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以你之見,那些夷人應當如何處置?”
高俅知道程之邵在民政上也頗有一套,橫豎自己暫時還不能下定決心,他就乾脆請教起身邊這位長者來。“論法,他們該殺人償命;可論情,他們卻也有活命的道理。若是他們當初沒有動手倒好,現如今……”
“現如今確實不好辦。”程之邵也是眉頭緊鎖,雖說拿下了那些貪賄的官員,也着實抓到了這些人的把柄,但是,畢竟兩邊都有傷亡,要想把事情完全撫平是不可能的。“朝廷往日曾有慣例,夷民在漢地殺人者,一律依照漢法行事,但殺人者可酌其行爲罪減一等。這些人雖然可憐,但殺人在先,依律至少得處以流刑,這已經是很輕了。”
“唔,程老所言有理。”高俅點了點頭,正想開口說話時,門外傳來了一個略顯焦急的聲音。
“啓稟大人,驚川州來了好幾十人,說是要請大人還他們公道!”
“什麼?”高俅和程之邵對視一眼,彼此都顯現出了幾分憂慮。風聲傳得那麼快,若是一個處置不好,怕是會招惹無窮後患。高俅雖知此事和自己並無直接關係,又有程之邵在旁作證,但巴蜀卻是自己管理的地方,鬧出了亂子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
“伯章,我和你一起出去看看。我當年在黎州好歹也和不少夷民打過交道,也認識幾個酋頭,說不定能幫你一點忙。”程之邵思量再三還是開口建議道,不是他想要攬事情上身,哪怕是爲了一點子侄之情,哪怕是爲了家裡的後人着想,這個舉手之勞他還是得做的。
“那就有勞程老了。”高俅定心點了點頭,見金堅急急忙忙趕了過來,連忙上前低聲問了兩句,待明白對方也是出自烏蠻族裔時。心中漸漸有了計較,立刻差人回成都府去找古連金。先前之所以沒直接讓白玲過來,是因爲朝廷制度不能私娶蠻女,所以他沒法讓白玲公然在太多人面前露面。但古連金就沒有這個顧慮了。
只不過,當他看到面前那幾十個幾乎衣不蔽體的夷民時,原先的設想立時拋在了九霄雲外。先前販馬的那十幾個漢子雖然衣衫簡陋,但少說還能夠走得出去,而眼前這些人甚至還有身無寸縷的孩子。看起來已經不能用窘迫兩個字來形容了,可以說,哪怕是開封府街頭的乞丐也比他們穿得更體面一些。怪不得雖然歷任皇帝時不時會受到擴大疆土的誘惑在西南多設幾個州縣,大臣卻極力反對,似這樣生活水平的少數民族,加入大宋統治後着實會造成巨大的負擔。
可同情歸同情,這些人所說的土話他是一句都聽不懂,而府衙中帶來的那兩個號稱精通所有西南夷語言的通譯竟也是一臉茫然,一時竟找不到可以翻譯的人。倒是程之邵見情勢僵持。連忙提議道:“那些前來販馬的人不是會說漢話麼,不如先找一人前來。問清楚他們的來意再說。”
高俅這纔想起這一茬。暗自責怪自己糊塗,馬上差了兩個軍士前去帶人,不多時,一個垂頭喪氣的小夥子便被人押了出來。
那幾十個夷民一見那小夥子立刻沸騰了,若不是四周尚有軍士,恐怕他們就會嚷嚷着團團圍上來,而那小夥子也是神情激動,恨不得立刻撲過去。
高俅揮手示意兩個軍士把小夥子帶過來,指着下方的幾十人說道:“我知道你會說漢話,那些挑起事端的人已經全部被抓起來了。但是,你們殺了人,所以要依照大宋的律法處置你們。現在你們的族人都來了黎州,但他們中沒有人會說漢話,我要你把他們的話原原本本說給我聽。我會根據實際情況加重或減輕對你們的處罰,你明白了嗎?”
那個小夥子明顯不能在頃刻之間消化高俅的話,愣在那裡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是要搶……搶我們的東西?”
