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右想,這次機會不能錯過,若是錯過再沒有和秦壽見面的機會,想到這裡下了決心,昭華站起來往外跑。
“哎,公子你到哪去?”那內侍拉住他。
“哦,我去伺候宴會。”昭華含糊的說。
“哪裡用得着你去?皇上又沒吩咐。”
“萬一皇上喝多了酒怎麼辦?我不看着他能行嗎?”昭華強辭奪理一番,甩開內侍跑了出去。
留守寢宮的內侍也很無奈,自從翡翠向文康發難後,所有見過昭華受辱受罰的宮奴除了三位總管全部被打發,換了一批新人,這些人並不太清楚昭華和皇帝那些事,再加上被昭華着意籠絡過,所以大多護着他。見他跑出去,以爲他嫌呆在寢宮悶了,出去轉轉,也沒有攔他。
昭華一口氣跑到前面的端明殿,遠遠聽得裡面管樂悠揚,一片歡聲笑語。到了門外猶豫起來,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如何和秦壽搭上話,只得隱在樹後,着急的望着。
一羣宮奴排成一列向端明殿走來,手裡都捧着食盒,有的捧着酒壺。昭華知道那是伺候宴會的奴隸準備上菜,略一思忖,撿起地上一塊石頭朝最後一個宮奴的膝蓋上彈了過去,那宮奴一個踉嗆跪倒在地,昭華突然從樹後出來,把他扶住。
那宮奴疼的呲牙咧嘴,膝蓋青了,腳脖子也扭了。
領隊的總管很着急,罵道:“怎麼這麼不小心,誤了差事小心你的皮。”
昭華趕緊接過他手裡的酒壺,道:“他的腳脖子扭了,可能沒法伺候,若是出了差錯,皇上怪罪下來誰擔得起,不如我替他去好了。”
那總管是管光祿寺膳房的總管,並不認得昭華,見他穿着奴隸服,當他是宮裡的奴隸,也沒反對,就讓他跟在隊伍後進入大殿。
昭華進殿後迅速掃了一眼,上方是皇帝的席位,下首左手是外國使節,右手處是朝廷重臣。秦壽就坐在使臣席上最尊貴的位置。
昭華心裡一喜,趕緊捧着酒壺過去。
秦壽正往嘴裡填了個蝦仁,一看是他,吃了一驚差點噎着。昭華朝他一笑,給他斟滿酒杯,秦壽仍然傻傻的看着他。
“秦大人可是嫌這酒不好麼?”昭華看着他,笑得更加動人。
秦壽見了魂都飛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昭華趕緊給他滿上,手裡一抖,酒掃在他的衣襟上。
“對不起秦大人。”昭華惶恐的爲他擦酒漬。
秦壽覺得手中多了一個紙團,心裡一動,笑道:“沒關係。”
這麼大的動靜吸引了許多人的眼光,包括上座的皇帝。
文康起初沒在意那羣上菜的奴僕,等看見昭華在倒酒,又驚又怒,道:“你在幹什麼?還不快過來。”
昭華遵命過去,文康狠狠掐他一下,拿眼瞪他:“誰要你來了?”
“這個……”昭華忍着疼低了頭,“我覺得沒意思,所以來前面看看陛下什麼時候散席,有什麼需要伺候的,看見有個僕役扭了腳,所以替他……”
“以後不許你做這些事聽到沒有?”
“是。”
文康看見秦壽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昭華,更是生氣,轉頭罵道:“你存心生事,回去把宮規抄二十遍。”
昭華乖乖的退下,回到寢宮鬆了口氣,鋪開紙抄寫。
宴會結束,皇帝回到宮裡,沉着臉也不說話,看着爲他更衣的昭華,若有所思。
昭華被他看得不安,問:“陛下,怎麼了?”心裡盤算着如果他再問宴會的事該怎麼回答。
文康卻沒有說什麼,只命人斟酒,眼神深黯,望着手裡的酒杯。
細緻的精瓷,薄如紙、聲如磬,杯裡的酒是淡淡的琥珀色,顏色如此亮麗,味道如此香醇,如果明知這是毒酒,也會忍不住喝下去吧?就象迷戀一條毒蛇的美麗,就算被它咬死,也是活該。
文康的眼神愈發深邃,經過皇子夭折的事,他也反思過,到底做錯了什麼招致上天降罪。
昭華聽到秦壽的名字,如此失態,可見那年的事對他傷害極深,再也忘不掉。雖然事後他盡力補救,身體也恢復完好,卻仍然彌補不了心靈的創傷。
說什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只是聖人勸人向善的話,一旦錯已鑄成,再難挽回。
皇子的夭亡,昭華的無情,也許就是上天爲他犯的錯降下的懲罰。
如果他現在改錯,能不能挽回,能不能重新開始?
