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陽幾乎是不眠不休的在翻查近十幾年,宮中收錄的太監檔案。
上官海瀾陪着他,實在困極,靠在架子邊上閤眼睡着了。腦袋猛的一晃。醒過來之時,睜眼悄悄,路明陽還在迅速的翻着冊子。
上官海瀾伸手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你不困麼?”
路明陽擡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眼睛都已經熬的通紅,卻是微微咧了咧嘴角,“找出那個人,她纔會安全。”
上官海瀾不知是睡迷糊了,還是怎的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着路明陽認真的神色,怔怔出神。
朝陽的光從窗外漏進,落在他滿是疲憊的臉上。卻好似爲他鍍上了一層亮眼的金邊。
上官海瀾看着他,竟看的愣住。
耳邊只有他迅速翻着書頁聲音,一室寂靜的,讓空氣裡有種微妙的味道。
“你醒了麼?醒了就繼續找吧。”路明陽也不看他。只低聲說道。
上官海瀾這纔回神,“哦。”了一聲轉開視線。
只是路明陽沒有看到,一向沒有正行,一向笑嘻嘻的上官海瀾,這時候,卻是微微紅了臉。
宣紹已經明顯感覺到,經過御花園一事,皇帝對他的信任不似以往。如今若非通過玄機子,皇上許多打算他甚至無從得知。
太子也“委婉”的告訴他,皇上似乎因着那些大臣的摺子,對他有了不好的看法。
宣紹只覺甚是諷刺。他一心爲皇帝安危着想,一心想要抓住真正潛伏在暗處的兇手,卻因此而遭了皇帝忌憚。
大臣們嫉妒宣家,不是一日兩日了。他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忠於的是皇帝,只要皇帝信任宣家,信任他,那他作所的一切就有意義。
不料如今君臣之間也會生出嫌隙……
但不管怎樣。只要他還在皇城司,只要他還有能力,他就一定要找到那個八年前和八年後的如今,兩次欲要行刺皇帝的兇手。他這麼做,不僅僅是爲了煙雨。更是爲了皇帝。
“奇怪……”路明陽嘟囔了一聲。
上官海瀾立即放下手中無聊的名冊,擡頭看向他,“什麼奇怪?”
“有個太監十幾年前入宮,不甚出彩,一直在集賢閣做粗使灑掃,後來不知怎的得到皇上賞識,被派往太子身邊伺候。可是在太子身邊呆了沒兩年,不知犯了什麼錯,又被攆回了集賢閣掃地。”路明陽合上手中名冊,擡手揉了揉眼睛。
若非他過目不忘,這麼一個小小的太監一點小小的事兒,中間隔着幾年的時光,分別記在不同的冊子上。他還真發現不了什麼。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上官海瀾輕嗤了一聲,“就是看宮裡主子的心情,升遷貶低嘛,這種事不該很常有麼?”
路明陽卻是搖了搖頭,“能在太子身邊伺候的人,而且是皇上指派去的,必然會受重用,一般不犯大錯,不會被遣出東宮,如果真的犯了大錯,也不會是遣出東宮那麼簡單,會直接要了他的命。你也翻了名冊,因爲一點點小事,就被打死的太監是少數麼?”
上官海瀾聞言,這才臉色鄭重起來。起身站到路明陽身邊,“這太監叫什麼?”
“高讓。”路明陽放下手中名冊,“速去回報公子!”
宣紹帶着皇城司人馬包圍集賢閣的時候。
集賢閣的宮人們嚇了一跳。
宮裡人都說,皇城司興師動衆出現的地方,準沒好事兒。
集賢閣是宮中藏書樓最大最全的一處。若是對文人來講,集賢閣可是個寶地。只是對宮中靠依附主子爲生的宮人們來講,呆在個藏書樓,是最沒前景沒前程的地方了。
集賢閣會發生什麼事兒,也值得皇城司如此大的陣仗出現的?
