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棗溪大隊俱樂部《紅霞》演出人員上八寶山,到各山村巡迴演出。
演出的第一站,是一個較大的村子。山民們把這演戲當做一件天大的喜事,無不歡天喜地,被派飯的家裡都傾其所有,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客人。
吃罷晚飯,大家興高采烈地開始化妝,何秋雨宣佈:今晚由申金華演紅霞。程愛蓮聞言一愣,眼淚奪眶而出,默默擦去剛抹上臉的油彩。申金華一聲不響,平靜地對着鏡子化妝。其他的人事不關己,各自做自己的事。
樂隊正在按常規“浪臺”,嗩吶聲鑼鼓聲激動人心,村裡男女老少陸陸續續踩着鑼鼓聲進入祠堂。
鑼鼓聲戛而止,該村的四清工作組長在前臺講話,講完了“形勢”後,又講村裡的四清工作、對敵鬥爭。好不容易講完了,接着有一個山民上來講話。
何秋雨知道這人是該村的貧協主席。他站在“出將入相”的屏風邊,盯着祠堂大廳裡黑壓壓的人羣。他發現人們已經焦躁不安,顯得很不耐煩。他們在急切地等待看戲呢,根本沒耐心聽幹部的講話。
事先,村裡工作組長跟何秋雨說,演戲前開個鬥爭大會,山村人住得分散,難得靠演戲把人聚集齊了。他們經常一起開會,何秋雨跟他很熟,當場就表示不同意,理由是時間不夠,山裡人睡得早,待開完鬥爭會,就到了睡覺時間,沒精神看戲了。工作組長不想放棄開大會的機會,說那就他和貧協主席說幾句吧。
貧協主席還在絮絮叨叨地講話,何秋雨心裡着急,恨不得把他拉下臺來。他關心的是觀衆的情緒。“浪臺”能恰到好處地把觀衆的情緒調動起來,此時大戲一開演,就能夠以最好的狀態看戲。而這兩人講話把“浪臺”剛調節好的情緒破壞了,把觀衆的心情磨得支離破碎,再好的戲也看不好!
程愛蓮走過來,也裝作看臺下的觀衆,抓過何秋雨的手捏了一下。何秋雨發現手心裡多了個紙片。
程愛蓮轉身走了,何秋雨悄悄展開紙片看,只見上面寫的是:開演後到村口山神廟見。
貧協主席終於講完了,嗩吶聲鑼鼓聲重新響起。鑼鼓聲驟停,響起悠揚的胡琴聲,“紅霞”領着一羣姑娘上臺,邊舞邊唱“舂米歌”:哎嗨喲呵,舂米忙喏……舂好米來做米果哪,做好米果送前方喏……
何秋雨下臺來找到申智芳,告訴他,自己跟這村裡的工作組同志有事商量,吩咐他看好場子。
山神廟在進山的村口,他們進村時看到過的。雖說是村口,由於村子分散,離祠堂比較遠,要往下走許多路。黑暗中,何秋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石階上走,後悔匆忙間沒帶上電筒。唱戲聲奏樂聲漸漸遠去,村裡人都去看戲了,靜悄悄的。前面沒了房子,只有黑黝黝的山林,何秋雨心裡掠過一絲恐懼:會不會有狼跑出來?
總算到了山神廟前,何秋雨站在廟門口,戰戰兢兢地望着廟裡的一團漆黑。黑暗中傳出一聲“何老師!”,聲音雖很輕,何秋雨還是嚇了一大跳。
一隻綿軟溫暖的手把他拉進廟裡。是程愛蓮!何秋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緊緊攥住,內心稍安。
你的手怎麼會這麼涼?程愛蓮沒有放開他的手。
這山裡有點冷,再說我從來沒在夜裡走過山路。愛蓮,這山上有沒有狼啊?
原來他是怕狼啊,程愛蓮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說:沒有,以前可能有,五八年把樹都砍光了,山上光禿禿的,狼藏不住,就沒了。你白天沒看到?山上樹都很矮嗎?也難怪你,從小在大城市長大,沒見過山。
山怎麼會沒見過,武臨到處是山,只是沒這麼大的山,何況這夜裡。
程愛蓮緊緊摟住他胳膊,笑道:我知道,城裡到處有路燈,這山上黑咕隆咚的,沒一點光亮。你別怕,我在你旁邊呢。
何秋雨自己也覺得好笑,一個男的還要一個女的來壯膽,算什麼呢?忙說:開玩笑!我哪會怕呢?我有這麼膽小嗎?我是說如果有狼該帶個棒來。愛蓮,你找我是不是爲沒讓你上臺的事?
是啊,你爲什麼突叫金環一個人演了呢?她唱我演不是挺好的嗎?
這是樑隊長的意思。你別急,先讓金環演幾場,我會讓你上的。
樑隊長是不是因爲癩頭的事?何老師,癩頭的事我爸是冤枉的,當時是他逼着我家買房子,我爸怕他纔買的,還多給了錢。現在倒好,他仍住了回來,白花了錢不說,還落了個大罪名。
這都是莫組長弄的,弄成這樣!一看就知道是程志林騙人的嘛,他那張嘴都可以相信的?以前我也覺得他出身貧苦,很可憐,現在才發現這個人沒一句實話。看這事弄得,成四清典型了,接下來別的公社都要來參觀,以後開你爸的鬥爭會多了。
何老師,你說怎麼辦啊?我爸會給鬥死的啊。
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棗溪算好的,樑隊長比較掌握政策,不讓打人,別的地方打四類分子可厲害了,用刑罰,打得死去活來,打死人的都有。
是嗎?太嚇人了!何老師,你跟樑隊長說說,千萬別打我爸。
在我們公社不會的,不過別的公社人來參觀難說,他們打慣了,給程志林講得那麼可惡,他們真會打人。
程愛蓮聽了很緊張,攔腰抱住他,帶着哭腔說:何老師,你快想想辦法吧,那麼多人打我爸,真要給打死的啊。
這……好吧,我跟莫組長說一下,有人蔘觀,讓他派個工作組的人在旁邊保護一下。
程愛蓮更緊地抱着他,說:謝謝你,何老師,現在也只有你能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