這個問題,連太傅也不能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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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華感覺到文康好象一夜間成熟了許多,雖然看上去還沒有太大變化,可是他還是明顯感覺得到,青澀的稚氣退去,急躁的脾氣也收斂了些,顯得更沉穩更莊重。
只是,讓人覺着不順的是,哪怕他面無表情也能感到他身上濃濃的愁鬱。
“陛下,別喝了。”昭華輕輕拿過酒壺,“往事如流水一去不回,已經發生過的事,再想也沒有用,何必徒增煩惱。”
“你說的真好。”文康擡眼看他,脣間似笑非笑,“站在岸邊上,自然可以瀟灑規勸河裡的人。”
“不是的。”昭華伸手抹平他的眉頭,“凡事都要往前看,今兒是陛下的好日子,總要開心爲好。”
“開心?”文康醉意上涌,看着眼前的人,容顏逐漸模糊,“你真的想讓我開心?”
“想,想。”昭華重重點頭,“只要你能開心。”
“只要讓我開心,你願意做任何事?”
“……”昭華沒說話,尋思着文康會要他做什麼,唱曲?以前皇帝要他唱採蓮曲,想要看他穿女裝,要他脫光衣服畫畫,他都拒絕了,現在寢宮裡左右無人,如果皇帝要求就答應了吧。每日看着文康沉重的樣子,心裡象壓塊大石頭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騙人。”文康推開他,“即是真的想讓我開心,那麼爲何不見你的壽禮?”
“這個……”昭華語塞,這次生日他又沒有給文康送禮物,他也沒什麼可送,或者再去那小湖邊消磨一天?
“陛下想要什麼?要不,明天我們出去,還去碧玉湖玩一天。”昭華試探着建議。那碧玉湖就是去年這時候兩人獨處了一天後,文康給那個無名小湖取的名字。
“不。”文康搖搖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去給朕做一頓吃的吧。”
昭華很自然地問:“陛下喜歡吃什麼?”
“怎麼?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嗎?”
昭華忽然覺得臉上發燙,低下頭去,不敢看着文康變得黯淡的臉。
“跟你開玩笑,你哪裡會做什麼吃的?”文康又勉強地一笑,忽然鄭重地拉起他的手,盯着他道:“先前我恨你,所以待你狠酷,你一直懷恨在心,認爲我是多麼壞多麼惡毒。現在我對你好,你可記着我幾分好?”
昭華萬分尷尬,低着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也不指望你會忘記我先前怎麼虧待你,只要求你想起我時,除了想起我的壞,能把我對你的好想起那麼一件兩件。”
“陛下……”
“你若是真的想讓我開心,就把這個當壽禮送給我吧。”
一股熱流逼到喉嚨,昭華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強行壓制着。
有意封閉的記憶閘門打開,一樁樁一件件往事如流水般涌了出來,想起當初被皇后施以重刑命在旦夕,他快馬趕來相救,然後日夜照顧憔悴消瘦。想起他一筆筆細心描畫,爲自己畫肖像。想起他毫不猶豫拿寶貴的戰利品換了七仙雪蓮。想起徵衛國兵敗被追殺,他受傷多處卻仍保得他沒有受絲毫損傷。想起他簽了永不侵犯衛國的條約只爲把他換回來。想起當初陷害林御風時,他最後選擇原諒;想起沈落雁難產時他下令保大不保小;想起每次傷病之時他細心照料,霸道的命令他老實吃藥不許挑嘴;想起他帝王之尊還要忍受他的脾氣,在一起歡愛時,多數時他都在瞧他的臉色取悅遷就……
昭華終於流下了淚。
“算了,”文康看到他的眼淚,無力地搖搖頭,“不願意就算了,別想着想着又去想我的壞,然後又傷心。”
“不是。”昭華搖搖頭。“我記着你的好。”
這個人霸道任性,給了他許多,卻沒有要過什麼,他只是要他的目光能落在他身上,只是要他送一件小禮物,主動爲他端杯水,對他笑一下。
只是要他在想起他時,除了他的壞之外,能想起他一星半點的好處。
身爲萬乘之尊富有一國的皇帝,只有這麼一點可憐的要求。
而他回報的又是什麼?只有一個草戒指,還有元宵節地攤上一隻廉價的銀鈴鐺。
還有……
還有掩藏的恨意,無數的利用、算計、欺騙和傷害。
都說大丈夫要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文康對他的好,到如今他無法回報半點,那麼對他的壞,又如何再去報還。
如此恩怨兩消吧。
“這麼說你原諒我了?不恨我了?”文康盯着他,眼光中帶着期盼和欣喜。
“不是……”昭華又搖頭,說不出話來。
可以原諒,也可以不再懷恨,可是最重要的是文康這份感情,如果選擇原諒,不就等於接受他的情意嗎?
