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剛從一個工廠回來,市委辦主任叫給他一張紅紙和一塊紅綢裹着的東西。原來是保淑路小學給市委送來的,那是她們放了鋼鐵衛星的喜報!
江帆覺得奇怪:小學裡也能煉出鋼鐵?他打開紅綢布,裡面是一塊黑乎乎的鐵疙瘩。這就是她們煉出來的鋼鐵?他喊了一聲:小賴,我們去看看!
今年來到處放衛星,接連不斷地向市委送來喜報,江帆已經被搞得眼花繚亂了。他決定放下千頭萬緒的工作,去保淑路小學裡看看她們是怎麼鍊鋼的。
當江帆一行來到保淑路小學,陳校長等一羣人已等在門口。學生們打着鼓吹着號,在列隊迎接他們,門上一幅橫幅標語是:熱烈歡迎市委江書記蒞臨我校檢查指導鍊鋼工作。
走進學校大門,只見裡面紅旗招展,操場上矗立着幾隻一人多高的爐子,每隻爐子旁邊圍着一羣學生和老師。爐子裡爐火正熊熊燃燒,一進操場就能感受到灼人的熱氣。陳校長是女的,江帆認識,她把他帶到一個爐子跟前。
爐子前,一個小女孩正撅着屁股在向爐子的風門吹氣,她後面排了一隊同伴,可能她們在輪流着吹。小姑娘吹得非常起勁賣力,嘟着小嘴,稚嫩的小臉蛋憋得通紅,滿頭大汗,衣衫溼透了,汗溼的頭髮粘在額頭和脖子上。
江帆蹲下身,摸摸她的頭,把她拉起身來說:小朋友,歇會兒吧,別吹了。小姑娘擡起頭倔強地說:不,要吹,剛輪到我呢。叔叔,我們要鍊鋼打美國佬!江帆笑着誇獎道:好,好孩子,人小志氣大!
江帆轉身對陳校長說:叫孩子們回教室吧,這裡這麼熱會中暑的。
陳校長滿心以爲,她們放了衛星會得到江書記的表揚,萬沒想到等來了江帆這麼一句話,她猶如當頭一盆冷水,大感意外,一臉茫然地問:叫他們回教室?沒人吹風火力不夠的。
江帆笑道:有人吹也火力不夠。
陳校長急得滿臉通紅,忙說:江書記,是我們工作沒做好嗎?可是……可是我們已經煉出了鋼了呀。
我已經看過你們煉的鋼了,其實那不是……
陳校長有些慌亂,瞪圓漂亮的大眼睛緊張地問:不是什麼?
江帆本來想說“那不是鋼”,見年輕漂亮的陳校長急成這樣,就不忍心說出來,那樣的話對她打擊太大了,只得委婉地說:你們的革命熱情很高,工作很積極,只是……只是鍊鋼是技術性很強的工作,而且很繁重,很危險,不適合小孩子做。
陳校長眼淚奪眶而出,惶急地說:莫非我們就不鍊鋼了?我們就不能爲超英趕美作貢獻了?我們是響應黨的號召,是黨中央號召一切停車讓路全民鍊鋼的,是市委要求男女老少齊參戰的呀。江書記,我們的工作哪裡做得不夠,您指出來,我們改正,我們一定要爲最後戰勝資本主義出一分力。
江帆被噎了,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全民動員人人鍊鋼,男女老少齊參戰,的確是市委向全市提出的要求,如果不叫她們鍊鋼,不等於自己否定自己嗎?那樣的話,市委威信何在?市委書記的顏面何在?更麻煩的是,如果這話傳出去,很快會給人抓住辮子,自己很快可能就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被拔了白旗。思念及此,他不寒而慄。
要不要制止她們呢?江帆感到左右爲難,於是他說:我也不是說你們不要鍊鋼,我是說這裡太熱,怕孩子們中暑,因此我要提的意見是,不要讓孩子們在這裡呆的時間太長。好吧,你們繼續幹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江帆逃似的離開了保淑路小學,心情十分沉重。他發現,陳校長她們根本不懂什麼是鍊鋼,純粹是滿腔熱情瞎胡鬧。這些年他在工業企業跑得多,多少懂一些工業知識,保淑路小學送過來報喜的那塊“鋼”,他一看就知道不是鋼,連廢鐵也算不上,只是廢物。她們這麼搞,不但浪費了木炭,也浪費了生鐵。更可憐的是那些孩子,不好好上課,卻要在爐火前面烤。是誰把孩子們送到火熱的火爐前的呢?是自己?也是也不是。“一切停車讓路,全民投入大鍊鋼鐵,打一場鋼鐵生產的淮海戰役”,的確是他向全市提出來的,但他只是迫於上面的壓力,這些話也是上面的話,他只不過作個傳聲筒而已。
江帆從十七歲參加革命入黨,二十多年來爲黨工作,習慣於無條件服從上級指示,黨內鐵的紀律和組織觀念,已滲透進了他的血液,嚴酷的黨內鬥爭也使他不敢稍有怠慢。這次大鍊鋼鐵,上面命令下得很死,完全是戰爭年代戰場上的口氣,土法上馬是上面強制的。江帆一開始就覺得土法煉鋼不可行,他也問過鋼鐵廠的工程師,工程師也認爲土法煉不出鋼。可是在這種氣氛中,誰敢提出不同意見?
讓江帆不明白的是,明明是如此荒謬的事情,黨內這麼多人爲什麼就沒有人來戳穿它?是大家真不懂還是沒人敢捅破這層紙?
今年來發生的一些事讓江帆看不明白。如全民動員剿滅麻雀,對付小小的麻雀值得如此興師動衆嗎?農村的麻雀可能吃糧食,城市的麻雀有何相干?再如萬斤畝,他開始將信將疑,聽海鳳說了就堅信是騙人的。當然這只是夫妻間的悄悄話,外面不敢說,那麼別人呢?比自己懂的人應該很多,爲什麼都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