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崔、盧、李、鄭及城南韋、杜二家,乃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然而,在五代之亂後,所謂世家也禁不起折騰,因此宋太祖立國之後,這幾家便未曾有過什麼出色的人物。而大宋雖然優容士大夫,但在科舉上卻不遺餘力,一個進士出身的寒門士子,在不少百姓心目中竟是比那些官宦子弟更貴重些。
然而,儘管世家的尊榮已經大大不如先前各朝,但是,真定韓氏卻是一個異數——能夠出父子兩代宰相的,有宋以來絕不多見,更不用說在禁止官守鄉邦的情況下,韓琦曾經三守老家相州了。
作爲韓忠彥孫輩中的最長者,韓肖胄的仕途還算走得順利。畢竟,相州韓氏威名赫赫,哪怕是在其祖韓忠彥罷職之後,天子對於韓氏一族仍然是刻意優容,八年之中也累官至給事郎。而這一次,他也是在闊別八年之久頭一次踏進京城。
他如今也已經年過三旬,一進京城,少不得四處拜會一番,由於韓氏家族開枝散葉極爲旺盛,因此姻親自然是數不勝數,這一家家跑下來,饒是他年富力強,也不免疲憊不堪。
終於,在他進京七日之後,接到了天子的旨意進宮陛見。禁中不比別地,幾乎都是穿緋着紫的大員,他如今官不過七品,穿的自然是綠色官服,走在其中頓時大見招搖。在崇政殿前等了一刻鐘,便有內侍出來傳他進殿。
這是他八年以來頭一次面見天子,依禮叩見之後,便聽頭頂傳來一聲平身,他連忙謝過起立,卻是肅手站在一旁絕不仰視。
儘管已經事隔多年,但趙佶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往事,此時不免微微一笑。那時他畢竟還年輕,一心只想幫着高俅,因此竟是用上了無賴的招法。硬生生地把韓肖胄弄出了京城,讓韓氏知難而退。此事若是父皇泉下有知,怕是非得氣壞了不可。
“八年不見,韓卿卻是沉穩多了!足可見這麼多年在外歷練,無論對於經驗還是爲人都大有稗益。相州韓氏輔佐我大宋歷代君王,一向都是克勤克儉,到了你這一代,朕也希望你能夠如他們一樣!”
韓肖胄連忙躬下身去。畢恭畢敬地應道:“臣一家承蒙歷代先帝和陛下恩典,自當盡心竭力報效。”
趙佶微微頷首,隨後又問起了家中近況,最後便提到了韓治請祠,言下不無挽留。韓肖胄卻知道乃父身體不好,再加上朝中風雲四起,自己留朝很可能陷入其中,因此只能代父婉轉陳情。
“也罷,既然你父親堅決請祠,那朕便納他之意。以你代他守相州吧!”趙佶見韓肖胄身上仍然穿着綠色官服。不由覺得有些礙眼,“韓氏世代忠良,以你的官階。守相州未免低了些。嗯,朕謎便下旨,除你秘閣修撰,賜三品服!”
這是極爲隆重的殊恩,韓肖胄在拜謝的同時,心中也同時惴惴。畢竟,倘若祖父韓忠彥仍在朝,那自然沒有話說,只是如今韓氏族人並未有十分顯貴者,這恩寵便有些過了。正當他心中打鼓的時候。頂頭終於傳來了天子的囑咐。
“相州地近幽薊,如今遼國亂事四起,相州作爲北方重地,自然也需要着力提防。你如今年富力強,正是奮發的時候,切勿僅僅以守鄉郡爲榮,而忘了真正地職守!相州不過是你仕途中的一步而已,將來若是任期滿後,朕還是要用你的!”
聽得這些勉勵。韓肖胄自然心中感動,慌忙叩謝不迭。及至退出崇政殿之後,他方纔覺得背心發熱,這一次奏對的意味和八年前絕不相同。看來,天子果然是已經不一樣了,剛剛那半個時辰的對答,他甚至覺得有如一年那般漫長,那種君王的威勢實在是可懼得很。
召見事畢,他自然不好在禁中多留,在一個小黃門的引領下便朝宮外而去。然而,才走到半路,他便看到不遠處走來一行人,定睛看去全是紫服玉帶的宰臣,待要退避卻已經來不及了,只得退至路邊行下禮去。
“原來是似夫到了!”
蔡京早就看見了韓肖胄,此時竟上前親自把人攙扶了起來。”幾年不見,如今你看上去氣質沉穩,果然是大有乃祖之風,不愧是相州韓氏子弟!此次可是即將代你父親出知相州麼?”