宮人們又詫異,又慌亂之時,唯有一個身量瘦長的拿着大掃帚掃地的太監,低垂着眼眸,不慌不亂,神情安逸的繼續掃着自己的地。
甚是還頗有閒情的對一個皇城司侍衛道:“官爺,您當着奴才掃地了。”
“你是高讓?”站在宣紹身邊的路明陽率先問道。
那掃地的太監放下手中掃帚,擡頭衝路明陽一笑,“正是。”
皇城司侍衛立即搭好手弩,圍住笑容和煦,一臉無害表情的高讓。
高讓淡淡看了宣紹一眼,“終於讓你尋到了,我在這兒等你很久了。”
宣紹的目光落在高讓的臉上。
他年近不惑,面容和煦溫厚,不同於安念之的冷臉呆板,微微笑着的表情,牽動眼角有幾條淺淺的紋路,看上去,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
且不知是不是在集賢閣呆的久了,他身上不似一般太監一般躬身哈腰,倒是有着揮之不去的書卷氣,倒像是一位儒雅的文人一般。
“等我?”宣紹緩緩開口。
“是,我備了茶,不知宣公子是否肯賞臉喝上一杯?明前的瓜片,味道不錯。”高讓淡笑着開口,聲音和當初的安念之倒是相差無幾。
“公子……”路明陽蹙眉,欲要勸解。
高讓看了路明陽一眼,輕笑,“想必宣公子心中有些疑惑,需要我來爲公子解惑。只怕過了今日,這些疑問就會永遠成爲疑問。公子想知道真相麼?”
高讓側身坐了個請的手勢。
“公子,此人狡詐狠毒,詭計多端,且善用毒,絕不可信他。”路明陽在宣紹身邊說道。
宣紹卻是擡腳向高讓走去,“且聽聽你有什麼說法吧。”巨投貞技。
高讓一笑,帶着宣紹進了集賢閣一旁側殿。
這裡備有小爐,全套的茶具,以便供前來讀書的主子在這裡喝茶。
不過平日裡極少會用上,主子們看書都是讓手底下奴才直接來取,誰會有閒心跑上這麼遠,專門來這兒看書呢?
所以這集賢閣鮮少有有頭有臉的主子光顧。
宣紹和高讓落了座,皇城司的侍衛們持着手弩,圍在茶室之外。
高讓拿帕子擦了手,不慌不忙的燒水,煮茶,燙碗,一溜的動作閒適而有條不紊,像是在招待自己的摯友,而非前來抓他的皇城司僉事一般。
“我入宮的名字是高讓,高坤是我乾兒子。不過思來想去,我最喜歡的還是安念之的名字,念之,念芝,多好的名字。”高坤一面將茶碗放在宣紹面前,一面輕笑着說道。
宣紹沒有去碰那茶碗。
高讓笑笑,倒也不在意,自己先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
他如此痛快,一上來就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倒是叫宣紹有些意外。
“高坤在皇城司什麼都沒交代吧?唉,也爲難你這麼久才找到這兒來,他倒是個嘴硬的孩子。”高讓放下茶碗,微微搖了搖頭。
宣紹看着他,不置一詞。
高讓笑了笑,“咱們也不是第一次見面了,上次將你打傷,傷好些了麼?”
高讓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十分和煦的,和煦的不像是再問傷勢,而是再問:“上次你來我家吃飯,那菜是不是太鹹了?”一般。
天目山兩人殊死搏鬥之時,他還頂着上官海瀾所做的假面,表情生硬冰冷,甚至是猙獰可怖。如今卻恬淡而笑,一派安然。若非聲音相差無幾,倒很難相信,兩人真的是一個人。
“你不是有話想說麼?”宣紹沒有和他寒暄,繞彎子。他實在不覺得自己和高讓有什麼可寒暄的交情。
高讓又爲自己添了茶,“是,可心有疑惑的不是你麼?你不問,我一時也不知該從哪裡說起了。”
宣紹微微頷首,“我問話一貫在皇城司,你既願意交代,就隨我到皇城司走一趟吧,也免得在集賢閣大動干戈。”
高讓微微搖頭,“你這習慣得改一改,皇城司的刑具我可是聽說過的。那地方太陰森,不適合談這些。咱們還是在這兒把話說清楚吧,說完,我隨你處置。”
宣紹打量着高讓,分明知道這人邪氣得很,經他手的東西沒有不邪乎的,但如今面對面坐着,卻只能在他身上看到一派儒雅之象,也是他的本事了。
“你不問,就只好我來說了,從什麼時候說起呢?”高讓飲盡茶水,一面爲自己添茶,一面說道,“應該從十幾年前說起吧?”
