她的同時,深深地無法原諒這個打算刺死自己一了百了的主人。
“您爲何要這樣做!”
Caster聽見Saber濃重的呼吸聲。這樣的呼吸代表他內心有着怎樣的感情呢?Caster不明白,或裝作不想明白。經過一番靜默,她冷靜地把手伸向他,做出討要的動作。
“還給我。”
“不,不可能——”
一直以來,大多數情況下都對Master的命令表示順從的Saber,此時卻表現出無論對方怎樣說都堅決不聽的態勢。
“你說過這刀以後歸我使用。”Caster冷笑着,“真小氣啊,Saber。你不會現在纔想抵賴吧?”
“我……我改變主意了。不借了。我要收回來,再也不給您用了。”
Caster看了看對方,便繼續把視線投注在他手上的短刀上。
“把刀給我!”
Saber體察到她的決意,只能無奈地轉移話題試圖把她的注意力也一併轉移掉。
“您爲什麼要自盡?”
“爲什麼不呢?”
Caster的反問根本不經過大腦思考。這話連答案都算不上,Saber無法接受。
“這根本不像您會做出來的事!”
“喔,說得好像你很瞭解我似的。”
“我真的不明白。就因爲沒能得到聖盃?那不是您自己放棄的嗎?告訴我,爲什麼要如此輕易地結束生命!”
聽完Saber的質問,Caster彷彿整個人化作一團危險的颶風那般,瞪大着眼睛站起來。
“我再說最後一次,把它給我。然後,滾出我的視線範圍——”
她一邊說一邊朝Saber逼近。面對她的咄咄逼人,Saber卻更加猛烈地搖着頭,並且——親啓了一個塵封已久的稱謂。
“很抱歉,我辦不到!求求您不要再逼我了,荷雅門狄殿下!”
“——”
頓時,Caster好像遭到了雷擊一樣愣在原地,發不出聲音。視野中那個血跡斑斑之軀的男人,他黑色的頭髮零亂着,滿臉痛苦的表情。Saber躊躇地、卻又毫不猶豫地叫出她的真名。過了半晌,Caster纔算有了反應。
“你……你剛剛叫我什麼……”
極其輕微的聲音,顯示着她的驚愕。冰藍色的眼眸,盛滿了對方的身影。Saber感覺自己的肺與心臟都快要迸出胸膛了。不過爲了防止搶奪過來的新附魔劍一個不小心再被對方拿走,他還是緊緊地握着刀,退到與她相隔五步的地方。
“荷雅門狄殿下。”
再一次地,喚了出來。儘管英靈迪盧木多很少如此呼喚自己的主人,但在如今這一場合下,這個許久以前的稱謂卻意味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想起來了。是的,我都想起來了。所有的,全部的。在布拉格的那屆聖盃戰爭,在冬木市的第四次聖盃戰爭——主人,我全都想起來了。我、我……對不起!”
Caster一言不發,好像無法完全相信似的怔怔地看着Saber,那表情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Saber爲了向她解釋這一切於是繼續坦言道:
“先是Ruler反覆向我提及的那些怪話,說我和您之間存在某種羈絆什麼的。再來,是您給予我的那幾個吻。在您爲身負重傷的我補充魔力的時候,我感覺我們兩人應該是認識的,不自覺地在您吻我的時候想起了一些事……最後的啓發,是在決戰地碰見第四次聖盃戰爭七名英靈之一的Rider。直到那時候起,我終於完整地想起了以前的事。”
Caster因爲Saber的坦白,沉默了。
其實仔細想來,Saber回憶起之前的經歷完全是有跡可循的。比如他聽說Caster在Archer寶具下詐死後向她詢問所用的法術,那委婉的描述證明他以前聽過;比如他一看到英靈伊斯坎達爾就感慨地說出征服王這一敬稱;比如埃爾梅羅二世勸說Caster放棄聖盃並提及四戰時,Saber發出的呢喃;再比如Caster說自己變成英靈是當年的Servant揹着她私自許願的時候,Saber曾轉過頭看了她一眼……
但就算察覺到這些細節,Caster每一次都沒有時間去深入思考。被聖盃抹去歷屆參戰記憶的Saber居然瞞着她記起了一切?
“即使這樣,也改變不了什麼。”
Caster如今說話的語氣,完全是將Servant徹底當做僕從或道具那樣的存在對待着。
“所以您準備捨棄我了,是嗎?”
“你根本不知道‘不在乎你的我’是什麼樣。”
Caster生冷地說着Saber害怕聽到的話語。Saber耳邊嗡嗡一片。設想的情節與現實正在一點一點脫離。
“您在怪我?怪我沒有一早向您坦白?”
“不要自恃過高了,Saber!你也許沒有想過某一天我不再需要你了。”
那副展現在Caster臉上明明白白刻着「劃清界限」這句短語的表情,讓Saber的心涼了半截。
他原本相信,他們之間的主從羈絆是不會被任何外力拆散的。就像Ruler形容的那樣是無堅不摧的。難道這樣的羈絆,也只是他一個人單方面的天真幻想嗎?
即使道出真相,重新成爲那個與他的「荷雅門狄殿下」擁有着共有記憶的迪盧木多,從現今的「Saber」還原成當年的「Lancer」,即使這樣——Caster不要說有任何感情上的回饋了,她拒絕他並想要赴死的決心分明連一絲動搖都沒有。
Saber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面前的白髮女子彷彿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那番斷言給他造成多麼嚴重的打擊,於是做出一如平常的冷淡反應。Saber不清楚自己爲什麼開始有點惱火。
他靠前兩步,伸出手去。
他將未拿附魔劍的那隻手,伸向了名爲荷雅門狄的女主人。
就在Saber的指頭即將碰觸到Caster手腕的那一瞬間,他的手——被後者狠狠地甩走了。
“主人……”
Saber的腦袋憂鬱地垂下。他看了看被她甩開的手,又看了看她。Caster冷若冰霜地與他對視着。
“你該不會真以爲自己對我很重要,也很瞭解我吧。”
“難道不是嗎?我陪在您的身邊那麼久……”
“充其量也不過前後十一個月而已!對每個人的人生來說都只是很短暫的一部分!”
