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嘉縣委召開三級書記會議,傳達上級指示,必須辦好公共食堂。
參加會議回來,錢政加叫公社幹部分頭帶着小分隊,到各生產隊檢查,務必百分之百的社員在食堂就餐。他嚴令,搜查各家各戶,見鍋就砸,見碗就摔,見爐就扒。
去年冬,幾乎所有食堂都沒了一顆糧食,各食堂難爲無米之炊,無形中都散夥了。公社也知道這個情況,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社員們紛紛用破缸破壇泥(當地方言稱“砌”爲“泥”)了風爐,買不起鍋也不敢買鍋,都用陶盆瓦盆燒點吃的。其實已經很難找到吃的了,鍊鋼剩下的小樹,樹皮全剝光了,開‘春’後麥地裡的麥子剛長穗就差不多偷光了。
餓死人已經司空見慣。人有時很奇怪,剛開始有人餓死會覺得了不得,後來死的人多了就見怪不怪了。有的公社幹部覺得這樣也好,省得總有人大驚小怪的。死的人多了,掩埋也省事,隨便挖個坑就埋了,活着的人實在沒力氣多動。開頭還用草蓆捲一捲,後來死的人多了,連草蓆也免了。有人不無苦澀地說:還是早死的人有福氣,有官場材有墓有人送葬。有的全家死絕,有一個小村子,除了逃荒的,死得不剩一個人,好久沒人知道。公社只好派小分隊去埋葬,都臭了,小分隊挖了個大坑,全用吊鉤拉到坑裡然後蓋上土。公社爲此還特別補貼小分隊每人三斤米。
錢政加也感到莫名其妙:沒糧食了,還非辦什麼食堂?但上級的指示沒理由不執行。
更讓錢政加奇怪的是,其它地方死人最多的這段時間裡,棗溪生產隊竟然沒死人!他還滿心以爲會死絕的呢。棗溪收購的糧食最多,搜得最徹底!死人多的日子裡,他甚至不敢到棗溪,連朱麗萍也沒去看。他官復原職後發誓要報復上溪人,而這其中首當其衝的是棗溪人,最不待見他們了!可是令人意外的是他們倒好好的。程元亮到公社開會,說他們隊裡最近沒死人,錢政加不相信,認爲他隱瞞。後來別人也說那裡沒死人他才相信。錢政加想趁這次檢查食堂,去看個究竟。
錢政加好長時間沒來棗溪了,似乎沒什麼變化,不像其他地方萬戶蕭疏‘陰’森森的。棗溪人雖然也面黃肌瘦,但沒發現黃胖病。他滿心疑‘惑’,帶着小分隊挨家挨戶地走,發現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風爐,但不見陶盆之類的燒飯傢什。他叫小分隊見一個風爐就扒一個。扒了風爐,許多人都哭了,但沒遇到反抗行爲。他內心稍安,他最擔心他們反抗。扒了幾家風爐,錢政加也煩了,叫小分隊繼續扒,自己讓一直陪同着的程元亮去食堂看看。
讓錢政加沒想到的是,棗溪食堂居然還燒火!當然,正如意料之中,食堂裡不見糧食,甚至不見野菜之類。他問程元亮:食堂裡燒什麼?
燒水啊。程元亮表‘露’的神‘色’,似乎他提的問題很怪。
那社員們吃什麼?
不知道,食堂沒糧食,就讓他們各顯神通了,食堂就供應開水。
水也能當飯吃?
不知道。你沒看到,打水時隊伍排得可長了。
你怎麼什麼也不知道啊?你這個當幹部的是怎麼關心羣衆生活的?
沒糧食叫我怎麼關心?錢書記,餘糧真的不能賣得太多,沒糧食叫我食堂燒什麼給社員吃啊?
跟我說有什麼用?任務又不是我定的。社員吃什麼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你在跟你隱瞞什麼吧?你們肯定滿產‘私’分了!
沒有啊!天地良心,你不是都搜了嗎?
你是隱瞞了,去年你們搶收稻穀你不是瞞我了嗎?你們肯定還瞞了不少,你給我老實‘交’代!
沒有啊,錢書記,搶收穀子的事我的確沒向你及時彙報,但不是我乾的,是各小隊乾的,收了就分了,連曬也沒曬。這些糧食不是都給你搜走了嗎?還能隱瞞什麼?你算得出來的呀,能收多少糧食,給你收走了多少。去年我們隊‘交’的糧食比別人都多,鬧得食堂沒一點糧食。
不是還留了一些嗎?都給你們幾個幹部分了吧?
沒有!我也沒糧食。
你沒糧食這幾個月你是怎麼過的?
什麼都吃過,老鼠、蛇、番薯藤、‘玉’米芯、葛藤、樹葉、金剛刺……
好了好了,我不想聽你這些,我現在也不來追究你貪污的事,我只問你,你們棗溪其他人是吃什麼的?
也吃我剛纔說的這些啊,還有樹皮、樹葉、水葫蘆……
胡扯蛋!別人也知道吃這些,爲什麼餓……爲什麼那麼多生病死了,你們隊爲什麼沒人生病?
我們生產自救組織得好啊。
狗屁!你組織個屁啊!元亮,如果你說老實話,我可以不追究你貪污的事,如果不說實話,我就要查你!撤你的職!
我沒貪污啊,你要撤我的職是你的權利,但你不能誣賴我。
你頑冥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