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櫺照進寢殿內,文康輾轉醒來,覺得口乾舌燥。
“來人,倒水。”
沒人答應。
文康掀起簾帳一看,見殿內沉寂無人,只有白紗宮燈閃爍着昏黃。心裡有些奇怪,值夜的人哪去了?
不對,這些日子他都是要昭華在值夜,他到哪裡去了?
無端的,文康心頭一陣恐慌,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披衣起來,也不叫人,只在寢殿轉了一圈,不見昭華的蹤影,又步出殿外,殿外月影鋪地,花木扶疏,在夜風裡輕晃,花枝暗吐芬芳,滿院都是清雅淡薄的清香,安靜平和如世外仙境。
庭院內也沒有人,他在哪裡?
文康愈發慌亂,不知所措,亂走一通,又到了庫房院,進入昭華住的小屋。見小屋裡四壁蕭然,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人。一點人的氣息也沒有。
文康呆呆地坐在牀邊,心裡一片空落落的,腦袋鈍疼沒法思索。
過得一會兒,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文康呼吸一窒,期盼地望着屋門。一會兒,屋門打開,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眼前。
文康什麼也沒說,把他緊緊抱住。
“陛下……”昭華叫了一聲沉默下來,發現他在顫抖。
終於把這人抱在懷裡,文康才平靜下來,才覺得不對勁,發現昭華臉色慘白,全身發抖,胸前手上全是刺眼的鮮血。
登時,文康只覺心臟停止了跳動,腦袋一片空白。
“怎麼回事?你受傷了?”好不容易,從喉嚨裡擠出這兩句。
昭華身上抖得更厲害,連嘴脣都沒有半分血色:“我……殺了人。”
文康一顆懸着老高的心臟落回原地,原來是他殺人,不是人殺他。很快恢復了沉穩威嚴的君主樣,沉聲問道:“你殺誰了?”
“是……”昭華牙齒打戰,“是……秦……秦……”
“秦壽?”文康醒悟過來,昭華性子和善,不會無故殺人,他殺了某姓秦的,八成是那個傢伙。
“天熱睡不着,我在小花園轉轉,沒想到那秦大夫居然不知用什麼方法摸進了寢宮,把我拖到假山石洞中,強行……”
文康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我知道他是齊國貴賓,我不該反抗,可是想起前頭的事,心裡實在又怕又恨……”昭華的聲音愈發抖得厲害,“忍不住……”
文康鎮靜了下來,把他緊緊抱住,感覺到他的戰慄無助,溫言撫慰:“別怕,別怕,凡事有我。”
輕輕拍他的背,待他稍平靜下來,放下他,道:“快把這衣服脫了,把血腥氣洗了,你不是好乾淨嗎?”
瞧昭華的樣子也不能出去見人,文康出去命值守太監準備熱水,又去寢殿找了乾淨衣裳。讓太監把水放到小屋門外,自己親自提進去倒入浴桶中。
溫熱的水令人放鬆,昭華的表情開始不那緊張了。文康幫他洗掉身上的血,裹上絲衣,擦乾頭髮。看他眉頭緊蹙,面帶愁色,又勸慰:“好啦,沒事了。”
“陛下。”昭華悲切切望着他,“秦大夫死在齊國皇宮,北驍國豈肯甘休,昭華犯了重罪,只得以命抵命,方能贖罪。”
“你有什麼罪?”文康皺皺眉頭,“都是那混蛋不好,敢侵犯你就該殺。凡事有我,自會保你無事。”
“可是……”
“別可是了。”文康打斷他,“當初徵衛國落敗,兵兇戰危,我還不是照樣保得你平安無事,難道現在你不相信我?”