騙人。嘴巴上說不重要,可兩人從認識到分離所度過的時間卻還記得那麼清楚。Saber此刻真想揭穿她。但眼下並不是拘泥於這件事的時候。
“的確……有一點我是怎麼也沒有想到,您居然會因爲沒能得到聖盃而想不開到這種地步。居然想要支開我自盡……”
揹着他了斷自己——這是Saber怎麼也不能夠原諒的。老實說,他對自己的Master,有着更加堅韌的印象。說到底她還是不能介懷聖盃被破壞的事實吧。可光憑這條牽強的理由就悲觀地自殺是站不住腳的。一定還有別的什麼,那些她從未對自己提起過的其他理由。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呢。”Caster好像對Saber的疑問感到非常無奈似的苦笑道,“因爲那纔是我的本來面目。”
“……我不懂。怎樣都理解不了。我似乎惹得您非常不愉快呢。您是在說氣話吧?”
Caster看着Saber一臉苦澀的表情久久不語。她回到之前呆着的那塊草坪重新坐下。那張白淨的臉頰,逐漸浮現出好像回憶起久遠歲月的神情。Saber單膝蹲跪在她身邊,緊蹙眉頭,片言不出地等待着。
“關於這一點怎麼說也是無濟於事。我已經習慣自己的姿態和別人的想象有所不同這種事了。說白了,我只是個不斷被人誤會的敗者。”
Saber好像爲了窺伺她的表情而微微偏過頭,湊到離她更近的距離。
“怎麼?”
“不,只是在想您說的‘誤會’還有‘敗者’,是指這次的聖盃戰爭,還是您的生前?”
Saber的話語不禁讓Caster牽動神經,使臉上的苦笑進一步加深了。她好像很不服氣地、稍顯疲憊地嘆了口氣。
被他人稱作叛徒的女性,其本人也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那到底是多麼嚴苛的誤解啊。
從不得不學會自我保護的十七歲起,她的人生就是在逃避與面對的縫隙間不斷循環。對於一個自幼跟隨師父離開家鄉來到卡塔特山脈開始,便做着有朝一日能重回家中的美夢的小女孩來說,她所遭受的打擊沉重到幾乎可以摧殘心靈的地步。但即便如此,她還是選擇默默忍受着這個奪走她家人的世界。
那激烈而又痛苦的命運是被如此妙齡的女孩一直揹負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這樣的悲劇讓Saber感到心情沉重。但從Caster那意味深長的神情中,他忽然意識到也許過去的自己所瞭解到的真相只是非常狹隘的一部分。
“不管怎麼說,您最後還是如願以償地爲父母、爲整個村莊報仇雪恨了。在那種情況下滋生的仇恨,以及最終招致的後果中到底誰對誰錯,關於這個我實在無法輕易斷言。可是,將手刃自己親人的兇手誅伐的您,難道不是最爲堅強的存在嗎?”
“哈,我從來就沒有你想的那樣堅強啊。是你過分美化我罷了。那同樣也是對我的一種誤解。”
即使是像Caster這樣堅毅勇敢的人,內心還是存在着一些想不開的事吧。那應該是與失去的家人有關的過去。察覺到她話中有話,Saber雖然依舊皺着眉但已經慢慢從原本的不穩情緒中剝離出來,聽她往下說。
“不止一次,我考慮過自己以後究竟會如何走向死亡。可是幾乎每次,我都在中途放棄了。Saber,你所看到的只是我想要你看到的一面而已,只是我稍微好一點的那一面而已。”
“什麼意思,您……?”
Caster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她調整了一下,在Saber認真注視的目光中,平靜得恢復了往日寒冰般的形象。
“真相是,我是個懦弱的人。我不想也不敢赴死。爲父母報仇?很長時間裡那只是我活着的藉口。我需要給自己一個繼續活在世上的理由。而復仇恰恰就是最好的理由。可事實卻是,我害怕了。我以爲自己能夠一直保持淡定,但是我的思想背叛了我。”
那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唯一的願望便是回到家和父母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唯一的願望被打破後,本來不可能獨活。可是,她一來沒有立即自盡追隨父母永赴黃泉的勇氣,二來爲他們報仇亦只是讓自己心安理得繼續生存下去的藉口。
“您因爲沉迷於平和的生活,逐漸淡忘了血親慘死的仇恨,是這個意思嗎?”
爲避免可能出現的不恰當之處,Saber十分注意措辭。他一邊問,一邊不由得在注視Caster冷漠表情的眼神中,露出了些許擔心自己的話語會衝撞到對方自尊心而產生的畏縮感情。聽完Saber用乾澀的聲音所表達出來的疑問,Caster搖了搖頭。
“從未忘記。一直藏在心底。只是在完成那個之前一直希望苟且的日子再久一些罷了。”
長久以來,她都在「凝視」自己的「死亡」。
自己的這雙手想要得到的,是它們再也無法觸及到的東西。這種內疚自責和失去後的痛苦一直如蛆附身般緊緊相隨於她。
她是一個敗者。守護不了想要守護之物,這樣的人不是敗者又是什麼呢?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滿口仁義道德、敢於去揹負生死存亡大事的人。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唯獨雙親被龍王害死這件事讓她無論怎樣都難以接受。
但是當她認真探尋其緣由、輾轉反側地苦思造成這一悲痛後果的最初原因時,她更加難以接受的是面對自己。
“無意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引起他人的犯罪意圖,導致了悲劇。在我看來這等同於犯罪。我不要求你也信這套歪理,但我對此深信不疑。可能是我沒辦法容忍身爲導火線的自己,對那樣的自己深惡痛絕吧。手誅仇人並不算完結。下一個給父母陪葬的人正是我自己。我——應該去死——”
爲什麼當年的自己那麼衝動、那麼年輕氣盛不懂事呢?也許應該想出兩全其美的辦法——與龍王交涉換取偶爾回家探親的機會;或者,認命地一輩子留在卡塔特山脈任其擺佈——這樣的話,至少自己的家鄉就能免於屠城,自己的親人也能得到保全。