他的目光落在茶盤上,又似乎是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回憶裡。
“那時候玉芝還未出嫁,我初到臨安,身負重傷,且身上銀子皆被賊人掠奪,已經餓了好幾日。恰逢玉芝隨母上山禮佛。衆人瞧見倒在路邊狼狽不堪的我,都是避之不及,唯有玉芝叫人停下馬車,給我水喝,給我留下銀子,還叫家僕送我到醫館診治。哪怕她母親在她身邊反對,她也沒有對我棄之不理……雖然我只透過那馬車小小的車窗,看見她一眼。但這一眼,足以讓我銘記終生。”高讓放下手中茶碗。
他臉上的笑容明媚到極致,一股儒雅的書卷氣,配着清淡的茶香,讓周遭的環境似乎都隨着他的敘述,落入曾經美好的回憶裡。
“我得救之後登門拜謝,欲考取功名求娶玉芝……可安家看不上我,知我心意之後,根本不許我再登安家之門。”高讓爲自己添了茶,看着宣紹道,“不能求娶心愛之人,甚至連面都見不到的感覺,你明白麼?你家世好,所做一切皆順風順水,你不會明白我那時有多苦……”
“好在我學識不錯,得了葉家賞識,葉正樑的父親收了我做義子。我以葉家義子的身份,才從新得以登了安家之門。我以爲,有了葉家義子的身份,我與玉芝之間,就不會隔着那麼大的鴻溝,我與玉芝,總算可以在一起。可不曾想……呵呵,不曾想,葉正樑居然也要求娶玉芝!分明是我先遇見,分明是我先心屬於她。爲何偏偏因爲他是葉家的嫡子,就可以娶得佳人……”
高坤放下茶碗,晃了晃茶壺,茶壺裡已經沒有水了。
他微微嘆了一聲,擡眼看着宣紹,“你說,這公平麼?”
宣紹淡然道:“不過是你一廂情願,沒什麼公平不公平。”
“呵呵。”高坤冷笑,“一廂情願?不,我不這麼想。玉芝是對我有意的,你怎麼會懂?”
“我後來在安家,在葉家,都見過玉芝,我以爲,她既已和葉正樑定下了親事,我總能將她忘掉。可我錯了……我忘不掉,我以爲我會將自己的心思隱藏的很好,可我又錯了,我藏不住。連葉正樑後來都發現了我的心意。他揹着葉父,將我逐出臨安,還……還斷絕我和玉芝能在一起的可能,將我弄成男不男的殘廢模樣。棄我與荒野,以爲我會死在那兒。”高讓灰色的眼眸變得沉冷,“他太小看我了。既然他不仁不義,我自是不會手下留情。我再考取功名已經不可能,葉家乃權相之家,葉家不倒,就沒有我在臨安的立足之地。所以我自賣己身,混入宮中。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葉正樑給我的饋贈,從來沒有忘記過,要將他加之我身的痛苦千倍百倍的奉還給他!”
宣紹低頭看了眼自己面前淨白小茶碗中已經冷掉的茶湯,“所以,你策劃了八年前的行刺,並將證據送至一向忠心於聖上的我爹的手中。目的,就是毀了葉家,是麼?”
高讓點點頭,“不錯,集賢閣可是個好地方,我在這裡學到了曾經聞所未聞過的東西,我在宮中這十幾年來,不但教出高坤這麼個好兒子,還在宮外建立璇璣閣。我原以爲,你爹會將證據送至皇帝面前,葉家必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那時,我已派璇璣閣做好準備,救玉芝脫身。不料……你爹竟會突然下手,親自滅了葉家滿門,竟連玉芝都……竟連玉芝也沒能逃脫,死在你爹的手中。我能搶出玉芝屍首,已是僥倖……我計劃多年之事,竟被你爹親手毀掉!我心之痛,你如何能懂?”