昭華忽然覺得胸口一陣酸楚,如細針一下下刺着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把頭埋在他胸前,道:“我以爲你生了氣,不再要我了。”
“我是生你的氣,對你很失望,但是不會不要你。答應要保護你一定會做到。”
“小康……”昭華在嘴裡含着這兩字,終於輕輕喚了出來。
雖然在猜測他的反應,但是聽他親口說出來,保證要保他平安,心裡的感覺百味雜陳,這樣的深情厚意,叫他如何能無動於衷?又如何能繼續牢牢的關住心扉。
“放心。”文康只說了這兩個字,慢慢擡起他的手,極溫柔極認真地在他手下烙下一吻。
文康囑昭華呆在小屋裡不要出來。然後命鄭無離去找幾個妥當人,悄悄把秦壽的屍首運送出宮隨便找個地方扔下,鄭無離不敢多問,只得領命而去。
很快,秦壽的屍首在宮外一處娼樓外面被發現,負責都城治安的衛尉上奏說是與人爭妓/女吃醋打架鬥毆至死。
秦壽的侍從哪裡肯接受這般錯漏百出的說法,要說鬥毆,他身上沒有其他傷痕,分明有人蓄意殺害,一刀斃命。而且秦壽功夫很好,尋常眠花大少如何能奈何得了他?如果不是認識的人,他一般不會放鬆警惕讓人近身。
所以懷疑對象鎖定在齊國幾個和他認識的人身上,一番查探後得知,那幾個和秦壽相識的齊國人昨夜都在家裡,都有不在場的人證。何況他們都與秦壽沒有仇怨。
而且,秦壽最貼身的一個侍衛說,昨夜二更時分,秦壽獨自出門被他發現,他要跟隨被拒絕,秦壽只說受召去齊皇宮有些事,但是沒說是什麼事。夜裡入宮,除了皇帝宣召還能有何事?而且他的指甲裡的泥土是皇宮花園特有的紅土,可見是在皇宮遇害無疑。
北驍國攝政王聞知愛子被害,雷霆大怒,命上卿大夫去齊國討個說法。
大國使臣在本國遇害,而且又是齊國最重要的盟國的使臣,這是天大的事。許多重臣在宮內也有耳目,一番順藤摸瓜查訪,查出是昭華殺了秦壽。得知真相,許多大臣反應不一。
大將軍公孫昌暗自竊喜,這下子昭華犯的重罪沒人能護得了他。紀淳風吁了一口氣,只要不是皇帝乾的就好,把兇手交出去也算給北驍國一個交待了。何恬卻是擔心憂慮,皇帝恐怕不會這樣爽快的交人,到時候君臣間又是一場風波。
皇帝聽了大臣們七嘴八舌的建議,很乾脆地下了決斷:“那個秦壽色心大發,居然敢夜入朕的寢宮非禮朕的人,該殺。”
衆臣目瞪口呆,大將軍首先開言:“陛下,秦大夫是北驍國攝政王丞相的愛子,掌握北驍國軍政大權,如今他的兒子死在我國,不給他個交待如何過得去?若是處置不當,只怕會燃起戰火。”
大臣們紛紛點頭附合,他們所憂慮的正是這個問題。
“要怎麼給他個交待?”文康擰着眉頭想了想,“送重金賠禮如何?”
“恐怕不行。”
“那就再割一些地和城池給他。”
“憑什麼?”公孫昌生氣地叫起來,“將士們在前方流血奮戰保護的土地城池,憑什麼白白割給別人?再說了,齊國與北驍是以驍齊山分界,要割只能割驍齊山以南的地,這一割等於把國界線向後推,驍齊山不再做爲兩國屏障,對於我國的安全是大害。”
“那就賠錢。”
“難道那秦丞相缺錢不成,他把國家都據爲己有,北驍國君都被視爲傀儡,哪裡是用財寶可以打發?”
“那你想怎樣?”
“陛下心裡明白,首要之務是把那殺人兇手交出去,再賠禮道歉,送以重金,好好安撫對方。”
“朕知道你們是這意思。”文康站起來一拍桌子,乾脆地撂出兩字:“休想。”
退朝回宮,文康把這棘手的事思前想後,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想來想去,命人擬旨,委派太傅何恬爲齊國特使,攜重金前往北驍國請求寬宥,維護兩國邦交。
總之,他要保護昭華,他要實現讓他不受傷害的諾言。
“陛下……”
文康被一聲熟悉的呼喚喚過神來,扭頭見昭華端茶過來。
“陛下,朝上是不是吵得翻了天?”
“那是自然,不過有朕在,他們翻不了天。”文康拉他一起坐在雕花寶座上。
“陛下把我交出去,也許可換來北驍國的寬宥。”
“朕不需要任何人的寬宥,那秦壽偷入朕寢宮欲行無禮之事,本來該殺。憑什麼要朕做小伏低的去求人。”
“可是……”昭華猶疑一下,“北驍國必不會善罷甘休,只怕會燃起戰火。”
“誰怕他不成?”