就連處理與雅麥斯之間的主從關係這方面也沒有做好。如果能夠盡最大的努力安撫他,或許就不會出現告密事件吧。荷雅門狄的家人,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她自己間接害死的。對此她難辭其咎。
“我曾無數次想到過‘死’,可是人只能死一次。所以每次我都努力地說服自己不要做傻事。到後來,我忘記了是誰賜予我名字,忘記了他們的聲音,容貌。我開始貪戀活着的滋味,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想就這麼苟且下去,像任何一名龍術士那樣永生。遇到沙卡西爾特後,這個想法更加嚴重。『如果能永遠地生活在布魯塞爾』,這該死的想法在我的腦子裡曾出現過無數次。就連跟你在一起的那幾個月,我也……”
欲言又止的Caster緊咬下脣停頓了半晌。Saber垂下眼簾。事實的衝擊使他不禁大驚失色。
彷彿比誰都能看穿世事無常的主人,原來也有過迷茫想不透的時候。她強烈求生,又絕望輕生。這種矛盾始終伴隨着她的人生,導致了她平時頹廢而落魄地生活着,不求上進,只求安好。在解除一半龍王詛咒後的一百多年時間裡,她都碌碌無爲。面對起起落落、坎坷不斷的人生,她不惜麻痹自己、欺騙自己的感情也要生活下去。可一旦真正的死期來臨時又絕不猶豫半分,抱着必死的覺悟在山巔隕落。
有些東西,或許隱藏得太深,深到連她自己都無知無感。又或許太過真實、太過露骨,時不時地在沒有波紋的水面上蕩起一片漣漪。她並非耽於過去。對於一個年紀輕輕就決定了最終歸宿的復仇者,她的生命裡只有鮮血和死亡。但是對於一個人生纔剛剛起步的女孩,她只能麻木地裝作不知道。
“我當年,是一定會死在卡塔特的。我沒想過活着離開,沒打算再活下去。那是我挖給自己的墳墓,是我想了很久很久很久的結果。只是沒想到最後成全我的人是雅麥斯——只有這個稍微讓人有些意外呢。”
“……”
Saber沉默地凝視着自己的主人。Caster敘述過往的口吻除了深深的自嘲外沒有第二種情感。對於這樣的她,Saber忽然有了一種彷彿首度與眼前這人結識並且想要更細緻地瞭解下去的奇妙感。
“所以——說了那麼多,你聽明白了嗎?Saber,你到現在還天真地認爲我那麼多年來都是在忍辱負重?還認爲我替父母報仇的決心有多麼堅定?那只是實在無法繼續拖延下去、實在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的悲哀決定罷了。我比任何人更想要活命。一旦再次踏上那座山就意味着離死不遠。可是每當我打算就這麼過下去的時候,被雪崩夷平的村莊總是跳入我的腦中。那纔是勝過龍王詛咒百倍的真正詛咒。死亡讓我恐懼,但在那片雪景徹底將我吞噬之前,我必須去死。我讓他們等得太久了。那纔是我人生的真相。”
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把荷雅門狄剖析得如此清晰深入,就連和她相識六十餘年的沙卡西爾特也做不到。因爲那是掩埋在不爲人知的陰暗角落裡、完全見不得光的醜陋秘密。沒有人能夠挖到它、觸碰到它。從來沒有。這些說不出口的秘密,被她帶進了棺材。
那些能夠帶起她回憶的舊事彷彿是困擾着她多年的老病根。安逸的日子過久了,就想將它們埋得更深一點,記起來的時間越少越好。可是卻藉由這一次的聖盃戰爭徹底剜了出來,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臟。
面前的騎士安靜地一字不漏地聽着。
他第一次瞭解到自己的主人,原來自始自終都是一個徘徊在懸崖邊、有着隱藏着的強烈的自殺傾向的人。只不過這個傾向,一直被理智和堅忍壓制住而已。
如果她在自己還活着的時候能碰見一個像迪盧木多這樣的人,大概會變得非常樂觀而積極向上吧,大概就不會再這麼迷惘消極地思考着自己避不可避的死期,糾結於何時該爲父母獻出自己的生命。
如果那段布魯塞爾最後的生活能長久地持續下去,說不定她就能脫胎換骨吧。可惜荷雅門狄與迪盧木多的聯繫被攔腰斬斷,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在這次聖盃戰爭中,經歷了迪盧木多的遺忘、願望落空等痛苦壓抑到令人絕望的事,或許將劍送入自己的咽喉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看着Caster過分清秀白皙的面孔,Saber想起她剛纔沒能說下去的那句話,更加感受到想要守護她的信念。和他在一起的最後八個月裡,她也貪戀起生命了嗎?Saber不禁低下頭望着自己的雙手。這雙因爲長期練武而長滿老繭的手,原本應該永遠扶持着她的。倘若自己能夠一直陪伴在她身邊,或許很多事就能避免。印象中如此堅強的一個人竟會脆弱到自我了結——即使從Caster的訴說中明白了許多,他還是無法做到坦然接受。如果說上一次的主動放棄生命還有些替血親賠罪的因素,那麼這次呢?!
“您說的好多事,我從來都不知道……從來都……”
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的Saber苦悶地說着。對於Caster來說這同樣也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感覺。在他人面前打死也不會說出來的話語,竟然毫無保留地在這個男人面前說了出來。
“現在知道也不算晚嘛。你所追隨仰慕的對象,只是個既矛盾又自私的可悲生物罷了。膽小到不想去死,卻又必須去死。這次也一樣。所以,Saber,你別再阻攔我了。”
Caster剛要拿刀,Saber卻用力把刀按在了地上。整把刀都身陷在草皮和泥土裡。
“你是希望我再像以前那樣,繼續做一個懦夫嗎?”
“主人,請問您還當我是您的Servant兼騎士嗎?”