高讓說着痛心,臉上卻還是帶着笑的。
“集賢閣中藏有上古遺書,裡面記載千奇百怪,更有起死回生之術,這纔給了我希望。我保存玉芝屍身完好,就是爲了等待一個時機,將她喚醒。三年前天降異象,本是絕好的機會,不曾想,倒叫穆青青佔了便宜。如今本是可以以穆青青一條賤命,換玉芝醒來。又叫你這小子將機會盡毀。”高讓灰色的眼眸中,是宣紹清晰的倒影。
“你爹害死了玉芝,你又毀去了玉芝復甦的機會。你說,我與你宣家的仇,是不是不共戴天?”高讓笑而問道。
宣紹冷笑,“你的敘述裡,讓我看到的是你不知恩圖報,自私自利,狠辣歹毒。母親當年根本就不該救你,救了這麼一隻狼回來!母親本是好心,卻被你覬覦。葉家收留你,本可以給你一個好前程,卻不料你賊心不死,定是你做出什麼逾越之事,纔會叫父親對你痛下狠手。你算計葉家,倘若母親知道一切皆是你的算計,就算你能救醒母親,你以爲,她會怎麼做?你以爲,她願意面對你麼?”
高讓的臉色變得沉冷難看。
宣紹卻繼續說道:“我家夫人說過,母親與父親的關係一向很好,琴瑟和鳴舉案?眉。母親心中根本就沒有你!所以我一開始就說了,這一切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罷了。”
高讓手中茶碗“啪——”的一聲被捏的粉碎。
“你住口!”
宣紹鄙夷的看着他,“原以爲會聽一場悽美委婉的故事,不曾想,不過是中山狼的狡辯罷了。”
高讓冷冷的看着宣紹,“我和玉芝的過去,輪不到你來評價。”
“不,你說的不對。”宣紹搖了搖食指,“糾正一下,我只聽到了你的過去,和母親,沒有半分關係!”
高讓目中翻滾着怒意。
但他並沒有憤而起身,亦沒有對宣紹出手,而是一直在忍耐自己的怒氣,一直在壓制着自己。
這倒是讓宣紹有些意外。
憑着前幾次的接觸,高讓的行事作風一向是不管不顧的。
是皇城司衆人持手弩在茶室外的震懾作用,讓他不敢輕舉妄動,還是他有什麼旁的打算?
宣紹內傷未愈,不得不小心防範。
“我這一生,也曾玩弄權利與?掌之間,也曾富可敵國,連如今的皇帝,也幾次險些斃命在我手中……不過不管是權利還是錢財,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從來不貪念這些。”高讓幽幽的說道。
“不是不貪念,若不貪念,你何須做這許多?不過是你已經得到了,對垂手可得的東西,失去了興趣罷了。”宣紹打斷他的話。
高讓瞥他一眼,“隨你怎麼說吧,但唯有安玉芝是我一直放不下的。她是真的,真的,不可能在醒過來了。不過她一直在這裡,一直都在。”
高讓忽然將手拍在自己心口的位置,看着宣紹,輕快的揚起了嘴角。
“最後的最後,讓我送宣家一個大禮吧?”
在衆人視線中,高讓突然做出讓人始料未及的驚恐動作。
只見他驟然收緊自己的五指,手指如勾的插入自己胸腔之中,熱血順着他的手指涌了出來。
他臉上卻絲毫沒有痛苦的表情,他喝了一聲。
竟生生將自己的心,從胸口拽出。
宣紹立時閃在一旁,猩紅的血噴濺在宣紹適才坐着的椅子上,立即將那椅子染紅了一片。
持着手弩立在茶室之外的皇城司侍衛,皆被驚的目瞪口呆。
誰也不曾料到高讓會忽然做出這番舉動。
高讓手中是一個血淋淋的,還正在跳動的心臟。
路明陽站在茶室外面的最前面,已經驚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宣紹看着高讓在自己面前,漸漸閉上了眼睛,嘴角還噙着未散去的笑,緩緩倒在了地上。
如果說,高讓如此血腥慘烈的自盡方法,已經讓衆人驚駭的話,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更讓人匪夷所思,難以置信了。
不禁圍在茶室之外的皇城司侍衛,包括站在最前面,離茶室最近的路明陽,包括茶室裡面,站在高讓屍體不遠處的宣紹,都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眼目所見的一切。
但這一切,確是真的發生了,實實在在的發生了!