“陛下如此護我,日後可後悔?”昭華看着他,一雙眼睛又汪着一泉碧水,似是要望到他心裡。
“做過的事,我從不後悔,只除了那件。”文康把他抱得更緊,過了一會兒才說:“那件事一直是我心頭一根刺,不敢碰不敢拔,也知道你一直爲那事恨我入骨,想起徵衛國時問你要怎樣你才能不再懷恨此事,你說過除非親手殺了污辱你的人。如今你已如願,可願意放下以前的恨了?”
昭華癡癡的看着他,只覺一股熱液衝上眼眶,喃喃地說:“我已經不恨了,不恨了,可是……”
“不用可是。”文康摸摸他的頭髮,無所謂的笑笑,“你恨不恨我不要緊,只要我願意守護,就不惜一切代價,哪怕你要我的性命,我也會護着你。”
昭華又流下眼淚。
這個人的霸道,這個人的柔情,像無色無味的□□,不知不覺間被他一點一滴的滲入肺腑,溶化一顆堅如鐵石的心,不知什麼時候,發現已經離不開,捨不得。
“你不相信?”文康抹掉他眼角的淚,勉強笑笑:“不是發自內心的事,我也做不出來,我也不想說什麼皓首相依不離不棄的話,正如你說,人總是會變的,什麼情啊愛的,終是虛幻不可靠的東西,我向來不會拿自己做不到的事來哄人。我既然答應你厭倦後放你回國,答應過要保護你,自會守諾,你也要答應我,在此之前,放下前塵往事,開懷度日,不要讓那些不愉快的陰影橫在中間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既然你說我們之間沒有未來,那麼我們就把握現在,只要現在過得快活就行。”
昭華在他懷裡擡起頭,看着他,目光溫柔帶着憂傷,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何恬出使北驍國歸來,帶來不算意外的壞消息,經百般周旋,北驍國不肯接受財物賠償,定要讓齊國把兇手交出來正法。攝政王已經派義子秦福率十萬大軍陳兵邊境,已經在易水關駐下,威懾齊國。
“什麼?你要朕把昭華交給北驍國?”文康震驚地瞪着何恬,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何恬跪伏於地,“陛下,如今只得如此,方能平息北驍國的怒火。請陛下割愛。”
文康正要發火,大喘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緩緩道:“太傅,昭華入宮以來,受盡欺侮,你是極少數敢於憐惜他的人,一直視他爲弟子般悉心教導,如今,居然提出如此建議,實在令朕難以相信。”
“陛下……”
“朕對昭華是怎樣的心思,太傅也明白,所以去年這個時候,您還願意成全,勸昭華輔佐朕建功立業。現在,他正在危難之際,你不救他反而落井下石欲置他於死地,其心可安?”
“陛下,臣是對昭華有憐惜之意,可是對國家更有忠愛之心。”何恬擡頭看他,眼裡是不容置疑的堅決,“如今的情勢,北驍國定要昭華償命,否則一場刀兵之災在所難免,臣不能看着國家在錯誤的時間發動一場錯誤的戰爭,一旦我國與北驍開戰,勝負且不論,只這元氣大傷數年都補不回來。所以臣只得棄私情取公義,懇請陛下割愛。”
“朕明白太傅一心爲公。”文康點點頭,眼裡也是不容置疑的堅決,“朕意已決,不會把昭華交出去。太傅不必多說。”
次日,皇帝在朝上頒下虎符,命大將軍公孫昌領率兵前往郴州守護國門。公孫昌極爲不滿,可是皇帝既然下令,不能違抗,北驍國已經出兵,身爲大將軍,不能不保衛自己的國家。所以,一個月之內集結了十萬大軍,一路開往彬州。
文康親送大軍出城,才放下心來。
寢宮內,昭華非常認真地看着桌上的沙盤,看得非常入神非常認真。
“你看出什麼來了?”
昭華一驚,擡頭一看是皇帝回來了,道:“我在看大將軍出兵路線。”
“有什麼不妥?”