“大膽!”旁邊一個忠勇軍軍士再也忍不住了,劈頭蓋臉地訓斥道,“高帥乃朝廷命官,怎麼會搶你們的東西!你們……”
“別和他們計較!”高俅不滿地瞪了那個軍士一眼,這才和顏悅色地說道,“不管你們十幾人如何定罪,那馬匹都是你們的東西,我會還給你們的部族,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換給你們同等價值的布匹、鹽還有茶葉。”
這句話說完,那小夥子立刻露出了驚異的神情,隨即便高聲用族語嚷嚷了些什麼,不一會兒,剛纔還喧譁不已地人羣安靜了下來。
“你……會給我們……平等的……東西?”小夥子的漢語顯然還不太流利,但神情中已經少了些敵視的味道。見高俅點頭,他又嘰裡咕嚕地對族人叫喊了一陣,然後才轉過了頭。
“尊貴的……大人,我們的部族……只有五百多人……缺少糧食,所以我們要賣這些馬……”說着說着,小夥子的神情突然激憤了起來,言語也一下子利索了不少,“之前,部族中有人用一匹馬換回了一些糧食,但是很快就吃光了,我們只能把其他的馬都帶了出來。我們的族人趕到這裡,是因爲我們再不回去,他們就要餓死了!”
高俅終於大略明白了經過,但是,對方的話語仍然把他給鎮住了。看看面前那幾十個面黃肌瘦的夷民,他很快相信了小夥子的話。入川以來,他見過很多所謂蠻夷,更在不少村寨逗留過,但從未見過這樣貧困的。這一次這些人還能賣馬,那麼,等到下一次馬賣光了,這些人豈不是真的要餓死?
程之邵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見高俅轉頭看着自己,他也只得報以一個苦笑。高俅能夠想到的事,他當然也能夠想到。這些年來,大宋朝廷在西南無償賑濟的範圍相當廣泛,但其中主要是因爲保一方平安的緣故,不欲蠻夷藉着饑荒爲由頭作亂,可是,對於這種只有幾百人的小部族,自然而然也就忽視了。
“眼下之計,還是先換給他們一些糧食,其他的事情可以先延後。”雖然骨子裡其實瞧不起這些蠻夷,但是,要眼看着他們餓死,程之邵卻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的。
“程老和我想到一塊去了。”高俅微微點頭,這纔對那個小夥子道,“你告訴他們,我會先調撥一批糧食給你們,至少可以讓你們活下去。”
他的話被轉述了之後,下頭頓時響起了一陣歡呼。不會餓死,對於這些掙扎於生死存亡中的人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一日後,古連金終於匆匆趕到,正如高俅意料那樣,他果然能夠聽得懂這些夷人的話,而且和漢人待了這麼多天,他的漢語也有了極大的長進。
“他們住在雅州西部,原屬烏族,但是,雅州西部主要是羌人,所以他們在那裡住得非常艱辛,所有的族人加在一起也不到一千,後來更是一年年減少,到現在就連一條活路都沒有了。”雖然同出一族,但由於烏蠻一脈向來散落各地,因此古連金反倒顯得十分平靜。“這是很正常的事,他們當初是從大理那邊的馬湖部分離出來的,既然如此,他們就要獨立承受由此帶來的後果,哪怕是死光了,其他烏族也不會伸出援手。如果朝廷不救他們,他們就得自生自滅。”
高俅倒沒有想到看似憨厚的古連金會說出這種話,見其面色如常,他方纔想到,這些異族人更多得是遵循弱肉強食的那一套生存準則,考慮問題的角度和自己這些人是不同的。
“對了,我記得阿爸說過,這些人很擅長養馬。”古連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又開口補充道,“阿爸說過,他們當初就是爲馬湖部鬼主養馬的,後來輾轉遷移,一路爲人襲殺,人數越來越少,但是,要說起養馬,諸部之中沒有人及得上他們。”
“哦?”高俅頓時來了興趣,想到自己還沒有看到過那十幾匹引起莫大沖突的馬,他連忙對程之邵說道,“程老,不如我們去看看?”
程之邵對此本就是無可無不可,自然點頭答應了。可是,當他看到那些毛色鮮亮的馬匹時,眼睛卻亮了起來。
“好馬!”
程之邵經手的馬匹茶葉無數,因此一眼便看出了這些馬和尋常川馬的不同。要知道,西南雖然也是產馬之地,但由於氣候土壤的關係,馬匹一般都是個頭矮小不適合騎乘,所以就算朝廷買來也只是用來運送軍需輜重。然而面前的這些馬卻比尋常川馬略高一頭,雖然仍舊及不上北方馬匹的神駿,但已經是很難得了。
“我到時讓人試一試,說不定這些馬可以用在騎戰上。”
“真的?”
高俅聽得怦然心動,他當然也知道,南宋時大量採購西南馬匹乃是爲了彌補不能從北方買馬的缺口,西南的茶馬互市在羈縻蠻夷之外,更多的只是作爲軍需後備,可是,若這些馬匹可以用在騎兵身上就不一樣了。
“唔,尋常川馬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個頭,其中應該另有玄虛,至少我在黎州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馬。”程之邵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伯章,如果真的能夠找到一個優良的馬種,川馬就不用僅僅用作一種羈縻和後備手段了。”)