高讓的屍身幾乎是瞬息之間,就化作了一灘血水,衣服,頭髮,骸骨,皮肉,眨眼之間都不見了,唯有一灘冒着熱氣的血水在茶室鋪着青石的地面上咕嘟嘟冒着泡。
噴濺在宣紹曾經坐過的椅子上的血跡,也不見了蹤跡。
好似剛纔高讓坐着和他說話,好似剛纔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幻覺一般。
“公子!公子!”遠遠有皇城司侍衛的呼喊聲傳來。
宣紹聞聲向茶室外看去。
圍在茶室外的皇城司侍衛讓出一條道來,那侍衛大步跑的氣喘吁吁,顧不上喘勻氣息,便慌忙回稟道:“公子,皇上去了皇城司,同行的還有容氏。屬下們攔不住,皇上已經去了刑獄了!”
宣紹蹙眉,側臉看向地上那一灘血水,卻見那灘血水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只有地上留下一圈圈像水漬一樣暗紅的痕跡。
難怪高讓不急不忙,其實他已經連之後要發生的事都算計好了麼?
他故意拖延時間,就是爲了讓容氏好帶着皇上去皇城司刑獄?
他最後要送宣家的大禮,就是他死了,連屍體都不留下,真真正正的是死無對證?
“留一隊人守在這裡,其餘人等,隨我回皇城司!”宣紹冷聲道。
“是!”衆人應聲。
路明陽緊緊跟在宣紹身後,心有餘悸的低聲問道:“公子,那高讓最後耍的什麼把戲?爲何屍身會突然不見?化作一灘血水?”
宣紹聞言,緊抿着脣,沒有回答。
他亦不知如何回答,高讓此人頗有些邪術,竟能保持安玉芝已經死去的屍身八年沒有絲毫改變,竟能說出,以心換心,將已經死去許久的人喚醒的言語,如今做出這自取己心,化作血水的行爲,似乎也不算什麼大事了。
“如今他死了連屍體都沒有留下,就算他已經承認,上元節那日的行刺之事是他所爲,只怕咱們將剛纔發生的事,回報與皇上,皇上沒有親眼所見,也是不會信的啊?”路明陽有些焦急的說道。
宣紹看了他一眼,這纔是高讓的真正目的!
高讓臨死前說了,他此生唯一貪戀的便是安玉芝。宣家父子兩人,一人害死安玉芝,一人破除安玉芝復甦的可能,他與宣家的仇不共戴天,所以他連自己的死都要利用,來算計宣家。
宣紹趕回皇城司的時候,皇帝正沉着臉等他回來。
容氏跪伏在皇帝腳邊,懷裡抱着他們已經從刑獄之中解救出來的高坤,哭的面色蒼白,幾乎喘不上氣來。
高坤一張嫵媚雌雄莫辯的臉上帶着血,帶着已經乾涸的血痂,甚至猙獰。不過他用自己散亂的長髮蓋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些許蒼白的臉頰,讓人瞧着分外脆弱。
“皇上!”宣紹躬身行禮。
“跪下!”皇上怒喝一聲。
跟在宣紹身邊的路明陽一愣,卻見宣紹已經矮身跪了下去。
他也連忙跟着跪下。
這還是他跟了宣紹這麼些年以來,第一次見到宣紹下跪。
腦袋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心頭也有些悶悶的,好似替他家公子受了委屈一般。
卻見宣紹臉上並無半分的不情不願或是不甘。
宣紹在回來的路上,已經做好了迎接皇帝盛怒的準備。
“你,你就是這麼審問的麼?”皇帝黑着臉,看着宣紹,擡手指着氣息微弱的高坤。
宣紹跪在地上,叩了頭,沒有回話。 www ●тtκan ●c o
“朕,問你話呢!”皇帝卻沒打算罷休。
“是。”宣紹開口,簡短的吐出一個字來。
皇城司的手段,皇帝並非不知,只是以前不加理會,如今卻尋上門來,必是已經做好了問罪的打算,他如今再說什麼也是無用的辯解了。
“好,好,你承認就好。”皇帝狠狠點頭,“那你這般審問,可審出結果來了?”