“公孫大將軍素來用兵入神,在列國享有盛名,他領兵自是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軍隊。”
“怎麼了?”
“人少了些。打仗關乎國家存亡,不可不慎,不打則已,一打就要傾盡全力,所以,臣以爲若要取勝應該動用舉國之兵。”
“這怎麼可以?”文康拒絕。“舉國之兵交給一人,不好。”
帝王多疑,全國之兵交給帶兵的將軍,等於把自己的性命和江山也交給對方,一般情況下都不會那麼做。
所以,昭華也沒說什麼。
戰況從前方傳來,公孫昌率齊軍與北驍軍在荊門關展開大戰,果然公孫昌不愧名將稱號,一舉擊敗北驍國大軍,並乘勝追擊,擴大戰果,連連攻克北驍國五座城池。捷報傳來,齊國上下一片歡欣鼓舞。
唯一憂慮不樂的是何恬太傅,廷尉不解地問他:“我軍勝了,太傅爲何反而憂慮?”
“我軍這一勝,隱患更大。”
“爲何?”
“本來齊國與北驍兩國實力相當,北驍還略勝一籌,一旦開戰誰也討不了好去,戰爭拖得愈久愈是消耗國力。北驍國失去五座城池豈肯甘休,肯定還會加兵繼續與我拼鬥,而我國已得城池,又怎麼肯把已經吃到嘴的好處再吐出來,所以這仗還會打下去。”
一旁的紀淳風聽了直點頭:“太傅說得也有道理。我們一起見皇上說明厲害。”
幾位重臣再次求皇帝召見,陳述意見。
文康有些不解:“我軍勝了,爲何還要求和?該求和的是他們纔是。”
何恬示意紀淳風奏報。
紀淳風上前啓奏:“陛下,打仗是消耗極大的事。俗話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糧草籌備和運輸都是大難題,十萬大軍所食,再加上戰馬草料,一天所耗就是鉅萬,每個士兵所需得要三個民夫來運,差不多用三十萬民夫,再加上民夫所需口糧,這些消耗不得了。用瞭如此多的民夫,若不及早結束戰爭,來年必然影響春耕,田地無人耕種更會影響下一年的食用。另外開挖豹尾河所用已經用了民夫數萬,糧食銀錢消耗巨大。臣爲司農大夫掌全國財政,想盡法子,實在難以籌措錢糧。”
文康聽他詳細算了一筆帳,確實難處很多。想了又想,道:“朕也不是好戰之人,只要北驍國吃了這個虧後老實撤兵,朕也不追究。既然如此,朕就准許他們議和。”
何恬說:“陛下,既然肯議和,最好得拿出誠意,那昭華是不是……”
還沒說完,文康不高興地打斷:“太傅這是什麼話,如果打了勝仗,到頭來我們還得照他們的要求把人交出去,那麼國家威嚴何在,前方的將士不是白白犧牲?”
何恬勸不動皇帝,只得奉命再次出使。
不出所料,北驍國要求齊國交出兇手,退還佔領的五座城池,把這條件帶回國內,許多大臣表示反對。
“前方將士浴血奮戰奪得城池土地,又白白還給人家,那我們不是白犧牲了,對得起那些爲國犧牲的將士們嗎?”屈無瑕的話說出大多數大臣們的心聲,許多人紛紛附合。
退了朝,何恬愁眉緊鎖:“我所料不錯,這場仗一旦開打不能善了,朝中大臣短視,貪戀已得的好處,吞了對方五座城池,不捨得再吐出來。可是不把城池還給人家,北驍國怎麼可能議和,只怕還會繼續增兵。這怎麼得了。”
紀淳風等人看他愁得嘆氣頓足,也沒法子可想。
作者有話要說:有的讀者覺得小華心軟,有的覺得他心硬,可能是有人看到他心裡的矛盾,而有人看到他的行爲。
嬰兒的死使小康由大喜到大悲,小華也被他感染,憐憫內疚下心軟。個人恩怨可以消,但是國家恩怨還得繼續。
所以小華一邊糾結着,一邊按原計劃把小康往套裡引。
不管小華心裡怎麼糾結,該乾的事他一樣沒少幹。
他到底是心軟?還是心硬捏?
今天在外面奔波一天,要累死了……留言晚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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