經過這麼多事,經過一次次的算計、利用和傷害,他恨不起來,也沒有資格恨,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不止是以前的種種折辱帶來的怨恨,更重要的是兩國不能共存的現實,是他們同樣心比天高同樣胸懷天下的壯志,這些,他不知道該不該讓文康明白,也不知道怎樣讓他明白。
“原來不是。”文康語氣滿是失望和悵然。
看那雙眼睛的光芒黯淡下來,迅速失了神采,昭華心裡一痛,腦袋亂成一團,惶然無措之下又搖頭。
“不是的……”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悟到不該搖頭,趕緊又點頭:“我記着你的好,真的。”
文康沒有再次開口逼他,只是輕撫他的臉頰,嘆一口氣。
“真的,我記着你的好。”
“真的?”文康醉意上頭,眼神迷離如夜霧,帶着委屈的口氣,道:“你自己想想你有沒有主動親過我?我吻你時你有沒有迴應過?每次都是我命令你做什麼你才做什麼,你什麼時候主動要過?”
他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微不可聞,眼睛慢慢合了起來。昭華僵在那裡,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把他抱在牀上,脫去鞋襪。卻聽他輕輕嘆一口氣,模模糊糊地低喃:“你真的只記我的壞,不記我的好麼?”
昭華默默立在牀邊看着他,見他臉色通紅,顯是不勝酒力,已經沉沉睡去。
昭華在牀邊看着,臉色越來越悲傷,確定他已經睡熟,才輕輕湊過去,低下頭,輕輕地,輕輕地覆上他的脣。
這如烈火般強烈又如春水般溫柔的情意,怎樣都成了折磨。無論這情再深再厚,王者的雄心不能折損,國恥不能不雪,志向不能放棄,忠於他的人、爲他犧牲的人和所有將復國希望寄於他身上的人不能辜負。
昭華在牀邊看了他許久,眼裡閃動着痛苦和惆悵,一轉頭看到案上銅鏡,鏡中人蒼白柔弱,清瘦如孤鶴,眼睛裡是濃濃的哀傷和憂鬱,不復當初的自信豪邁,雄姿英發。
昭華看着鏡中的自己,心裡一寒,男兒大丈夫難道就這麼揹着雄心黯然一生、無所作爲,如孌寵般鎖禁深宮。那樣的人生,他寧可一死。想到這裡眼神轉而又變得狠厲決絕起來,輕輕給他蓋上薄被,毅然離開。
清寒的月光冷冷地灑向寂靜的宮院,樹影重重,假山棱峋,高大的宮牆顯得陰暗沉重。
秦壽以重金買通了看守門戶的太監和侍衛,用特製器具攀上建章宮的紅牆,爬上牆頭,跳到寢殿後的小花園內,焦急地一遍遍朝寢殿方向望去。
白天,昭華趁着倒酒的機會給他塞了紙團,要他三更時分來寢宮小花園相會。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可是想起昭華絕世風骨,實在是捨不得不去赴約。
終於,冒險偷入到小花園。
彷彿時間過了許久,一個人影從玲瓏假山處轉過來,那人揹着月光,面如冠玉,風神俊朗,一頭黑髮隨着清風輕輕飛揚,月華灑了滿身,彷彿與夜色溶爲一體。雖然穿着粗布麻衣,卻是風姿動人,優雅清麗,好象一個從月色叢林中出來的精靈,帶着露水般的空靈之氣,緩緩而來。
秦壽狠狠揉了一下眼睛,看出這人是昭華,又驚又喜地迎過去。
昭華見到他不及說話,伸手拉着他進入假山石洞內。
秦壽握着那雙柔韌的手,心神盪漾,輕飄飄的幾乎不知所以。笑問:“你怎麼想着見我?”
“自然是有事相求。”昭華神色古怪,眼眸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石洞中很暗,秦壽看不清他的神色,繼續捏着他的手,笑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讓我猜猜什麼事。”
把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握在手中輕輕撫摸,道:“看你還穿着奴隸服,可見仍然被齊皇踐踏,受這麼長時間的苦,任誰也受不了,所以你想讓我幫你離開這個苦海。”
昭華輕笑:“秦大夫真是英明,自從上次被秦大夫寵愛,昭華可一直記在心裡。”
提前那年的凌虐,秦壽難得的臉上一紅,道:“是你的皇帝陛下把你送給我玩弄,我當是尋常奴隸,所以太粗暴了些,不過你放心,從今以後你跟了我,一定不會再吃苦,我會好好疼你。”
“那年的事我介意的不是這個。”昭華抽出一隻手,朝他笑,笑得燦爛,帶着幾分狠毒。
“那是什麼?”
“我介意的是齊國和貴國簽定的盟約,非常讓我不痛快,一直如芒刺在背,時時刺得難以安枕。”昭華仍是脣角帶笑,清淡的月光下越發顯出透骨的冷意。
“這個……”秦壽有些猶疑,“盟約已定,要取消很難。”
“昭華倒有一個主意,不知秦大夫可願幫忙?”昭華看着他,眼神幽暗不明,隱約一股殺氣。
“什麼主意?”秦壽嘴上說着,身子欺上前摟過他,雙手開始不老實,絲毫沒有覺察他的異樣。
小康,表達你真心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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