皇帝轉身,在屋裡的黃花梨玫瑰椅上坐了下來。打量着椅子扶手上行雲流水的紋路,從鼻中哼出一聲,“我倒是不知,皇城司的規格如今這麼高,一個僉事所用都是這麼名貴的花梨玫瑰椅了!”
宣紹微微擡了擡眼皮,並沒有打算就此解釋什麼,一個人看你不順眼的時候,你做什麼說什麼他都覺得不順眼。
皇帝如今心中對他已有芥蒂,明明是以往他默許之事,如今拿出來也成了罪過。
“高坤在宮中認有乾爹高讓,高讓武功高強,藏身集賢閣,上元節御花園行刺之事,便是高坤與高讓及陳武合謀而爲。”皇帝一直沒有讓宣紹起身,宣紹便跪在地上說道。
高坤躺在容氏的懷中,聽到這兒,微微咳了一聲。
容氏便哭的更是悽慘,擡眼看着皇帝,顫聲道:“皇上,高公公在宮中並沒有乾爹,我與他相處良久,關係不淺,從未聽說過他有什麼乾爹。更不曾聽說過高讓此人。宣公子這是……這是……”
容氏哭着沒有將話說完,可意思在明顯不過,她聲淚俱下的控訴宣紹污衊高坤。
皇帝擡手壓了壓,像是安撫容氏的情緒。
容氏是皇帝乳母,皇帝自幼對容氏依賴非常。曾經容氏被送出宮去,皇太后剛一不在,皇帝就又尋了由頭,將容氏接進了宮裡。
一開始容氏行事還算收斂,後來有高坤在皇帝面前得寵,又和容氏有了對食的關係之後,容氏高坤便越發肆無忌憚,在宮中可謂橫行無忌。
可皇帝對容氏一向袒護,不許旁人說容氏一句不是。
“你說的高讓何許人也?如今何在?”皇帝看着宣紹問道。
路明陽眉頭緊緊蹙在一起。
這高讓還真是狠毒!連死都要算計上!
“高讓是集賢閣灑掃……”宣紹話還爲說完。
容氏便冷笑打斷,“一個集賢閣灑掃,宣公子卻說是高公公的乾爹?這話聽來,宣公子不覺可笑麼?宮中奴才從來都不是按年齡排輩分的,宣公子不會不知道吧?”
倘若在平時,斷不會有人敢打斷宣紹的話。
可此一時彼一時,容氏身爲皇帝的乳母,自是非常瞭解皇帝性情。有時皇帝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她甚至都能猜出皇帝在想什麼。
如今皇帝對宣紹已經心生不滿,她如何會看不出。
但見她打斷宣紹的話,皇帝絲毫沒有面露不悅,就可看出端倪。
宣紹知道此時,自己已經落了下乘。
就算他將話說完,又有皇城司衆人作證,可高讓連屍首都沒有留下。皇帝會信他的話麼?
“撇開什麼乾爹不幹爹的不談,你說高坤與人合謀行刺朕,可有證據?”皇帝揮了揮手手道。
宣紹跪在地上,微微搖了搖頭。
原本還有高讓的供詞,可現在這供詞也起不了作用了。
他確定高坤有參與其間,乃是因爲煙雨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可煙雨耳力過人,皇帝並不知情,就算皇帝知道,皇帝又會相信麼?
煙雨過人的能力越多人知道,對煙雨越沒有好處,他並不想將煙雨牽扯進來。
“沒有證據!沒有證據,宣公子就將人打成這樣,如果有證據,宣公子是不是還要先斬後奏了呢?”容氏又哭了起來。
聲聲哭泣好似要肝腸寸斷。
哭的皇帝一臉的痛惜,“容氏莫哭,朕,定會給你一個公道的!”