一臉鬱悶的Caster和一臉沉重的Saber幾乎同時向對方發問。Caster暫時妥協了。
“有話就直接說。”
“那麼好。如果貴爲我的主君的您在我面前自盡而我卻毫無反應,那就是極大的不忠誠。”
“違反我纔是最大的不忠吧。”
“這——”
Caster撂下的這句話使Saber碰了個大釘子差點無法繼續下去。但是他很快就理清了思路接着往下說:
“好吧,您要那樣說也行。反正違抗命令的我橫豎都已經被扣上這頂不忠的帽子了。既然這樣的話,就請您……”
Saber邊說邊把刀放在Caster手上。當然,並沒有完全交給她。Saber寬闊的手掌始終緊密包裹着Caster握住刀柄的手。這不是原物奉還,更像在手把手教她做事。刀尖對準的是Saber自己的胸膛。
“『我的命是您的』——還記得嗎?您完全可以隨意處置我。”
他是想借由主人的手處決自己。進一步說,是不惜以自我犧牲的方式來打動她。那句經由Saber之口傳出、迴盪在Caster耳畔的話語,的確曾在久遠的過去不止一次出現。
“我實在沒有辦法眼看您比我更早死去。放任主君自刎而不管不問,那是愚忠的表現。主人,請您成全我這個不忠騎士的最後心願——”
Saber在賭。爲此,他下定了莫大的決心。望着那把赫然被自己握在手心裡的Saber的刀,Caster沉默了。片刻後,她終於說道:
“別威脅我……你想要死的話我不會攔你。我沒有親自送你上路的義務。”雖然語氣依舊強硬,但她呼吸的頻率正在慢慢加快,“快點——把手鬆開。其實等我死後,你過不了多久也會……”
“又要那樣了嗎?”
這時候,她聽見對方的語調變了。
“嗯?”
“又要留我一個人孤獨地悔恨然後死掉嗎?”
Saber的聲音明顯顫抖了,緊握Caster之手的手掌也慢慢顫抖起來。
“那三天、那三天……簡直痛苦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我從未體會過如此令人絕望的絕望。我咒罵自己,罵個不停……您想讓我再一次體會嗎?”
“……Saber,我沒聽明白。你究竟在說什麼啊。”Caster不明就裡地盯着這個舉止好像突然失常一樣的男人。
“我真後悔。我所做的決定實在是太蠢了。”
彷彿響起了修枝剪葉的聲音。
Saber猛然將緊握在Caster手中的刀重重地扎進雙方之間覆蓋着青草的土壤裡。
“那個時候,怎麼會許下那種願望啊!”
“……”
由於聽到了意料之外的坦言,Caster一時被心中複雜的感情糾結住,說不出話來。平時看起來多麼溫厚謙虛的Saber此刻彷彿一頭受傷的野獸般激烈無措地怒吼着,面帶痛恨自己的表情保持單膝跪地的姿勢望着地面。
“我應該一直陪着您……可我居然,犯下如此淺顯的錯。”
原來如此麼。對於事情的來龍去脈,Caster一下子就理解了。
140年前的元旦,被動接受了升格爲英靈這一願望的荷雅門狄在黎明前飄然離開世界。作爲她的Servant,失去魔力源的英靈迪盧木多,理應在幾小時後就灰飛煙滅。但是Master所供給的魔力量異常龐大,使他消失的時間整整延後了三日。他於三日後才終於得以脫離現世、解脫痛苦。這最後的三天,一定是在悲痛、懊悔和思念的心境下度過的、令人不堪回首的一段記憶吧。
低頭跪在地上的Saber,雙肩劇烈地顫抖着,絲毫看不出這曾經是在敵人面前舞槍弄劍所向披靡的英雄。悔恨化爲帶刺的藤蔓植物在他的心口牢牢收緊,扎得他又深又痛。Saber如今的哽咽聲已經接近於哭訴了。面對難以抑制自己情緒的英靈,Caster雖然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將深埋在心底的某些話說了出來。
“我不想當英靈。那邊的風景,英靈座的風景,是卡塔特山脈……”
“……”
這一下,Saber因爲Caster表露出來的真實心願,受到了更加大的打擊,甚至使他流出淚水。他微微鬆弛緊縛着對方的雙手,讓她得以藉故抽開。他咬着牙齒,儘可能地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卻無法控制地流着眼淚嗚咽起來。從聲氣阻塞的喉嚨,傳出低沉沙啞的啼哭。
“改變這一切,只有依靠聖盃的奇蹟才能做到。很可笑對吧?那個打擾了我清淨、擅自從地獄把我遣回人間的東西,曾經被我如此地厭惡着。然而有一天,居然會面臨不得不奢望它來實現自己願望的境況。有沒有比這更好笑的笑話?”
Caster繼續用平緩的語氣說着。和幾近崩潰的Saber不同,似乎她完全感受不到這個話題有什麼值得人陰鬱的地方。
“可那是個什麼玩意兒啊?你以前是怎麼把我變成英靈的,Saber?爲什麼以前可以現在卻不行!”
“主人,聖盃它……”
面對顯露出極度失望情緒的Caster,Saber似乎有些難以正視對方地把視線別了過去。
“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畢竟時過境遷,已經過去了近一個半世紀。聖盃被邪惡染指,成爲萬惡之源,早就不再是迴應我所願的那個純淨的許願機了。對於這一點我感到非常抱歉。無論做什麼都補償不了我那時候的過失。都是我不好……”
也許只有死可以彌補了。
Saber一方面由於Caster沒有對坦然承認回憶起過去的自己另眼相待而感到傷心,一方面知道了她的心願與自己的選擇存在激烈衝突而心懷愧疚,因此在情緒上陷入了自暴自棄之中難以自拔。那雙金色的眸子,透露出強烈的自我譴責。那張光輝之顏,失去了平時張揚與自信的光彩。
他已經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振作起來了。面對如同陷入等死狀態的Saber,Caster垂下了雙眼。
“算了。不知者無罪。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
“對不起……對不起……那個時候的我,實在是……”
理應許下「今後不準再辦聖盃戰爭」這項願望的布格拉聖盃,被他私自拿去使用。其實仔細回想起來,那真的是極其符合迪盧木多性格的折中選擇。既滿足了騎士想要陪伴在主人身邊一段時間的小小私心,也補償了完全有能力有功績去做一名英靈的荷雅門狄被深鎖在地獄中沉淪的悲哀。只是不會有人知道,當時的選擇使她最終身陷卡塔特山脈,那個對她而言猶如囹圄一般的地方。既然沒有人能夠事先預料到八個月後入駐英靈王座的結果會是這樣,那麼去怪罪對此事一無所知的Saber也就沒有必要了。只能說,造化弄人吧。
Saber任眼淚盡情流淌。在主人面前,沒必要僞裝什麼。不必爲自己安上英雄的頭銜。做錯事的人的的確確就是自己。那麼,即使示弱也沒關係,即使露出丟臉的醜態也不要緊。雖然哽咽到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但他還是重複地道着歉。雖然明白自己的歉意無法改變任何事實,但他依然扼制不住道歉的衝動,不停地懺悔。再也沒有奇蹟能夠抹去那時自己所犯下的錯誤了,Saber正是知道這一點,才忍不住爲無法擺脫命運之牢的主人悲嘆哭泣。
Caster擡起的手僵在空氣中,猶豫着要不要把Saber低垂的臉捧起來爲他擦去淚滴,可是到頭來,只是微微地碰觸了一下他的髮絲。
“我都說了,沒有埋怨你的意思。”
“可……”
“一味責怪自己也無濟於事。如果真的想要彌補,就給你個將功折罪的機會怎麼樣啊?”