“是。”雖然韓忠彥和蔡京之間存在着種種恩怨,但是,這卻是不足爲外人道地,因此韓肖胄自然不該怠慢,“聖上隆恩,我身爲韓氏子弟,實在是感激不盡。”
“韓氏歷代忠良,聖上種種恩寵也不過是應有之意罷了!”蔡京捋着鬍鬚,臉上的笑容愈發深了,“晚些時候,你五叔祖的女兒便要嫁給我家四郎,屆時似夫別忘了來喝一杯喜酒!”
“相公說笑了,如此大事,我怎敢忘記?”
好容易打發走了蔡京,韓肖胄方纔放下了那一臉笑容。如今算下來,五叔祖韓粹彥在朝還算是方面大員,與蔡京聯姻也是很正常的事,政治上從來都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緩緩行出禁中時,他冷不丁看見一個衣着華麗的誥命夫人在幾個小黃門的簇擁下從另一邊走去,看清人之後,心下不由一動,轉而便自嘲地笑了起來。都已經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他還有什麼好耿耿於懷地,畢竟,他如今地兒女都已經四五歲了!
伊容卻根本沒有注意周圍的景象,自從去年回京之後,她便得了高俅的告誡,但凡進宮往往是和英娘一起,而且必去皇后清心殿拜謁,而今日這進宮卻是因爲鄭貴妃地盛情相邀,她不好拒絕,因此便只得來了。
鄭瑕如今已經有了一子一女,又有盛寵在身,平日又是最謙和不過的,再加上如今宮中沒有太后壓制,因此在宮中的日子頗爲自在逍遙。
一見伊容進來,她便立刻起身迎了上去,硬是不肯讓她行禮。
“你如今都不常來,還弄這些虛禮做什麼?”鄭瑕一把拉住伊容的手,笑吟吟地道,“要不是今天我讓人去請,你是不是還得到每月的定日子纔會來?對了,我已經讓人去通知錦兒,待會她也會來!”
伊容見周遭沒有別人,這才無奈地笑道:“我這不也是沒法子?你如今和錦兒都是貴妃,我若是老往這裡走動,說不定外頭便有許多謠言。唉,可見這富貴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姐妹之情都是不得不淡了!”
兩人正感慨間,卻見一個小黃門急匆匆地進來叩頭道:“回稟貴妃娘娘,小人是錦心殿的人,王貴妃突然心悸頭暈,恐怕來不了,所以命小人前來通稟,說是萬分對不住!”
“咦?”鄭貴妃聞言不由眉頭緊鎖,沉吟一陣子便打發了那個小黃門,見伊容滿面驚詫,她不由嘆了一口氣。”錦兒這兩年的身子大不如前了,竟是時時都要醫官伺候着,那藥是一年四季不斷,照此下去可怎麼好?”
伊容也曾經去探望過王錦兒幾次,雖然也覺得對方臉色不太好,但是數次詢問都被搪塞了過去,因此並不以爲意,此時不禁吃了一驚。
“竟會這麼嚴重?難道太醫院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能施展國手的手段?”
“錦兒是天生的體弱,再加上生養高密郡王的時候沒有完全調理好,所以留下了病根,如今就更難以根除了!”鄭瑕無奈地搖了搖頭,見四周無人,遂低聲道,“我上次去看皇后地時候,她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我看也幾乎是在掙日子罷!這深宮妃嬪看來富貴,其實內裡不知有多少人不得長命,僅僅這幾年,薨逝的妃嬪便有好幾位,個個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唉!”
伊容陪着嘆了一口氣,但心思隨即轉到了另一個方面。王皇后一旦去世,那麼,後位則必定虛懸,如今宮中有盛寵的不過就是鄭瑕和王錦兒兩個貴妃,王錦兒顯見也是身體不好的,這麼一來,後位的人選便呼之欲出了。當然,倘若羣臣一力主張仿照仁宗舊制從宮外官宦人家中再挑選女子立後,那結果就很難說了。
既然進得宮來,伊容少不得又到清心殿去拜會了皇后,順便又到錦心殿去安慰了王錦兒一番,最後纔回府。待到晚間高俅回來之後,她便直截了當地把今日情形說了一遍,最後才問道:“高郎,依你看來,萬一王皇后……這皇后之位該當如何?”
“大約聖上會立鄭貴妃爲後。”
高俅沉吟片刻便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畢竟,如今不比仁宗年間,有了哲宗立劉賢妃爲後的先例在,再加上朝中沒有什麼大臣願意爲了這樣一件事去得罪宮中爲人甚好的鄭貴妃,因此不太會力諫別選良家女子爲後。
見伊容臉上似乎有些悵惘,他哪裡不知道這個玲瓏剔透地妻子在想些什麼:“鄭貴妃爲人最是練達,當了皇后一定也會禮待王貴妃。人各有命,你就不必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