皇帝此言一出。
屋裡霎時一靜。
給容氏一個公道?這便是要懲治宣家了?
跪在宣紹身後的路明陽忍不住微微擡了頭,看了看皇帝,又打量了宣紹一眼。
心下莫名窩着火氣。
他爲了查到這真相,已經是好幾日幾乎不吃不睡的熬着翻看那無聊至極的太監名冊。
如今終於找出那個躲在暗處危害皇帝之人,皇帝不說論功行賞也就罷了。居然要聽一個僕婦的一面之詞,懲治宣公子?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宣紹卻似乎很平靜,只朝皇上叩了頭,便沒了旁的反應。
“罷黜宣紹太傅,皇城司僉事之職,貶爲臨安衙門小吏。子不教,父之過,宣文秉亦難辭其咎,撤去皇城司總指揮之職,罰俸一年,收回官邸!以示懲戒!”皇帝冷聲說完。
宣紹還未領旨謝恩,路明陽先開口了,“請皇上三思。公子對皇上忠心耿耿,不眠不休的爲查出謀害皇上真兇,費盡心力,如今查到真相,皇上不賞就罷了,如此對待公子,豈不讓衆人寒心麼?”
“大膽!”皇帝怒喝,“竟敢頂撞於朕,宣紹,這就是你的好部下,這就是你帶出來的皇城司侍衛?他們眼中究竟有你還是有朕?!”
“請皇上贖罪,是臣御下不嚴,使部下無狀,臣甘願受罰!”宣紹叩首說道。
路明陽心中憤憤不平。
卻見自己不過爲公子說了句公道話而已,就使得皇帝又有了新理由責罵公子,一時又氣又急,卻又不敢再貿然開口。
“好,此事你既查不清,便等高坤傷好以後,將這將功贖罪的機會給高坤,着高坤將上元節行刺之事查清楚!”皇帝看着容氏懷中的高坤說道,“都起來吧,着三日之內,宣家搬出宣府!”
皇帝說完,一甩袖子,出了皇城司。
容氏和旁的宮人架着高坤也跟着皇帝走了出去。
宣紹彈了彈衣袍上的灰塵,站直了身。
路明陽看着皇上車架行遠,怒喝道:“這是什麼世道?讓做賊的去抓賊,他會抓他自己麼?這不是把糧食送到老鼠洞裡麼?皇帝真……真……”
昏君兩個字咬在路明陽的脣?間,總算沒有吐露出來。
“公子,您怎麼不爲自己辯駁幾句?就任憑這無妄之災落到頭上來?分明是那無恥僕婦挑唆皇上……”
宣紹轉過臉,淡淡看了眼路明陽。
看着路明陽氣的通紅的臉,宣紹卻是無奈一笑,“你以爲,皇上今日來這一趟就是因爲容氏麼?”
路明陽被宣紹看的一愣,“難道不是麼?”
“彈劾我,彈劾父親的摺子,只怕皇上的御案上都堆不下了。皇上一直未斥責彈劾之人,而是壓着摺子,那麼今日這處罰,是遲早都要來的。能忍到如今,已經不錯了。”宣紹的情緒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波瀾。
“公子不生氣麼?”路明陽瞧着他的臉色,狐疑道。
宣紹無奈笑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福是禍,走走看吧。今日不是還有件好事麼?”
“好事?”路明陽撓了撓頭,今日哪有什麼好事?莫不是他熬了這幾日,腦袋熬糊塗了。
“高讓死了,少夫人還不知這好消息呢,我且的回去告訴她這好消息去。”宣紹從腰間取出皇城司玉牌,啪的一聲扔回一旁桌案之上,“這東西,以後倒是都不用帶在身上了。”
宣紹轉身出了皇城司。
路明陽回頭看了看那塊被宣紹扔在桌案上的玉牌,心下有幾分難以名狀的鬱悶之感,甩了甩熬得昏昏沉沉的腦袋,也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