“是什麼?主人?”Saber好像看到一絲曙光一樣,帶着滿臉的淚水把頭擡了起來,“無論您對我吩咐什麼,我都願意洗耳恭聽。只要是能夠減輕罪孽的事情,我一定照辦。”
“嗯嗯。那就好。還記得那次討伐Berserker回來後,你提的問題麼?”
和Lancer一同在機場對抗Berserker一役結束後,Saber曾向Caster詢問他在戰鬥過程中目擊到的民房被燒燬事件是否跟她有關。當時Caster矢口否認了。難道說,那中間果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貓膩嗎?
“那個時候我爲什麼如此確定Assassin死訊的原因,我現在就告訴你好了。把他引到平民家中然後炸飛便是我一手策劃的把戲。你問我有沒有外出,說明你當時已經懷疑我了。而你的懷疑是正確的。那家人是我誘殺Assassin的魚餌。Saber,我已經變成了你最討厭的那種人。”
鼓起勇氣,望向Saber那對驚恐萬分的金眸,Caster好像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一樣平靜地說着。
Saber嘴角抽搐,好似她甩了他一巴掌。
這始終是一塊壓在他心裡的淤痕。如今,卻被她殘忍地連皮帶血揭了開來。
房子裡的那些生命,是她親手奪去的——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這竟然是真的。
“……那棟民宅,住着多少人?”
Saber聲音乾癟地問着。Caster不把這些當回事一般地沉靜地答道:
“兩個。父親和兒子。不過Saber你有沒有弄錯什麼。到底死了幾個人這根本就不是重點!比起Berserker我纔是你應該優先誅滅的對象不是嗎?這次的聖盃戰爭我可以說是大開殺戒。當Ruler列舉我罪行的時候,當Rider斥責我不配做英靈的時候,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受我拖累的屈辱感?——別裝了。”
任冷冰冰的女聲飄蕩在耳邊,Saber空洞的雙眸僅是呆呆地凝視着刺入地面的刀刃。
“我只是在思考,是什麼讓您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過去了一陣令人難受的沉默。思忖片刻後,Saber大聲說道:
“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就算戰爭期間逼迫您必須使出下作的手段,起碼您也知道並且承認那是卑劣下作的。不能因爲我自己不屑於使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就把您貶得一文不值。我雖然做不到,但不代表我不懂。而且,對於堅持着自我原則的敵人,您也能保持基本的尊重和敬意。”
自己是在爲主人開脫罪責嗎?作爲一名騎士,非但沒能成爲照亮主君的明鏡,而是在她犯錯時爲她尋找各種各樣的藉口——這樣做真的可以嗎?
Saber告訴自己,人生中總要發諸多誓言,立下諸多禁制,這些誓言和禁制總會自相矛盾。
沒有一個騎士能夠完美實踐自己發下的所有誓言,沒有一個英雄能夠百分之百履行自己設立的所有禁制。很多時候,都必須去做選擇,然後去遵守做出的選擇。真正考驗自己的,是如何在這些誓言與禁制產生矛盾時進行取捨。
凝視着在良知與罪惡中自我懲罰自我糾結的Caster,Saber不禁感嘆——
人,本來就是複雜的生物。有光照耀的地方就必有影子相隨。自私也好高尚也好,都幫助人類生存繁衍到當今這個社會。有道德潔癖的人不過是怯於直面自己內心的陰暗。過分堅守理念而不去融入並適應遊戲規則,這樣的人最終只會被自身的繁縟戒條所毀。
自己在第四次聖盃戰爭那充滿悲劇性的敗亡結局,不能一味歸咎於時運不濟。自己帶着滿腔悲憤和不甘鬱鬱而終,何嘗不是因爲他迪盧木多從未真正看透過戰爭的本質呢?
“當然,我不是說那是可取的!我絕沒有對您的行徑送上讚歌的意思!只是聖盃戰爭這個特殊的時期,如果造成不必要的傷亡,也不能完全朝壞的方面去想。姑且就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好了……讓受害者詛咒我,懲罰我。您的那部分責任,也交給我來承擔。您……如果願意真心悔悟的話,就不必……”
Saber已經語無倫次了。
用力掐着大腿的肌肉。青筋突起的手不停顫抖。
“不過那種事無論怎樣都不能再上演了。和平年代的時候,不要做……”
Saber化身爲一個失去靈魂的軀殼,在原地不斷髮着顫。Caster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她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冷哼一聲道:
“你真的不打算做些什麼嗎?討伐Berserker時候的正義感到哪裡去了?你如果還有理智的話,就應該讓我爲他們償命。”
140年前布拉格的自己,鄙視聖盃。所做的許多事、每一次的戰鬥都是爲了自保。而在140年後的夏延,卻是主動實施殺戮……
Saber擡起由於憤怒和害怕而變得渾濁起來的雙眼瞪視着Caster。
“這算哪門子的贖罪機會——”
難道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她所向往的還是一心求死嗎?!
“這些東西和那三天的痛苦相比,根本不算什麼!”
在Caster嘆氣的時候,Saber一邊死死地握住一半刀身插·進泥土的武器不放,一邊用嘶啞的聲音低吼道:
“說起來,我倒要請教您一個問題。沙利文殿下呢!”
Saber帶着激動的情緒質問着自己的主人。對於她的頑固和執意的不滿,此時在他的內心已經超過了沸點。
“您的Master,爲什麼這樣看重他?”
Caster聽了他的反問後立刻裝出一副冷酷無情的樣子說道:
“你以爲我很在意他?沙利文那小子,既然被聖盃選中,也自然有屬於自己的願望!他想讓死去的父親復生。可我對那種事完全沒有興趣,也不想跟他分享聖盃的力量。我只是純粹……在耍他而已。”
“——錯了。您在撒謊。真相是您根本就不想讓他死掉!”
Saber絲毫不給她留面子地大聲駁斥道:
“是因爲沙利文殿下他爲您提供魔力、是保障您留在現世的必需品嗎?完全不是這樣。我記得您跟我說過的吧,所有維持活動的魔力都是您自己補給自己的。既然如此,那個對您毫無用處的Master,爲什麼還要費盡心思地保全他?回答我啊!”
“——”
由於Saber質疑得太直白太有道理了,Caster無話可說。她只要一想起那個整天擺弄着塔羅牌、幻想去世的父親有一天能回來跟自己團聚的少年那滿眼期待的稚嫩臉龐……就深深地體會到自己剛纔的反駁有多麼無力。
Caster無奈地閉上了眼,又慢慢睜開。
“既然參加了聖盃戰爭,一早就做好要殺掉很多人的覺悟。那些不知道姓名、也不會去緬懷的陌生人,都是爲了不顧一切獲勝的陪葬品。如果至少能做到拯救一個人的程度,就說明我還不至於真的完全無藥可救吧。”
“所以您不希望沙利文殿下死去。不,您想要保護的,是有他在的這個家。”
Saber明確地、肯定地指出了這一點。
“……”
也許吧。被完全看穿了的Caster忍不住失聲笑了。
自己的家被奪走了。於是,將失去家園的遺憾投影在保護沙利文和他的家上面了嗎?
儘管父母雙亡的少年擁抱着的,僅是一個破碎的家。可還是忍不住想要守護。
身爲自己御主的少年,和自己是多麼像啊。
Caster因爲無言以對,終於露出了苦笑。同時,又感到口乾舌燥。她好像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沙利文的姨媽大約在兩天前打來電話詢問外甥的行蹤,是自己接下的。Caster曾答應過一旦有沙利文的消息就會及時通知他們。但是,在後來忙碌的戰鬥中忘記這回事了。偏偏沙利文也是個缺心眼,完全沒想過要向還在蘇城掛念着他的姨媽姨夫報平安。兩位長輩一定還在爲失蹤的少年茶飯不思吧。
自己的眼中只有聖盃。果然就像沙利文形容的那樣是個「工作狂」,只要投入到戰鬥中就完全顧不上別的。Caster爲這事兒鬱悶不已,沉默了下來。Saber將之視爲她投降的信號,調侃道:
“沒辦法反駁了嗎,主人?”
“好吧,這局算你贏了。”
雖然在語言上把對方壓倒的時候並不多,可是目前的Saber完全笑不出來。
“說到底,您還是不肯接納我,對吧。這纔是最大的問題。”
Saber由於精神萎靡不振而垂下頭。他逐漸控制住情緒。他的聲音,在激烈和平穩之間緩緩過渡。
“不過即使這樣我還是很高興。我的願望實現了。我找到了您。”
「我一定會找到您的,吾主」——
自己被召喚前在英靈座留下的誓言,終於實現了。Saber沒有愧對自己。即使主人不再給他機會,他離世的時候,也一定是含着笑容的。
Caster聽了這話,好奇地挑起了眉。
“你在找我?”
「我要找一個人。我還沒找到她」——
她還記得,那時在沙利文的臥室一隅倚靠牆壁的重傷Saber,在彌留之際輕聲呢喃的話語,她不會記錯的。
“是的,我想要……和您重逢。”說到這裡,看到Caster臉上流淌出淡淡的驚訝表情,Saber的嘴角挑了挑微微一笑,“對於在布拉格的那次聖盃戰爭就實現了前世未盡心願的我而言,除了找到您以外,難道還會想着第二件事情嗎?”
“Saber你……既然你都想起來了,爲什麼不早跟我說?故意的嗎?”
果然,沒法完全做到不在乎。Caster迫不及待地問了出來。
“因爲現在的您和以前很不一樣。我不敢跟您相認。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討您歡心!我們不止一次地爭吵……您看,即使到了現在,您都不願意接受我。”
Saber猛地用手一錘自己的膝蓋。
“該死!我真希望被詛咒的這顆痣現在能管用!”
對他來說,這絕對是犯了忌諱的僭越之言。騎士的身份是束縛着他的一道枷鎖。本來以爲這話自己到死也不會說出來的……
Caster安靜地凝視着那張能將別的女人迷得神魂顛倒的臉孔,明白Saber的話中深意因而默默不語。
雖然沒有回答,但還是伸出了手,輕輕撫過傳說中能夠吸引女性的迪盧木多·奧迪那右眼下方閃爍着光芒的“愛之淚痣”。
被女仙賦予的愛情痣,究竟是恩賜還是詛咒?就如同光輝之貌之於迪盧木多是譏諷大於讚美一樣——作爲優秀的戰士,卻生得一副極具魅惑力的美貌,這實際上是很諷刺的事。
Caster不免想起了這個男人慘淡的過往。Saber以迪盧木多的身份經歷的一生並不幸福。他愛上了主君的未婚妻,對央求他帶她出逃的公主負責,跟她流亡天涯。最後卻落得被主君迫害致死的結局。關鍵是,他和公主的這份被定義爲忠貞的愛情卻並沒有人們想象得那樣純粹。
在他生前,究竟有哪個女人是發自真心地愛慕着他呢?既然心被魅惑魔術迷住了,也就不可能存在什麼純粹的感情吧。
只有一個人,除外……
只有一個人,能易如反掌地抵抗愛情痣產生的誘惑效果。
“跟在您身邊,我很安心。”
Saber握住了Caster撫摸自己臉頰的手。翻過她的掌心改用手背緊貼住自己的右邊半張臉。然後閉起眼感受她的體溫,就這麼一直捧着不放開。
“Saber……”
“能叫……我的名字嗎?”
Saber懇求過後,Caster如同木偶人一般呆住了。愣了好久,都沒能說出一個字。
她不發一言。Saber睜開的眼眸黯淡了。Caster的緘默彷彿化爲絞繩扼住了他的喉嚨。此時,他顯得如此孤立無助。耳邊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已經回不到過去了。一想到這裡,Saber止不住淚水長流。
逝去的美好時光,無時無刻不在刺痛他那顆千瘡百孔鮮血淋漓直到現在都仍未結痂的心。
無法壓抑情感。壓抑得越深,爆發起來就會愈加洶涌猛烈。
那時候,自己在想什麼呢。
站在聖盃面前的自己,第一個映現在腦子裡的心願是什麼呢。
「想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是啊,自己不想要結束。那纔是他最真實的願望。
無論如何都想要幸福的時光能夠更久一點,再久一點……在作爲英靈的漫長歲月中,將兩人在一起的時光一直延續到世界的終焉。
可是理智將情感壓了下去。騎士的英雄情結最終戰勝了個人的私心。
即使心中萬分複雜,他還是許下了那個令人抱憾終生的願望。
爲什麼不簡簡單單地遵從自己的心?爲何不順應作爲一個男人的渴望?
迪盧木多忍不住笑出了聲,爲終於有勇氣承認這一點的自己笑了。拋開戒律,拋開道德約束,拋開心靈桎梏,做一回真真正正的自己。
如果笨拙的他能夠早一點領悟到這層,那就好了。
這樣,就不必爲如今的局面感到傷心欲絕,也就不必對造成這一局面的自己感到無比憤怒了吧。
Saber的眼淚,沾溼了Caster柔軟白皙的手。
他一邊握住慢慢放下來的主人的手掌,一邊微笑着用另一隻手擦乾眼角的淚痕,用說不上是痛苦還是高興的表情溫柔地看着她。
其實這個人一直都是真實的。
自己雙眼看到的,耳朵聽到的,或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都是她真實的一面。只是因爲對方太善於隱藏的關係,自己沒能看清她的全貌。既然如此,就要用剩餘的時間重新品味,完整地看清楚。
其實,自己所希望的東西一直沒變不是嗎?他所向往的,無非就是能一直呆在她身邊注視她的一顰一笑而已。然後,因爲這簡單的幸福而微笑。
“在聖盃被毀之後依然沒有消失的我們,爲什麼不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呢?”
Saber嚥下了淚水,再一次試着向對方溝通。Caster的表情變了,但沒有想要回答的慾望。Saber於是立即又問:
“說到這個——主人,您知道是什麼原因麼?我們留了下來。”
“我……”
Caster的表情突然變得異常痛苦。Saber注意到她的變化。
“主人?您怎麼了?”
“那是因爲我……又做了和之前一樣的事。”
Caster顯得十分脆弱,雙肩不斷打着顫。Saber因爲擔心她乾脆整個人靠了過來。Caster如今的樣子,就像一個孩子做錯事那樣慌亂無措,強忍着淚水。看起來好像走到了無處可逃的絕路。Saber抱緊迷茫不已的Caster,感到她渾身都在顫抖。
“到底怎麼回事?告訴我好嗎?”
“……我接受了沙利文的那三道令咒。表面上裝作不爲所動的樣子,可在心底……我居然又一次這樣了……又一次地,貪戀起了生命……”
斷斷續續訴說的聲音,幾乎弱不可聞。彷彿連想一下都覺得羞恥,更別提說出來。
沙利文在Caster決定遠赴與Assassin的戰鬥前,曾寄希望於對她下達的三次命令能讓她留在當場。雖然被對方逆天的抗魔力化解因此未能獲得成功,可是Caster的EX等級抗魔力無視令咒強制效果的具體表現,實際上是在「是否聽從」中做出選擇。並非簡單的拒絕。
她在沒有旁人知曉、或許連自己的心也不曾覺察到的情況下,默默地做出了選擇——同意“留下來”。
三枚令咒用於同一條指令,因此最爲強大。本以爲被沙利文白白浪費掉的三個令咒,在維繫英靈現界方面正發揮着出乎意料的效果。
簡而言之,現在的Caster等於是依靠自己與其Master沙利文相連的線路存活着的。
Saber聽完後過於驚訝,卻又掩藏不了內心的欣喜,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的一時語塞,過了好一會兒才努力運轉起被衝擊到的大腦,問道:
“——您確定嗎?”
在他懷裡發抖的女子額頭輕輕頂着他的胸口點了點頭。
“我想了半天,只有這個可能性最接近答案了……”
最重要的是,沙利文還活着。作爲從者留在現世的“依憑”,他是必要不可缺的。藉助主從契約,他和Caster之間的「線」仍未切斷。即使聖盃已不復存在,但憑藉令咒顛覆魔術的奇蹟,使Caster持續現界成爲了可能。
Saber由於享受着Caster魔力的關係,也被強行紮根在現世的土地上。
“您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啊。”Saber一邊撫摸着主人顫抖的後背,一邊柔聲說着,“既然這樣,就留下來——”
頭腦還未完全從哭泣中清醒過來的Caster微微擡起頭注視着他的雙眸。
想要逃避。
如果在現實世界的自己能夠留下來的話,至少不用再去面對英靈之座的卡塔特山脈。那片一直以來都印刻在她腦中的風景,那訴說着滄桑歷史的一根根廊柱,再也不願想起來——但是不能否認,那是她最初和最終的地方。正因爲這樣她的靈魂纔會被永世困在那裡。無論怎樣選擇,只有這個事實從一開始就不會改變……
如果留在現世的自己能夠逃出去,忘卻那一切的話——
“現在的您可以選擇,留在這個世界。”
“說什麼傻話。”
她仍然有點抗拒他。不過,Saber只是笑着。
“因爲『我想要永遠和您在一起』——”
“哎?”
Saber想,如果能照鏡子,自己現在的臉一定很不嚴肅吧。
用這樣的表情,說着沒有禮貌、不知禮數的話。因此,她才僅僅只是發出了一個象聲詞而沒有作答吧。
Saber沒有在意。他對她微笑,輕輕地說着:
“直到今天爲止,這對我來說依然非常重要。還是說——您始終認爲追隨着您的我是一項負擔?”
單方面的沉默持續了下去。
Caster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足足愣了十秒。
在這期間,二人的視線數次交集。
Saber並未由於對方的不作聲而被深深的失落感包圍,他反而擡起手順勢替她擦乾了臉上的淚痕,然後仔細地端詳着她的臉。凝神將目光傾注於她的時候,甚至能看到晶瑩的淚光又一次在他眼眶中閃動。
“我不想再給您自由了。再也不想了……不要分開。我想永遠在您身邊,也想讓您永遠在我身邊。比起自我了斷後記憶送回英靈座的‘原型’,您難道不想被禁錮在擁有我的這個世界上嗎?”
Saber不斷地訴說着,並對她微笑。神情中滿是真摯,和某種超越主從之上的特殊情感。他收緊了雙臂,將她緊摟在懷裡。Caster仰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着咫尺之間擁抱着自己的英靈。Saber特有的蜂蜜香充斥了她的鼻息,讓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越發輕盈起來。
“您的那些執念啊,根本就不及我的十分之一。我纔是——真正的執念者。”
“……”
不該讓會說出這番話的這個男人失望、難過。不爲別的,只因他是迪盧木多。Caster那樣想的瞬間,反射性地將手擱在了他的胸前。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被Rider士兵刺穿的傷口。
Saber在她的手接觸到自己身體的那一刻所本能涌現出來的緊張感,經過數秒鐘後慢慢像陽光下的薄冰般消融了。連Caster好像也受到了他的影響。彼此間的氣氛略微輕鬆了些。
“讓我永遠侍奉在您身側吧,畢竟造成您不擇手段瘋狂追求聖盃的歷史原因,我也有份。請務必——給我機會彌補。”
Saber想要一窺Caster的表情而微微放開了她,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一隻手摟着她的腰。她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睜大着冰藍色的眼睛凝視着他。
看她的表情,彷彿知道了答案的Saber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不會再讓您犯錯的。因爲,我會永遠永遠在這裡照看着您——”
“……嗯。”
她脖子僵硬,連自己也不知道到底點頭了沒有。
“沙利文殿下的三道命令讓您和我留在現世,真是太好了。上天終於眷顧了我。”
Saber稍稍往後退去,在微笑着注視自己的Caster面前保持單膝跪地的姿勢微微彎腰,單手置於胸前向她行禮。
一個莊嚴而肅穆的騎士之禮。
然後,他拉起了她的左手。碰觸到的僅是手指的部位。Saber貼近她的手背,將自己的脣落在那白嫩的手背上親吻着。
一個輕柔而虔誠的騎士之吻。
一定可以拯救她的。Saber由衷地相信着。
雖然當一個人看待自己有感情的人時,會存在明顯的盲點和誤區,會下意識地放大她的優點而無視她的缺點。但是Saber正確認識到了這一點。自己要做的,是在保護她的同時,糾正她、督促她。作爲她的騎士,Saber責無旁貸。
自己的主人,其實是個相當自我的人吧。她不是天生的惡者,但也絕非善類。倘若她遇人不淑,一定會遁入邪道吧。
因此迪盧木多對於荷雅門狄,有着神聖不可侵犯的意義。這與將她視爲畢生盡忠的對象所進獻出來的忠誠不同,這是生命的意義。
她是需要他的。再需要不過了。需要他時刻看住自己,需要他讓她保持真誠,需要他爲她驅散黑暗。當她迷茫的時候,老實地告訴她一個方向。
再也不是她給予他救贖。這一回,是反過來。
只有迪盧木多,是完全能夠讓她放下心並且絕對信任的人。
Caster小心地將手搭在Saber被長矛貫穿的左肩傷口邊上,彷彿這時候才注意到——天吶,他竟然帶着滿身的傷一直在勸服我嗎?
“迪盧木多,痛不痛……”
她並未發現自己無意間輕輕呼喚了他的真名。好不容易把眼淚縮回去的Saber差一點又要淚如雨下地哭出來了。他紅着眼睛笑着,嘴角彎起了一個稱不上好看的笑容。
“不必擔心,主人。我這些就算全部加起來也不及您心臟所受的傷。既然您都艱難地忍受到了現在,我就更沒問題了。”
他沒有騙人。□□的傷痛和害怕被她遺棄的內心痛楚比起來,實在不值得提起。Saber一邊安慰着Caster一邊將插在地上的刀緩緩拔出。
“這把刀我先沒收幾天。等您徹底打消那個念頭後再交還吧。”
剛想用意念像其他兩把寶具那樣把它收起來,卻發現不能。Saber窘迫地看了看還在自己手中閃爍着光芒的刀刃,聽見Caster的笑聲。
“Saber喲,經過改造,它早就是我的寶具了。不歸你管了哦。還是馬上還給我吧。”
“可是……”
Saber盯着向自己攤出手來的Caster,好像一副不太放心的樣子。
“既然答都答應你了,就一定會做到的。再說了,我像那種反覆無常的人嗎?”
“聽了您糾結的真實過去後,對此我有充分的理由點頭表示肯定。”
“混蛋,拿過來啦!”
Caster索性直接從對方手裡把附魔劍奪了回來。Saber放任般的笑着鬆開了手。
第一束晨光照亮了沉睡之中的城市,灑在他們身上。太陽在被燒得如火般通紅的朵朵雲層的簇擁下,於東方升了起來。雖然因爲這長時間的爭執錯過了觀看日出的最好時機,但是Caster已經得到了獨一無二的「太陽」。
就在她把刀隱藏起來之後——響起了開窗的聲音。二人的目光於是同時朝屋子的方向探了過去。
一扇打開的窗戶邊,站着還沒睡醒的淡栗色短髮的少年沙利文打着哈欠的人影。那滿臉鐵青的睏倦模樣和不斷揉眼睛的動作看起來,應該是被他們給吵醒的。
“啊,卡斯特……嗯哼,太好了。塞伯沒有騙我。他說只要我睡一覺你就會回來的……所以我就乖乖地睡啦。”
“不,相信我,他是在騙你。”Caster忍住不笑地說。
“主人——”
“啊啊?”
Saber的臉立刻因爲被拆穿了自己低劣的謊言而顯示出微微發紅的趨勢。而實在是睡眼惺忪的沙利文仍舊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因此完全不具備弄懂眼前這一切的判斷力。
“哈,不說這個了。沙利文,你再去睡會兒吧。”
“嗯……那麼,晚安……”
完全不清楚外面已經天亮的沙利文跌跌撞撞地邁着蛇形步伐重新回到臥室,笨重地一頭載倒在牀上。Caster和Saber互相對視了一下後,變成靈體跟着進了屋。
寒冷的冬日清晨的天空,已經完全放晴了。陽光灑着適宜的溫度,普照着整座城市。雲層上那一抹淡淡的藍色,正是——希望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